波城往事:F2

看到這個題目能意味深長地會心一笑的,一定是老留,而且是赴美留學之前已經結婚有老婆孩子的留學生,中國留學生來美是F1簽證(公派者J1除外),他們的配偶子女父母都是F2啦!

1988年二月底,我拿著先行赴美留學一年半的先生寄回的留學資料、銀行帳戶、美國擔保人的信件和擔保金證明等一大袋文件,從福州到上海美國領事館簽證,幸運的是遇見了一年半前給我先生發簽證的同一美國簽證官(因為後來在我倆護照上看到簽證官的簽名一模一樣)。他跟我聊了幾句,問我是否知道福建申請者需要去廣州簽證?我當時很機靈地答道:“知道的,但是我先生當時在上戲念研究生,從您們上海領事館拿到的簽證,我想您們有留底,所以就來上海!” 本來我已經苦練了幾句應答的英語,沒想到用不上,那年輕帥哥講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笑吟吟的,馬上給了我“F2”簽證,當天下午就取得了。

運氣來了擋不住!一出門就被排長隊等簽證的人們圍住了,七嘴八舌地打探消息,當知道是“F2”時,有些聰明過人的簽證“老運動員”說道:“ F2 ”是伴讀的,好簽!人家美國人講人道,讓夫妻團聚!”

從此我對自己到美國的身份有了定論“F2 ”陪讀!

當年的福州人對去美國以為是去天堂一樣遙遠而美麗幸福的地方,我也是興奮不已,我並未從單位辭職,隻是申請去美國探親,因為不知道情況如何,我把四歲的女兒交給母親,告訴她,我一個多月後就回來。沒有把女兒一起帶來美國,是我後悔不己的一步臭棋。

1988年3月6日,我從香港轉機,生平第一次坐越洋飛機到達紐約,先生到肯尼迪國際機場來接我。我們在紐約友人家住了一夜,次晨被帶去唐人街吃粵式茶點,又去紐約地標景點帝國大廈、世貿中心和聯合國總部大廈參觀,還去時代廣場逛,看到熱鬧繁華的景象,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街上各族人民熙熙攘攘,我下定決心,要在美國努力奮鬥,把女兒接來,紮下根來。

當天下午先生驅車帶我回到波士頓,這是我們在美國的第一個家,是與四個BU波士頓大學生同租的單家庭房子。次日一早先生顧不上帶我熟悉環境,已經請假兩天了,他怕拉下更多功課,交代了我好好休息,就上學去了。

我卻像是春天裏從天外飛來的一顆種子,在新大陸裏沐浴著陽光和雨露,渴望著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一顆年輕躁動的心,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熱情,驅動著我去熟悉並發現新環境。我第一天就用結結巴巴的英語邂逅了幾個室友,他們是三個白人,一個黑人。我寫了報平安信給母親和好友,想上郵局寄出,在室友指點下,我在陌生的城市東張西望,張口問路找郵局,幾個老外居然聽懂並熱心帶路,我奇跡般地找到郵局,又第一次用先生給我的幾美元現金買了郵票,發出郵件後心裏狂喜,嗯!這是高度發達的國家,有漂亮整潔的街道、無數摩天大樓高聳入雲、高速公路四通八達、超級市場貨物琳瑯滿目、到處都是友好善良樂於助人的民眾,這都是我對36年前的美國的第一印象,這些是我剛離開的祖國所還沒有的。啊!我喜歡美國,我一定會很快適應並settle down 的!

之後不久,漸漸認識了先生同校其他幾位已婚留學生的妻子們,也都是持F2 簽證的,即來“陪讀”的。她們都來自大城市,都比我早一二年來到波士頓。

當時的波士頓各個大學,聚集了國內一批有真才實學的英才。與我先生同係的還有兩位研究生,北京來的老M 長就一副京城侃爺樣子,很健談,長相粗獷,大方臉上有絡腮胡子,濃眉大眼,眼睛挺明亮,看人時一副黑老大居高臨下的派頭,他是中央戲劇學院的高材生,某歌劇院的舞台美術設計高手,怪不得牛裏牛氣的。他的妻子卻長得嬌小,象個南方女子,小家碧玉的細眉細眼小嘴巴,講起話來卻是薄嘴唇上下翻飛,脆生生的北京腔吸引了聽眾,但她和老公一樣眼睛朝上,隻和上海人小若搭話,瞧也不瞧我這小城女子。

小若的丈夫老李L原是上海戲劇學院教師,和我先生同時在BU 念舞台設計研究生,他小個子,典型的上海書生,極其聰明,但性格平和,見人總是笑模樣。他和小若是去年九月赴美前剛結婚的。小若是上戲職員,美麗嗲俏人,追求者眾,老李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赴美留學消息一出,眾星拱月,自然就迅速而順利地抱得美人歸了!小若身材頎長,黛眉美目、臉若桃花,性格卻與丈夫一樣溫和,與大家都相處融洽。

不過咱有自信,不屑與人攀比。對了,那時候受先來留學的台*****台灣留學生的影響,中國留學生妻子們統統被稱為太太,抹去了自己的本名姓。有一次,我們三位太太在BU舞美係的師生作品聯展上齊聚,M太太拉著L太太,女王範兒的氣派,邊看畫邊聊天,隻差沒蓋住他們老公的鋒頭。我靜坐一隅,目光追隨著在介紹自己作品的先生,時而走動看作品,時而吃些Party上的小茶點慰勞自己,還試著用不大流利的英語與
洋人師生交流,不卑不亢,挺有收獲的。

當年台灣老留中流行一句話“先生讀書太太打工”,很快就原汁原味地傳授給中國留學生家庭了。丈夫們都是出類拔萃的,都申請到了全額獎學金,即一年幾萬美金學費全免,但生活費還得靠自己掙,年輕未婚的留學生多是申請校內教學助理、實驗員甚至勤雜工之類 Part time 短時工作,一人飽全家飽沒什麽壓力,但拖家帶口的為人夫為人父的老留們在繁忙的學業外,要掙出全家的生活費就不容易了。這樣太太申請出來了就解決問題了,F2 是陪讀太太?不,是掙錢養家的女人!

M太太果然很能幹,在中歺館幹了一陣子洗碗工後,不久就在一家華人禮品店找到收銀的工作。兒子小M也接出來上小學了,連M爸爸M媽媽都從北京來探親兼帶孫兒了,一家人其樂融融。一年後老M拿到了碩士學位,順利找到外州的大學教職,一時間人人羨慕。但其後傳來的消息卻有曲折,M先生和太太剛開始真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趕緊又生了二胎女兒,沒想到公婆兒媳育兒觀念不同,矛盾四出紛爭不斷。老倆口氣得回北京了。小倆口卻越戰越勇,M太太工作磨練幾年,早己羽翼豐滿,於是倆人協議離婚。這樣的結局令人遺憾。但是前幾年又有峰回路轉,兩夫妻分開十幾年,男未婚女未嫁,熬得大兒子大學畢業工作了,小女兒也上大學了。M太太兜兜轉轉又回到M先生身邊,兩人不但複婚了,而且M先生被母校聘為教授,太太和他一起回到北京,徹底海歸了,也許是折騰不動了,也許是葉落歸根歸成名就了,M先生和太太據說“從此以後幸福地生活著”……

L太太小若的身子卻越來越沉重了,幾個月後生了個小ABC女兒,嬌嫩美麗的America bore Chinese! 可喜可賀,那一批留學生中第一個在美國出生的孩子!L和小若當上了“美國人的爹媽!”在小小L 滿月時,我們幾家關係較好的老留,還帶上禮物和拿手菜,到L家開了生日派對呢!

小若全職把孩子帶到八個月,給她斷了奶,送去了日托。小若看過去嬌弱卻不嬌氣,為補貼家用她一到美國先是自己買部電動縫紉機,在家接些修改衣服,做床上用品的活兒,因為美國成衣業發達,買衣服便宜,穿舊了就扔,鮮有修補的,私人定製衣服生意也不多,業務不大,所以小若有時也給人帶孩子,幹些雜活以補補家用。女兒上了日托班,她的時間多了,於是就找到一家成衣廠,當上了流水線車衣工,很辛苦,但生活有保障。她很懂得節儉之道,把自家租的房子轉租一間給留學生朋友,當起二房東,這樣生活壓力減半。李先生畢業後就不需要朝九晚五地去賺錢,可以繼續追求藝術夢,生活也過得有滋有味的。

我自己被稱為Y太太,自然也不忘“陪讀”的職責,頭二三個月,先熟悉環境,在家旁邊的社區學校注冊免費英語班,不久發現了賺錢機會,當時BU有個學生中心壁板上常貼著些教授校友們需要找人做家務,如看小孩、割草、做衛生、看顧病人等短期
工作的紙條,大都是付現金,每小時6-9美元,在當時還是很可觀的,尤其是頭腦裏用人民幣比值一算,一天幹八小時能抵一二個月工資 !

先生常會撕下布告紙條上附著的電話號碼帶回家,讓我逐個打電話應聘,對練習英文口語絕對有效,我從隻能聽懂二三成,結結巴巴講不明白,根本無人雇用,到不久能夠弄懂雇主的需求、家庭住址、工作的性質和工薪,還能流利地介紹自己的情況,順利談妥上工的條件和時間地點,心裏對自己有點兒小滿意。雖然隻是些出賣勞動力的簡單臨時工,但雇主們都是高知,中產階層及以上,我通過為他們工作,深入到美國家庭,瞭解他們的生活!美國人的豪宅、庭院、家居布置、育兒方式、日常飲食起居….. 統統成為第一手資料,迅速加深和充實了我對美國家庭的了解。赴美第一年斷斷續續地幹了baby sitter 二個多月,house cleaning 家庭衛生做過三家人,每周一次四小時,也幹了幾百小時、還因為有醫務背景,照料過某教授妻子晚期患者,甚至還陪伴過handicap 殘疾人上街買菜,協助生活瑣事….. 都是臨時性的,工作也不累,就是些家務事。跟雇主和小朋友交流,學到不少正宗英語和俚語,還深入了解到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後來自己買房後在設計理念、裝修材料、布置風格都胸有成竹。美國中產階級人士大都是風度翩翩、個人素質良好,我與那些雇主互動良好,他們對中國和中國人都充滿好奇,對我的態度非常友好,留下非常良性的回憶,以後作文細談。

來美國第一年,由於簽證的限製不能找正規公司的工作,但我的心態平衡,不因為自己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有醫務工作者的背景而不願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實際上我從這些零工中收獲的不僅僅是金錢,而且是自食其力的快樂,也是我最初了解美國社會的窗口。

次年五月我先生碩士畢業找到工作,三月份他去香港和福州辦畫展,回美國時把女兒帶來了,一家三口團圓了,一年多來的思念和愧疚終於結束了。先生的工作使我們的經濟壓力減輕了,於是我們認真討論我下一步的路怎麽走。

先生的意思是他的工作收入足夠養家,我可以安心在家做個真正的太太。但我還是有點夢想的,來美國不是當家庭婦女的。我本來想去申請就讀當年流行的電腦、會計、護士等專業學校,後來有個朋友告訴我可以用中國的學曆和工作經驗直接考美國相應執照,我認為到美國上學讀書的目的就是找個好工作,如果不必再上學讀書,可以直接參加考試,得到執照後找工作,難道不是個捷徑嗎?先生擔心我的英文水平,我卻以為在國內上過醫學英語課,基本能讀懂醫學書籍,加上一年來打零工,口語進步很大,對考執照找工作有信心。我在國內在省級醫院是搞超聲波診斷,查到有個對口的“美國醫學超聲診斷師”的考試,接受外國背景的考試者,通過後不必實習可以馬上找工作。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專門為我安排的!於是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準備工作,首先把國內學曆和工作經驗的材料公證翻譯後,送去美國的“資質鑒定”機構確認,再寄往全美統一的考試機構,嗨通過了!又購買和借用了考試所需的英文超聲波物理學、醫學內外科婦產科書籍,超聲診斷圖譜、尤其是上千題的考試題目解析……

考試前整整三個月時間,每天十幾小時的學習做題,天昏地暗!仗著年輕記憶力強,敢於走這條自學考證的道路。當年沒有互聯網,記得把先生從國內來的醫科博士生處借來的大部頭“英漢醫學詞典”差不多都翻破了,人家還催著還呢!

當時每年隻有十月份一次考試機會,是筆試,新英格蘭地區考生集中在波士頓市中心的塔夫茨大學醫學中心,連考三天,我一個沒有在美國上過一天醫學課的女人,與美國當地本專業畢業生同場考試,竟然通過了,不是自吹,不能不說是國內教育的紮實,以及自己的毅力與刻苦!

漫長焦灼的等待,時而心急如焚,時而悲觀失望,甚至偷偷哭過幾次。從1989年十月初考試後到十一月底才拿到考試通過的證書,也就是說我成為了“美國醫學超聲診斷師了“ !這是最後一年該專業的筆試,次年開始上網勾選擇題考試,當場就能知道考試結果。

時機剛剛好,先生的工作單位老板為我們全家申請到了綠卡,我可以明正言順地找工作了!但是毫無人脈,毫無美國工作經驗,好在波士頓是全美和全世界的醫療中心,從報紙雜誌上時而總有各醫院招聘超聲診斷師的消息。於是從“農村包圍城市”,在周邊小醫院先找到職位先幹著,騎驢找馬再好些條件的,我炒老板也被老板炒,折騰兩年多,終於在1992年二月份進了波士頓的新英格蘭迪肯尼斯醫院,這是哈佛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科主任水平很高,是全美該專業的考試官,對我很賞識和培養,後來1997年該院與BIDMC合並,成為麻州僅次於麻省總醫院和婦女醫院聯合醫學中心。後來的職業生涯就很順風順水了。

至今時而想起當年的選擇、努力與堅持,很是慶幸與感動。我們小人物,來到異鄉,就象一棵大樹被裸根拔起,移植在陌生的土地上,不經過胼手胝足的搏鬥,如何能成活?能生長成參天大樹?

我還認識一些以F2簽證來美國的佼佼者,她們的經曆更為複雜,更加勵誌。

W太太係國內碩士畢業,F2來美後先是找零工幹了近一年,中歺館帶位,哄小孩、搞清潔、陪富太太等等,同時申請攻讀東北大學的生化博士學位。半工半讀在四十歲那年拿到博士學位,順利找到工作,直至成為首席科學家,成了公司棟梁。

在國內當醫生的Z太太,F2轉F1 又轉H1工作簽證,她一邊當護士一邊苦讀兩年,考到了美國醫生執照,自己在美國開診所二十多年。

很傳奇的是在上海讀完博士後來美國華盛頓某實驗室工作的R太太,因為先生是F1, 她來時為確保拿到簽證,也是用F2入境。但“是金子總會閃閃發光”。她從當實驗員到自己當上老板才三年!她先發憤考出美國醫生執照,再用MD 的光鮮頭銜加上PHD,設計了前沿的研究項目,居然連續十幾年拿到NIH 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的資金,每年達數百萬美元,她的研究室已經申請了十幾個發明專利,她也躋身知名科學家行列!

美國的偉大在於為來自全世界的移民開了一扇大門,每個來到美利堅的男女老少,隻要能吃苦肯奮鬥,就一定能在此機會之邦實現自己的夢想,過上幸福富裕的生活。我們應當感謝美國的開放與包容。

孟子在《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中的千古名句: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伐其身行,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每個懷揣著夢想的初來者,一定要放下身段,對最初的工作不挑不揀,一步一個腳印,向理想的目標奮進。如果像中國大西北農民家庭出生的那位33歲的211女學士,畢業十幾年隻一根筋地找高大上公務員工作,寧可啃老,寧可窮困潦倒,寧可餓肚子,最後斃命腐爛於出租屋,也不肯先幹些簡單低下的工作,或者體力勞動以集攢經驗人脈,這樣的思維和做派,注定是失敗乃至死路一條。所以二千多年前孟子的名言還是有現實意義的!

簡單一句話“ 吃得苦中苦 , 方為人上人” 永遠不過時呀!

(此文除了自己的真實經曆,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半Fiction 半真半假,請勿對號入座,謝謝)

2024年8月26日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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