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幾位同住在本拿比的閨蜜相約周末吃晚飯聊心事,我負責定餐廳。想起好久沒吃韓國菜了,我便在網站上搜尋本拿比口碑較好的韓國烤肉店,意外地發現之前光顧過的某家韓國小吃店竟然有賣生醃醬蟹。
生醃醬蟹是韓國的五大名菜之一,以最飽滿的鮮活藍花蟹為原料,洗淨,一分為二,露出鮮亮肥碩的蟹黃,然後擺在容器裏。倒入冷卻的湯汁,確認湯汁完全淹過螃蟹,醃製24個小時,撒上一點蔥花,就可以吃了。湯汁以醬油和礦泉水製成,加少量的大蒜、洋蔥、青椒、薑、醋、酒、白糖、紫菜等調味。吃醬蟹一定要配白米飯,蟹黃與飯拌著一起吃,胃口大開。
這道菜讓我想起媽媽最拿手的好菜之一 — 蟹生。她從福州的菜市場買來活螃蟹,處理幹淨後,用菜刀剁成數塊,倒入福建老酒、醬油、米醋攪拌,十分鍾後加入白糖、薑末、紫菜絲,翻抄數遍,兩三個小時後就可以嚐鮮了。此時的蟹生肉質鮮甜、蟹黃潤滑入口即化,十分下飯。
記得小時候我和妹妹常常搶著吃媽媽做的蟹生,並用福州話叫這道菜“切香”(福州方言裏,蟹的發音為“切”)。我還從媽媽嘴裏聽說了“梅花蟹”,原來福州下屬的長樂縣有一個梅花古鎮,其附近的海域盛產螃蟹,蟹身上有圓圓的斑點,燒熟後呈鮮豔的紅色,像盛開的梅花,故稱“梅花蟹”。
我甚至清楚得記著關於梅花蟹的一件小事。那時我才四歲多,住在福建省重工業設計院員工宿舍四號樓。某個秋天的早上,我在家門口自個兒玩跳格子遊戲。我用粉筆頭在水泥地上畫了八個格子,組成飛機狀的房子,在這些格子裏分別標上阿拉伯數字1至8。按由下往上的順序,最下麵三排分別是1、2、3各一格,第四排由左而右4、5兩格並列,第五排是6為單獨一格,再往上由7、8左右兩格並列,最上麵的格子頂端畫了一個半弧線,代表天堂。我從不遠處撿來一個小瓦片,扔在第一格,開始用右腳單腳跳,並用單腳將瓦片踢進第二格,依格子數一直跳到最後一格,途中遇到並排的格子和天堂時,可以雙腳著地休息。
這是當年最時髦也是最廉價的兒童遊戲之一,以三至五人為宜。如果瓦片或腳不小心壓在線上或越界,就必須停跳,讓對手玩。等輪到自己時,再從犯規的格子繼續跳下去。待全部格子跳完之後,就可以“蓋房子”了,即拿起瓦片,背向擲入任何一個空格內,扔中了,該房子就屬於你,你在自己的房子內可以兩腳並立,其他人單腳跳時必須跳過此格,不能在你的房子內落腳。全部房子都蓋好後,擁有最多房間的人就是勝者。
我對這個遊戲簡直著了迷,平時即使找不到別的玩伴,也會一個人在家門口苦練技藝。這天,正當我玩得滿頭大汗興致正濃時,一個黑黑瘦瘦的年輕男子從遠處走了過來,手裏提著一個有蓋子的大竹籃子,裏麵好像裝滿了東西。他走到我家門口,隔著虛掩的門,用方言喊了一句:“伊姐!”不一會兒,一臉病容的媽媽打開門,見到那個陌生男子,便滿臉堆笑熱情地招呼他入內,並讓我叫他“伊舅”。
舅舅打開籃子,我湊近一瞧,裏麵全是拴著草繩的螃蟹!
舅舅在我們家呆了大半天,媽媽把所有的螃蟹都清蒸了,又做了一盤醬料,我們仨大快朵頤。在我的記憶裏,爸爸那時並不在家,估計出差去了,並未享受到這場螃蟹宴。我第一次吃到這麽清甜的螃蟹,並且吃得滿手油膏,小小的心有說不出的爽。
舅舅與媽媽用方言在房內聊了很久,我吃完螃蟹後又接著到門外玩跳格子,並未留心他們的對話。傍晚舅舅起身告別,我拉著他的衣袖,天真地說:“伊舅,切真好食(福州話,螃蟹真好吃的意思),下回來再買一些。”我知道他並不是我的親舅舅,但媽媽讓我叫他“伊舅”,一定是很親的親人了。
舅舅走後,媽媽告訴我,舅舅是從長樂鄉下來的。那些好吃的螃蟹是梅花蟹,是他一大早從趕海回來的漁民手上買的。
轉眼到了次年的雨季,媽媽的病愈發重了。隻要媽媽一躺在病榻上呻吟,我就得翹課陪媽媽,這已是家中的慣例了。一天清晨,爸爸上班去了,媽媽把我叫到床前,握著我的手,用小孩子能聽懂的語言講起她的家事。我牢牢記住了幾點:我的出身貧寒的高祖是長樂人,靠開酒庫發達後全家遷往福州。我的曾外祖母(即外公的母親)來自長樂梅花,外婆是長樂二劉村的大家閨秀……
媽媽的敘述讓我非常困惑,如此風光的大家族,在土改運動中至少得評個“地主”成份吧?在所有的影視作品裏,惡霸地主都是把窮人泡在水牢裏折磨,吃人奶,半夜三更學雞叫,沒有好下場的。可媽媽一再對我說,他們家全是好人,每年都拿出很多錢來做善事。
我三歲多時見過外公一次,他一副慈眉善目的活菩薩模樣,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壞人。再說外公外婆家徒四壁,還要靠媽媽一點微薄的工資救濟,看起來更像城市貧民嘛!他們是如何完成從凶神惡煞的地主到相貌和善的城市貧民的轉換呢?爸爸這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要娶地主家的女兒呢?一想到這些,我難受得幾乎要哭了。
讓我更加迷惑不解的是,那位送梅花蟹的長樂舅舅在媽媽患惡性腫瘤時大老遠前來探望,足見一片赤誠之心。待媽媽病情漸漸好轉後,他卻再也沒出現於我的家中。
我十幾歲時,曾好奇地問媽媽,舅舅是否和其他長樂人一樣,出國討生活去了。媽媽說,舅舅在政府部門當幹部,幹得順風順水的,沒有必要去偷渡。
舅舅大概沒想到,他帶來的一大籃子的長樂梅花蟹成了我這輩子最難忘的美食之一。這麽多年來,吃過各種各樣美味的螃蟹,梅花蟹的味道未必是最好的,但卻是最親切的,因為它牽動了你的鄉愁,讓你記住與之有關的溫馨的往事。
16年底,我從溫哥華回到了闊別十九年的福州,在朋友的陪伴下驅車前往梅花古鎮。梅花是明朝洪武年間為抗倭而建造的軍事重鎮,古時盛產梅花,故而得名。近幾十年來,由於掠奪性的捕撈,梅花近海已經很難大規模收獲到海產,居民或遷出,或改行,古城不複當年耕海牧漁的盛景。城外的沙灘幾乎空無一人,花蛤、小螃蟹唾手可得的景象隻存在老輩人美妙的記憶中了。古城裏大多數的舊時建築都殘敗了,傳說中固若金湯的古城牆如今隻剩下一段牆垣,連著城門,梅樹隻是零星幾棵,有點名不副實。
17年中,我在長樂潭頭鎮林氏宗親會的幫助下,聯絡到了送梅花蟹的舅舅。原來他一直在長樂定居,幾年前卸任村長一職,但仍在本村的宗親會擔任主要負責人。
我與他通長途電話,忍不住撒起嬌來:“伊舅,我好想吃梅花蟹……”可見大人們若是要抓住小孩子們的心,必須先抓住他們的胃。
得知我要寫百年家族滄桑故事後,舅舅把他所知道的和盤托出。在我幾十年的人生中,他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配角,看似不經意的出現,卻掀起波瀾起伏的劇情。我根據舅舅口述的重要信息,在疫情期間創作了四十多萬字的小說,完成了十五歲時就立下的這一輩子要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心願。
給小說定名時,我曾想過“月見草”這種植物。往事隨風飄逝,化成灰化成沙,我願以植物的狀態紮根於深沉的大地,隻在晚上開花,與月光、星辰、雨水、古城、大海、沙灘肝膽相照,默默地守護對方的身影。
喜歡各種花草的我又想起了司空見慣的蟹爪蘭。這種短日照植物的葉子早已退化成莖節相連,狀如梅花蟹的爪。溫哥華的苗圃裏一年四季都在出售蟹爪蘭,統稱為“holiday cactus” (節日仙人掌),並根據開花的季節,細分為“聖誕節仙人掌”(Christmas cactus ,學名schlumbergera bridgesii)、“感恩節仙人掌”(Thanksgiving cactus ,學名Schlumbergera truncata)和“複活節仙人掌”(Easter cactus ,學名 rhipsalidopsis gaertneri)。從學名上看,前兩種是蟹爪蘭屬的,複活節仙人掌屬於假曇花屬。從葉子形狀上看,感恩節仙人掌的葉子邊緣有尖齒,最似蟹爪。聖誕節仙人掌的葉緣有凹口,沒那麽尖。複活節仙人掌的葉緣滑順,沒有凹口。蟹爪蘭的花晝開夜伏,像一朵朵小星星,收藏了風風雨雨交給我聆聽,好讓我用文字還原拍打於古城潮汐上方的有如龍吟的風笛之聲,還原夜月晶瑩天水一色……
(Easter Cactus)
(thanksgiving cactus)
(Christmas Cactus)
或許,我該給小說起名《情陷梅花蟹》?
最後老公建議:“幹脆叫《海客的女兒》吧。海客,即經常出海航行之人。長樂人就是典型的海客,擁有大海的氣概,團結友愛、和睦共處 、熱情好客、吃苦耐勞,砥礪奮進、懷德重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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