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連城三紀彥的短篇推理小說《一串白藤花》後,我首先想搞清楚故事裏寫的究竟是哪一種藤花。既然是花葬係列中的一篇,每一個淒美的故事裏都有一種主打花,有了基本的花知識,才能深刻理解日本人麵對無常的命運所表現出的感物傷懷的情緒。
上網查了相關的資訊,發現日本的櫻花季過後就是美翻天的紫藤花季。在日語裏,藤的發音為“fuji”(此fuji 非富士山的fuji), 以紫色花為主,也有白色、粉色品種。日本本土的紫藤有兩種:野田藤 (Noda fuji) 和山藤(yamafuji)。野田藤的拉丁學名為Wisteria floribunda(多花紫藤),山藤的拉丁學名為Wisteria brachybotrys(短簇紫藤)。從拉丁名可以總結出這兩種紫藤的主要特點,即野田藤的花序很長,一般在30至60公分之間,甚至超過一米,每個花序上有好多枚小花,而山藤的花序比較短,約10至20公分。
紫藤藤蔓纏綿交錯,一串串狀如翻飛的蝴蝶的小花在微風中搖曳著婀娜的身姿,看似嬌柔,其實卻展示著頑強的生命力。給予足夠的空間,它們可以輕易長到20米,並橫向發展,占據了大片空間。如此宏偉的藤在日本藝術、詩歌和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象征著愛情與長壽。如何辨別這兩種藤花呢?最簡單的方法是觀察藤的纏繞方向,野田係為順時針(向左)旋轉,山藤係為逆時針(向右)旋轉。
以兩個日本古代畫作為例:一副是江戶時代的著名畫家長沢蘆雪(1754-1799)的《紫藤花雙雀圖》,畫中的紫藤藤蔓是逆時針旋轉的,為山藤。另一副是江戶時代的圓山派始祖圓山應舉(1733-1795)的紫藤屏風,畫中的紫藤藤蔓是反時針旋轉的,為野田藤。
(紫藤雙雀圖)
(紫藤花屏風)
再說說國人熟知的中國紫藤(學名Wisteria sinensis),可以長到20至30米,花序長約15至30公分,藤蔓是逆時針方向纏繞的。以中國近代寫意畫為例,那些大師級人物縱筆揮灑墨彩飛揚,看似隨意,其實對山川景物花鳥蟲魚有著細致的觀察。他們筆下的中國土生的紫藤的莖全是逆時針旋轉的,如清代揚州畫派畫家李鱓於1730年創作的《鬆藤圖》,清代吳昌碩的《紫藤》軸和近現代齊白石的 《畫藤》軸等。
(鬆藤圖)
(吳昌碩的紫藤)
(齊白石的《畫藤》)
中國紫藤於1816年前傳入歐洲,在歐洲培育出白花園藝品種。日本的野田藤於十九世紀中葉傳入歐洲,廣受歡迎,被稱為“日本紫藤”。不知怎的,在日本廣泛種植的山藤在海外遠不如野田藤流行。這三種紫藤又先後傳入北美,與美國紫藤(American wisteria ,學名Wisteria frutescens)成為四大著名的紫藤品種。北美的園藝愛好者歸納了它們之間細微的差別:外來的紫藤入侵性比較強,中國紫藤比日本紫藤更具攻擊性,生長速度更快,莖更長,葉子更大,還因其能夠緊緊纏繞支撐結構而聞名。日本紫藤的莖較細,葉子較小,比中國紫藤產生更多的側枝,可以創造出更飽滿、更緊湊的外觀。外來的紫藤有著好聞的花香,中國紫藤散發出濃鬱的麝香味,日本紫藤的香味則是清新恬淡的。中國紫藤的花朵往往比日本紫藤的花朵更圓潤和密集,開花時間更早,通常在四五月開花,而日本紫藤在五六月開花。北美本土的紫藤花序最短,約5至15公分,不如外來品種美麗,開花時間也較短,但勝在耐寒,且身高隻有外來兄弟的三分之二,容易培植成一株小樹的形狀置於較為狹小的空間。
鑒於幾種紫藤的特點,北美的藤友們在布置花園時摸索出了一些心得:中國紫藤是最佳爬牆紫藤,其花序短於日本紫藤(野田藤)且花朵更加緊湊。山藤和美國紫藤適合於普通圍欄,最適合涼棚的是日本紫藤,那標誌性的長長花串從屋頂垂下來,營造浪漫柔和的氛圍。日本紫藤除了有紫色和白色品種,還有粉色園藝品種。但凡見到粉色的花浪如一簾幽夢般垂下,必是日本紫藤無疑了。
溫哥華有將近六十個櫻花品種,這裏的櫻花季可與日本相媲美。櫻花節過後,城中隨處可見紫藤。生活在市中心的某位藤友在博客上創建了一個帖子,專門介紹家附近觀賞紫藤花的最佳地點。其中最博人眼球的是位於Robertson Street 和Denman street夾角處的safeway 後巷的紫藤花牆。健碩的紫藤順著牆的長度幾乎爬滿了整個街區,花牆旁邊有一條狹窄的人行道,平時少有人行,偶爾還會見到一些垃圾。這裏原本不是一條美麗的小巷,紫藤花的橫空出世改變了一切,五月初那醉人心扉的花串與陣陣芬芳傳遞著春的信息,仿佛讀懂了行人的心事。你可以在花牆下佇立良久,將情思沉浸於無人打擾的寧靜中。有人說這條後巷裏種植的是入侵性很強的中國紫藤。溫哥華植物園內的Lathhouse則是欣賞日本紫藤的最佳去處之一,我從那位博主上傳的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到藤幹是順時針纏繞的。
(市中心的紫藤花牆)
(植物園的日本紫藤,莖是順時針纏繞的)
寫此文時正值五月下旬,筆者住在本拿比,特地在周末下午去欣賞家附近的紫藤。我發現,所經之處幾乎所有的攀爬在涼棚和高花架上的紫藤都是紫花品種的日本紫藤,此時花兒基本謝了,藤架上綠意蔥蔥。Edmonds 社區中心旁有一個長長的日本紫藤涼棚,一半種紫花,一半種白花,花序至少三十幾厘米長。我去的時候,紫花已開到荼靡,白花正盛,層層疊疊,從木架上垂下來,如飛流直下的瀑布。走在廊下,被白色的花霧籠罩著,一不小心就失了魂,勾起纏綿的思念。
(社區中心旁的紫藤涼棚)
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打在涼棚頂發出清脆的響聲,幾片花瓣無聲地飄落。這個暮春有些寒涼,我撐起傘,繞著涼棚走了幾圈,慶幸自己出門時多穿了一件薄薄的風衣。想起小說裏的一個情節:女主人公阿縫在不足三坪的花園裏種了一株白藤花,“下雨期間開的藤花,在雨停前的一陣驟雨裏被打下來,整個院子裏鋪滿片片白色的落英。阿縫兀立在花瓣上,正在凝望著藤架上的葉子。”她指著葉叢裏躲著的一束未謝的白藤花朵,對相好的鰥夫說:“生命。” “哇!好倔強的花,淋了那麽久的雨,還是守住了自己的生命。真了不起。”鰥夫感歎道。阿縫接著說:“先生,死,也是命,不死,也是命,對不對?”
此刻在雨中賞白藤花,我悟出書中的白藤花十有八九是野田藤。雖然日本人對白色山藤花的偏愛遠多於淡紫色的山藤花,但山藤的花期早於野田藤,故事發生在雨季(六月),那時院中的白藤花已經開了一個月了,花季即將結束。從花期上看,是野田藤。
白藤花代表了生命或宿命,首先指的是阿縫丈夫的生命。阿縫在鄉下的丈夫病了,為了給丈夫治病,她被迫來到常夜坡(相當於紅燈區)做女工,苦苦捱了十幾年。白藤花經曆了一場大雨,依然頑強的活下來,就像阿縫的丈夫纏綿病榻十幾年,阿縫以為他終於要死了,自己可以鬆一口氣與相好過一個平靜的日子,丈夫最後還是靠阿逢的藥活了下來。這讓阿逢徹底絕望,打算把丈夫騙到常夜坡來,殺了他,然後自殺。最後身患重病的鄰居代書先生為阿縫完成了心願,他利用阿縫不識字,私自串改了阿縫請他代筆的寫給丈夫的書信,將阿縫的丈夫提前一個星期騙到常夜坡,把他殺了。 阿縫並不知情,一個星期後的暗夜裏趕去赤間神社與丈夫匯合,差點誤將悄悄跟蹤她的相好當成遠道而來的丈夫殺了。“阿縫和代書先生都是為了使那朵花凋謝,在暗夜裏向赤間神社裏趕去的”,指的就是兩人都是奔著殺阿縫丈夫而去的。
其次,白藤花也暗示了阿縫的宿命。小說裏有一句,“她是在那串花裏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縫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某個精通日語的網友找到了原句,“その藤の一房にお縫は夫の生命につぎこんだ自分の半生を見ていたのでございます。あの一房はお縫が自分のいのちを葬る死の香だったのでもございました。”我用穀歌翻譯軟件將這句話直接譯成中文,覺得意思很別扭,於是通過軟件先將這句日文翻譯成英文,又自行從英文轉譯成中文,大意是,“她在那串花裏看到自己為丈夫的生命投入的半生,花串如她的長發,散發出埋葬自己生命時的死亡之香。”台灣的翻譯家漏翻了前後兩句,使得讀者無法體會到藤花的形與香,有點遺憾。 阿縫的丈夫死於非命後不久,黑暗的大正時代結束,常夜坡的燈熄滅了。第二年,阿縫死於流行病,果然應驗了白藤花所預示的宿命。
連城三紀彥的這部花葬係列總共收錄了五個短篇,《一串白藤花》是最具宿命色彩的。故事裏除了白藤花,一個人的背影也可以折射出他的命運。故事一開始,藝伎阿瀧總是對阿縫的相好說,小餐館老板信吉的背影很單薄,後來信吉果然死了。阿縫的相好禁不住想,“原來這個女郎是從人家的背影看出他的命運的”。鄰居代書先生大約三十五六歲,“瘦削的身子上,經常像僧衣一般地披著淡淡的細點和服,背微駝,就好像有那麽一點不願見人似的。”那副背影,讓阿縫的相好覺得代書先生悄悄地向他做死前的最後一次告別。
小說的最後一段,“因為我(阿縫的相好)想:如果阿縫和代書先生本來就是為了殺阿縫丈夫而去,如果人與人之間總是看背影交流因而導致不能相互理解,那麽代書先生和阿縫也是用他們的背影,告訴人們他們不會言說事情的真相,那麽我也用無言的背影把事實的真相掩埋吧。” 事實的真相是,常夜坡的女人們都是被無恥的家人(包括酗酒的父親,嗜賭的兄弟,常年臥病的丈夫等)所害,被迫過起了流離失所、出賣色相的生活。為她們寫信的代書先生知道了她們的遭遇,深表同情,加之自己患了絕症,就決定來個“除暴安良”,為幾個可憐的女人們做點事。他通過串改信件內容將這些女人們的吸血鬼家人約到常夜坡來, 將他們殺死後又毀去麵容,不讓人們知道受害者的真實身份。代書先生在獄中自殺並留下遺書,承認自己是殺人犯,卻沒有說出真相。阿縫是夜奔著去殺夫的,並不知道丈夫早被代書先生殺了,她病故時也沒有說出這個真相。我終於知道同居幾年的阿縫的心始終在她的丈夫那兒,知道了阿縫和代書先生的秘密,但我隻想用無言的背影永遠地掩埋了真相。
台灣的女子組合S.H.E 於2006年發表了新歌《紫藤花》,裏麵的歌詞包含了花與背影,如下:
“我纏繞的深情 尋覓 你像蒸發的背影 我垂墜的心情 搖曳 不出聲音
精彩沒結局 的戲 我們像不像電影 當看著我的人都散去 我才看見我自己
紫藤花 迎風心事日生夜長 越想逞強去開朗 笑聲就越啞
紫藤花 把心栓在旋轉木馬 樂園已不在喧嘩 還念念不忘 舊情話
最曖昧的人 最難忘記 因為還留下夢境 最浪漫的人 最難清醒 不信誰無情
假如能像風 和雲 彼此又疏離又親密 不問你不說 的秘密 快樂會不會延續”
我相信中文詞作者在寫歌時並未讀過連城三紀彥的《一串白藤花》,卻不約而同地,把花與背影當成了某種宿命。這或許就是藤花的魅力吧,它們開出了愛情與人間煙火的顏色,走在掛滿紫藤(白藤)的木架下,人們就會情不自禁迷醉在無言的心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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