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實驗師瑪莎 (小說)

UC Santa Barbara 生理實驗室,中午12點。

秦小梅和林亞芬準備吃午飯。李錦記豆瓣的香味,從微波爐飄出,充滿實驗室,又飄出門外。

電話響了。小梅拿起電話:“Hello?喔,是你呀,你好。”
小梅把電話遞給亞芬,笑道:“你老公沈平。真關心你啊。”

亞芬接過電話:“上班沒事情幹?這個時候打電話?”
聊了幾句,亞芬想起一件事:“今天早晨,瑪莎(Martha)不準我們在實驗室講中文。”
“真的?到底怎麽回事?” 沈平問。
“我和小梅聊天。她聽不懂,可能覺得很冷落,就生氣了。她對我們說:我們不允許在實驗室講中國話。”
“禮貌起見,有其他人在場,你們最好講英文。但是她沒有權利禁止你們講中文。這娘們欺人太甚。”
“她已經禁止了,有什麽辦法。”
“ What the f…。我找你們學校。”

飯剛吃完,電話鈴又響了。亞芬拿起電話:“Hello.”
“Hi, 我的名字是Hondo Aziz, 是大學騷擾歧視幫助及預防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你先生來電話抱怨,你們實驗室的Martha 禁止你們在實驗室講中文。這是歧視。我想了解細節。如果情況屬實,我將和她的上級談話,要求她道歉,並且保證不再發生這種事件。”
“我不想談這件事。”
“如果你不想談,我就不能繼續追究。”

十幾分鍾後,沈平打來電話:“你為什麽總是受她欺負?這種赤裸裸的種族歧視,你也受得了。忍耐是沒有用的,隻會鼓勵她得寸進尺。”
亞芬的眼睛充滿眼淚:“你再要強迫我,和她公開作對,我隻有辭職,讓你一個人供我們。”

星期五下午四點,Senior Technologist Martha到Safeway買了兩盒草莓,一個哈密瓜,兩磅葡萄,一個椰子和一個西瓜。她準備做水果沙拉,招待晚上聚會的教友。

把水果放進Mercury Topaz, Martha開車回學校。實驗室幾個中國人在幹活,她沒什麽事。但是她喜歡在四點半左右,到實驗室轉一轉,發幾句指示。再和老板聊幾句,然後回家。

Martha 34-35歲,身高1米63, BMI 29。 檸檬黃的長袖棉T衫外麵,套了一件牛仔布連衣裙,垂到小腿下三分之一,繃緊線條外凸的身體。她的頭發開始稀疏,夾雜幾根白發。橢圓形的臉看不出多少皺紋。鼻子平,嘴唇園厚。淺藍色的眼睛,總是在打量人。

Martha 舉手投足彬彬有禮,特別是在老中麵前。戲劇般的彬彬有禮,放大了她的優越感,膨脹了她的ego。

實驗室在三樓,分布於走廊兩邊,東邊是大實驗室,實驗都在那裏做。西邊是一個小房間,存放藥品,配試劑。兩邊各有一台計算機。

Martha先到東邊實驗室。秦小梅和林亞芬已經做完實驗,正在收拾。Martha 說了幾句,又到西邊的實驗室去。推開門,看見秦小梅的丈夫李濤坐在計算機前。

Martha見過秦小梅和林亞芬的丈夫兩三次。她沒法區別他們,反正都是表情呆滯,言詞木納。李濤在另一個實驗室幹,常常來這裏,等著秦小梅一起回家。

李濤眼神恍惚,呼吸急促。 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臉上閃過一絲驚恐,伸手關掉顯示器。

Martha疑心頓起。胖鼓鼓的身體,幾步衝過去,打開顯示器。 屏幕上一個美女,身體扭成S狀, 眯著眼睛對她笑。胸前一對賴湯圓,兩腿間一團倒三角,觸目驚心。Martha感到自己的連衣裙太緊,透不過氣。她滿臉通紅,全身發抖,右手舉起,要朝李濤的臉上扇去。中途改變方向,一掌拍在桌子上。十幾隻試管在試管架上跳上跳下。

Martha吼道:“你! 你竟敢,在我們的實驗室看色情照片。不知羞恥。” 她的聲音高亢、變調。
李濤嘴唇蠕動、聲音含混:“I'm sorry. I'm sorry.”

秦小梅和林亞芬趕過來。秦小梅一看兩人的表情,看看屏幕裏的女人,眼淚流出。

Martha還在吼叫:“我要去告訴Professor Hoffmann。我要打電話叫保安來逮捕你。呆在這裏,不準去任何地方。”

她衝出實驗室,來到Professor Hoffmann的辦公室前。停了一分鍾,等呼吸緩和下來,輕輕敲了兩下門。

“Come in.”
Professor Hoffmann 頭發花白,禿了前麵一半,額頭突出,眼睛總是帶一點倦色。 他從計算機屏幕上回過頭來,聽她講完,揉了一下額頭:“你可以讓Sean處理”。

Sean是係裏的秘書。Professor Hoffmann 好像並不在意。Martha感到失望。

到了係辦公室,Sean正要離開。
Martha: “小梅的丈夫用實驗室的計算機看色情照片。他必須受到懲罰”。
“真的?他應該另外找個地方。” Sean 嘿嘿笑起來。
Martha盯住他:“It’s not funny”。
“你告訴了Professor Hoffmann嗎?”
“是的”
“他怎麽說?”。
“他告訴我找你 ”。
“我能做什麽?我下個星期可以問問學院。我不知道學院會怎麽處理。告訴他不要再犯。”

Martha 回到實驗室。李濤、秦小梅、林亞芬還在那裏。秦小梅不再哭泣,亞芬摟住她的肩膀。李濤坐在椅子上,兩隻手一會兒放在肚子上麵,一會兒放在大腿上。看見Martha進來,李濤無神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對視了一秒鍾,趕快閃開。

Martha盯著李濤,聲音威嚴:“我允許你離開。你會聽到學院對你的處理。”

上午十點,除了秦小梅、林亞芬外,Professor Hoffmann手下的人在他辦公室開會。

Martha 是實驗室總管,名義上負責實驗,實際上隻是負責購買藥品、儀器,損耗物品,安排實驗時間,特別是用核磁共振機器的時間。此外,組裏開會,開Party, 迎來送往,都由Martha 經辦。總是辦理的井井有條。

Martha不滿意她的工作。 她想當中學教師,找了幾年也沒能如願。在Professor Hoffmann的實驗室,呆了十年。這個實驗室,主要是把大白鼠的心髒分離、插管、灌流,然後測核磁共振信號。Martha 討厭作實驗,不會做實驗。最初幾年還要作實驗,後來中國人把實驗都包了下來。 Martha 樂得清閑,樂得指手劃腳。

Professor Hoffmann是奧地利人,在美國呆了三十年,仍然是奧地利公民。他研究心肌酶代謝,在這個領域小有名氣。 所謂科研人員,少數人是專家。他們觀察敏銳,對自己的研究非常感興趣。他們刨根究底,想要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大部分人屬於匠人,在文獻裏搜過來搜過去,不是尋找靈感,而是看看別人還有哪些沒有做過,以此選擇課題,申請經費。看見別人研究心肌酶,沒有用一氧化碳灌流,我就研究一氧化碳灌流對心肌酶的影響。確定課題後,再來論證課題的意義。研究一氧化碳灌流對心肌酶的影響,可以探討抽煙對心血管係統代謝和功能的影響。

方衛琳來自山東醫學院,老三屆。九年前出國探親,先在Hoffmann的實驗室當實驗員,然後在他那裏讀博士,博士後。去年當上Assistant Professor。 林亞芬、秦小梅都是方衛琳找來的。Hoffmann的小組,基本上是方衛琳逼著林亞芬、秦小梅幹活,出結果。

Doug 也是Assistant Professor。30幾歲,對釣魚的興趣遠遠超過科研。他主要的任務,就是幫Professor Hoffman寫經費申請書。

Grace, 四十出頭,在Hoffman 和另一個教授那裏各幹一半,作酶組織染色, 電鏡切片。

今天是討論一份申請。申請人叫陳豔,山東醫學院畢業,外科醫生。托朋友找到方衛琳,送來一份簡曆,又打了幾個長途電話。

Martha把簡曆翻來翻去,蹩腳的英語很紮眼。她的臉色黑下來:“為什麽又要找中國人?”

大學應該是最前衛、開放和自由的地方。但是,美國大學的一些實驗室,可能也是歧視、偏見最露骨、最突出的地方。實驗室的學生,博士後,很多從其他國家新來,機會來之不易,英語結結巴巴,成為欺負的對象。 即使新來者變成老者,如果呆在同一個地方,低人一等的下意識常常根深蒂固。

一個實驗室可以是一個獨立王國,老板掌握大權。沒有工會,沒有幾個同事可以聯合。一個個實驗室,給迫害狂提供了空間。

聽到Martha 的話, Hoffmann沒有什麽表情變化,Doug皺了皺眉。

方衛琳想,這種話,隻有在Hoffmann的辦公室裏才敢說,而且肆無忌憚。她的臉發紅:
“不找中國人找什麽人?你到哪裏能用兩三萬塊錢,找本科生、博士生、醫生,安安心心作實驗,作那些繁瑣的動物手術?”
“中國人有沒有能力作實驗?”
“你在這個實驗室幹了十多年,是你更會作實驗,還是亞芬、小梅更會做實驗?亞芬一個星期幹的活,你兩個月能不能幹出來?”

方衛琳比Martha晚一年到Hoffmann的實驗室。一開始受了Martha不少氣。現在,方衛琳是Assistant Professor, Martha 仍然是一個實驗員。Martha 保留了一點當年的習慣,時不時要挑釁一下方衛琳。但是方衛琳一旦對她發作,Martha隻有退讓。

夏日,Grace 和Doug結婚,晚上請朋友同事到家裏吃飯。

宴會設在後花園遊泳池邊。周圍的樹上掛上了彩燈,每張桌子上有一張卡片,寫著客人的姓名。實驗室幾個老中在一張桌子。方衛琳和Hoffmann在另外一桌。

Doug和Grace從一桌轉到另一桌,招呼客人,接受大家的祝賀。Doug和平時一樣,無精打采。衣領上的白玫瑰,已經半焉。Grace穿著白色婚紗。夜幕中,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嘴唇鮮紅。Uninhibited香水味飄進大家的鼻孔。

Martha的眼睛跟著Doug轉,同時有一句無一句地和鄰座聊天。Martha追過一陣處男Doug。Doug總是懶洋洋的,似乎連拒絕她都沒有精神。Martha懷疑他是不是同誌。或者幹脆就是陽痿,人又太懶,連Viagra都不想用。可是,現在他不是和Grace結婚了。 Martha不懂,Grace究竟有什麽地方勝過她?年齡比她大,離過婚,還有兩個孩子。

一陣笑聲從亞芬那張桌子傳來。Martha望過去,看見亞芬的丈夫沈平在說什麽,幾個姑娘哈哈大笑。遊泳池波光粼粼,色彩斑斕。花園裏到處是人聲笑聲。Martha 感到那一桌中國人,在這裏是異數。 他們與周圍的人們似乎隔著一道牆。他們的笑聲混不進周圍的笑聲,他們的笑聲被周圍的笑聲吞沒。他們的笑聲讓她煩躁,又讓她失落的臉上抹上一點矜持。

幾天後一個夜晚,Martha從樓梯向上走。體重漸漸增加,她盡量多走路。剛從一個教友家裏出來,商量完五月份旅遊的事。想起借的小說《Ladder of Years》還在實驗室,她決定順路去拿,晚上好讀一點。

走上三樓,有點氣喘。遠遠看見實驗室的門半開著。都十點鍾了,還有誰在那裏? 來到門口向裏麵望,看見亞芬的丈夫坐在計算機前,手臂抱在胸前,眼睛盯著屏幕,好像很投入。

Martha胸中湧起一股怒氣和藐視:這些中國人,怎麽一個個都這麽肮髒?

Martha幾步衝進去。沈平的眼睛盯住屏幕,扭過頭看了她一眼:“Hi, Martha, 晚上好。”又回過頭盯住屏幕。

Martha衝到他背後。屏幕上沒有裸體女人,她有點失望。沈平的態度似乎讓她惱怒。

她問:“你用計算機幹什麽?”
“作稅表。” 沈寧頭也不回。
Martha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半天,她說:“你不能用我們的計算機作你的事情。”
“我在用我妻子實驗室的計算機,作我和我妻子的稅表。”
“你必須馬上停止使用我們的計算機,不然我就要叫保安。”

沈平心想:“bitch”,一邊回車,把稅表送出去。
“All right。” 他繼續盯住屏幕,證實稅表送出。
“I'm waiting.” Martha 站在他旁邊。
沈平笑笑:“It's obvious” 。
他又等了兩分鍾,站起來,伸個懶腰,向門口走去。“Good night.”

第二天,Professor Hoffmann 讓Doug 傳話,要 Martha 去他的辦公室。

Hoffmann 問:“ 昨天晚上怎麽回事?”
“亞芬的丈夫用我們實驗室的計算機報稅。用實驗室的設備幹私事,那是不容許的。那是違反學校的規章製度。”
“知道了。你不是也用這裏的計算機報稅嗎?”
“我在這裏工作,亞芬的丈夫沒有在這裏工作。” Martha 沒有想到Hoffmann 會這麽說。
“可是亞芬在這裏工作,那也是她的稅表。”
“我們是一個團隊,” Professor Hoffmann繼續說:“ 遵守規章製度是對的,如果規章製度能明確。但是,最好別太過分。別讓人到係裏,到學院抱怨我們歧視。亞芬沒有來抱怨,其他人來抱怨的。他們要係裏處理你。”

幾個月後。

實驗室。 Martha 問:
“亞芬,手術小剪刀你放什麽地方啦?”
“最裏麵一排,最盡頭那一個抽屜裏。”
“你怎麽總是亂放呢。我給你講過多少次,要有收拾。”
“什麽叫總是亂放? 小剪刀從來都放在那裏。”
“別用那種態度給我說話。不要總是為你的錯誤辯護。”

亞芬正在顯微鏡下看切片。她突然站起來,走到Martha麵前:
“你想要我用什麽態度對你說話?你對我是什麽態度?我來這裏幾年,你對我一直是什麽態度?你以為你比我了不起,是嗎?實驗是誰作的?數據是誰算的?文章是誰寫的?自從我來以後,你做了多少正兒八經的事?你好像總是很忙,好像做了很多事。你究竟做了多少? 自從我來這個實驗室,你總是挑剔,找碴子。 我一直都在讓你。而你,不知進退,一逼再逼。你真的以為你有什麽了不起?你看看,在這個實驗室裏,有哪一個不比你了不起?你這麽不慈善, 你還上教堂。”

亞芬的好脾氣出了名。此刻,亞芬的臉通紅,眼睛憤怒地盯著Martha, 胸部起伏。

Martha 突然意識到,她一直不願意承認的真相。 以前她不是方衛琳的對手,現在也不是亞芬的對手。做實驗遠遠不如亞芬。亞芬在係裏人緣比她好得多, Hoffmann 信任亞芬。在方衛琳,在亞芬她們麵前,她唯一可以自傲的,是她的膚色,她的英語。

“ I'm sorry. I didn't mean to offend you. We all know, you're the best researcher in our lab. I apolog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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