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祝福》

舊曆新年就要到了。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裏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

這是魯迅在他1924年發表的短篇小說《祝福》中的最開頭，對他的家鄉魯鎮過年的描寫。

第一次讀《祝福》，是父親帶我進城，給我買了一本叫《祝福》的小人書。

記得那次進城，我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座的後架上，沿著公路旁狹窄的土路，一路顛顛簸簸地進了城。盡管屁股被鋼製的像欄杆一樣的後架硌得生疼，但我還是興高采烈的，因為進城可以買到好吃的。

一進到城裏，靠馬路邊第一個商店是地產品商店，外麵有存自行車的地方，一毛錢可以存一天。存了自行車，到地產品商店買了父親要買的東西。從商店出來，看見商店旁邊的新華書店，我央求父親說，我想逛書店。

書店不大，裏麵沒有窗戶，房頂吊著幾個燈泡，發著昏黃的光。書店有L形的木製櫃台，櫃台後麵依牆的地方是幾個木頭書架，書架上擺著書，想要買什麽書，得讓售貨員給拿過來。

我不比售貨櫃台高多少，我的頭也就剛剛探出櫃台。當我正在吃力地看櫃台裏麵擺放小人書的地方，準備挑選一本自己中意的，算計著怎麽能磨著爸爸給我買書的時候，父親卻一反常態，不由分說地毫不猶豫指著裏麵的一本人書，告訴售貨員，我們要買那一本。

拿到小人書，封皮上有一個中年婦女的畫像，皺著眉頭，胳膊上挎著一個藍布包袱，婦女的背後遠遠的背景裏有一個白頭發的人倒在地上，看上去很瘮人，但封皮的底部有兩個大大的黑字寫在亮麗的紅紙上：祝福。

“祝福”這兩個字應該是好的吧，我心想。因為我經常聽見“祝福”和“萬壽無疆”這兩個詞連在一起的，所以我就認定這本小人書應該是好看的。但整個小人書的封皮卻給我一種恐怖詭異的感覺，那中年婦女的一臉苦相和她背後的倒在地上的白頭發的人，明顯與“祝福”這兩個字不相符。

迫不及待地，我想先把小人書看完再和父親去城裏逛街。

父親和我走到馬路對麵，來到小城中當時的地標建築—一座模仿北京人民大會堂模樣而建造的高樓（當然比真正的大會堂要小）前，爬了好些台階，然後坐在台階上，我開始看人書。

看完之後，我突然有一種壓抑的喘不過氣的感覺。

“好看嗎？”父親問。

我不知說什麽好，因為整本小人書裏的畫麵陰暗，整個故事對我來講非常奇怪沉重，散發著一股腐朽的味道。那濃重的腐朽味道如此強烈，好像要從我的鼻孔鑽進胃裏，這就是為什麽我有了喘不上氣的感覺。

“不好看！”我對父親說。父親說“是嗎？”，有些吃驚的樣子，但沒再多說。

我們兩個默默地坐在高高的台階上，俯瞰著整個市中心廣場。廣場和兩旁的馬路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那天天氣極其晴朗暖和，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初夏的太陽熱烈地照著。我望著一明如洗的天，心裏卻感到整個世界都是灰沉沉的，冰冷冷的。

那年我上小學三年級。在父親的眼裏，《祝福》是好的。父親是想讓我讀好書的。父親沒有低估我的閱讀水平，但他卻高估了我的理解能力。

這本小人書給我的刺激太深了，對於敏感但卻不早慧的我，裏麵好多的東西讓我不能理解，讀完之後那種沉重的感覺讓我無法承受。

那時在我的認知世界裏隻有黑白兩種顏色，沒有灰色。黑的代表壞的，白的代表好的。好人被壞人欺壓，壞人被好人革命。但《祝福》裏麵的人物讓我無法說出誰是極好誰是極壞。

比如祥林嫂很窮很可憐，應該是好人，但她不是好得毫無瑕癖; 魯四爺和四妽還有衛老婆子，以及祥林嫂的婆婆還有賀老六等等算得上壞人嗎？但他們沒有壞得罄竹難書啊！

所有《祝福》裏的人物，更像是普普通通的人，但裏麵的人物幾乎沒有一個是我喜歡的，除了年幼的阿毛。阿毛圓圓的小臉蛋兒，小小的胖胖的身子，聽話地坐在門口幫祥林嫂摘豆。。。但是那麽招人喜愛的阿毛卻被狼吃了。而祥林嫂的結局也那麽悲慘，我感到難過和困惑。

新買的小人書沒給我帶來快樂的感覺，我在沮喪的同時也記住了作者的名字--魯迅。

陽光燦爛的天空下，我失落地坐著，不想講話。於是父親提議去燒餅店買油旋兒給我吃。

油旋兒是白麵用鹽，五香粉和油夾雜在裏麵，放到膠泥做成的大爐子裏烤，剛烤出爐的油旋兒外皮脆脆的，裏麵暄暄的，加上油鹽五香粉的味道，對於經常吃玉米麵的我，實在是美味佳肴。八分錢二兩糧票才能買一個的油旋兒，不是每次進城都可以吃到的。

但那天我手裏捧著熱乎乎的油旋兒，整個心情被愁雲慘霧，沉重腐朽的感覺籠罩著，沒了胃口。

失去好心情和好胃口去享受美味的油旋兒，怨誰呢？如果要怨的話，應該是寫《祝福》的魯迅吧。於是我妄下結論：以後不看魯迅寫的書。

但是隨著年齡的長大，學校的語文課本裏開始出現了魯迅的文章，幾乎每個學期的課本裏都有。於是在老師劃重點，敲黑板，醍醐貫耳的訓誡下，魯迅的文章，該背會的段落要背會，該記住的中心思想要記住，該掌握的寫作手法要掌握。考試考到魯迅時，要知道有關的句子：“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等等。

終於，我明白了：看《祝福》時，不僅是年少的我不喜歡魯迅書裏的東西，其實魯迅本人對他筆下所描繪的社會也是厭倦和深惡痛絕的。

於是在閑暇之際我開始讀魯迅。讀《彷徨》，讀《呐喊》，讀《朝花夕拾》。。。努力不讓自己活成魯迅筆下的人物。裏麵好多的文章是學過的但又重新讀，從而立讀到不惑，從知天命再到近花甲，魯迅的文章沒有變，但隨著年齡增長，讀出的感受卻不相同：從困惑迷茫到熱血沸騰再到無可奈何。

之所以越讀越無奈，是因為意識到即使到了今天，我們的社會，我周圍的人，包括我自己，卻仍然多多少少還有魯迅筆下的社會和人物的影子。那些魯迅所憎惡的人和事仍然存在著，發生著。

要不光天化日之下會突然冒出個脖子上拴著鏈子的鐵鏈女呢？

怎麽可以拿鐵鏈女和祥林嫂相比呢？鐵鏈女和祥林嫂可是大大的不同啊！是的，完全沒有相同之處啊！

祥林嫂的故事可是發生在一百年前腐朽沒落的舊中國，鐵鏈女的遭遇是發生在婦女早已被解放的新時代啊！

祥林嫂是賀老六花了血本，八十千買到的，挺貴的；鐵鏈女可是現代光棍兒XXX追求性福生活，在大街上揀來的，一文不值的！

祥林嫂初去打工的魯鎮是落後封閉的，但人們還是打聽出了她姓衛，生長於衛家村，年紀大約二十六七，上有婆婆，下有小叔子，前夫叫祥林。。。鐵鏈女身處大數據時代，人們上街喘口氣透個風都能通過高科技定位，但她的身世就是一個謎啊，民間謠言說她是“小劃沒”“李瑩”，官方記錄是“楊某某”（某某的記錄中還有錯別字），她從哪裏來，年方幾何，沒人能說的清。

當祥林嫂被逼嫁給賀老六，她以死相拚，額頭上多了個疤；鐵鏈女被揀回現代光棍兒家的時候，她是一廂情願的嗎？沒人知道，不過她的滿口牙齒可是都沒了。

祥林嫂會用發光的眼睛，釘著人問深奧的問題：“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而鐵鏈女卻隻會張著滿口無牙的嘴，含混不清地說：“這個世界不要我了”

祥林嫂隻生了一個阿毛，鐵鏈女卻連生了八個兒女；

所以說，這區別可是太大了。

但這事情也有相同之處，就是當聽及這兩位婦女的遭遇時，人們的反應似乎相近。魯四妽聽說祥林嫂被婆婆抓回去裝在花轎上抬去嫁人的時候，吃驚地說：“阿呀，這樣的婆婆！”“祥林嫂竟肯依？”當現代人們聽說鐵鏈女存在的時候，有些人同樣的反應是：“怎麽會？。。。”

怎麽會？！一百年前的衛老婆子早就給出了解釋：“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太太的話。我們山裏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麽？。。。”

是啊，今天的中國文明強大，繁榮富足。盛世之下，數不清的豪門，算不盡的大戶，鐵鏈女這點小戶人家的事，算得什麽？？

一百年前，為祥林嫂，為那位“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魯迅寫了《祝福》；百年之後的今天，卻早已沒有了憤世嫉俗的魯迅。

舊曆新年就要到了。

在舉世歡慶，一片祥和的氣氛下，有人還記著那位鐵鏈女嗎？有誰要為那位小如塵芥的鐵鏈女寫點東西嗎？不太好寫吧，太不和諧了。因為困難重重，想寫的人估計最後隻能拿一張白紙交差吧！白紙無字，但也可以算是不一樣的《祝福》了！

（以上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