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筆之前,我一直在苦心猜測:這老婦人有多大年紀?85 還是90?可是,我終於想明白了,故事裏重要的並不是她的年齡,而是她的經曆,於是,我寫下了這一篇。
這是一位辦事情很細致周到的老婦人,那天,她提前於買主到我們這裏來準備各種手續,以便買主一到,過戶的手續就可以立刻進行。
她的文件整理得很整齊,全部有秩序地放在一個夾子裏。我們兩個一起從中選出我所需的文件後,她對我說:“請你先開始為我填表吧,買主大概有十分鍾左右就會到了。你不會介意你填表的時候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一下吧?”
我判斷她已經很老了,除了她臉上有很多皺紋之外,她的管理下巴的肌肉也變得十分鬆弛,如果你見過很老的人,並和他們談過話就會知道,他們的下巴會往不受控製地前伸,舌頭會在說話的時候伸出嘴巴多一點,和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說話的時候相比,他們的舌頭顯得笨拙很多,說話速度也放慢了很多。
不過,雖然老邁,但看得出她是一個教養很好的老婦人,這一點從她的那穿戴得十分整齊清雅的裝束便可知道。她的一頭帶卷兒的白發梳得整整齊齊,嘴上塗著淡淡的口紅,滿是皺紋的脖子上一條珍珠項鏈,耳朵上是與之相配的珍珠耳環;她穿一件淡淡的蘋果綠上衣,一條白褲子,一雙米色的皮鞋,十分精神。
買主來了,是位起碼六十幾歲的十分和善的愛說愛笑的老紳士,須發皆白。當我和他們有說有笑地完成了所有的手續之後,老婦人拿著我交給她的單子,感情複雜地說了句說:“My baby is gone!”
我連忙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安慰她說:“看地址,你們住得很近,相信你們彼此也有電話號碼,什麽時候想你的車了,不妨給他打個電話,讓他開過來載你一段路,聊解相思;再說啦,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賣了這輛,再買新的唄。”
老先生很真誠地對老婦人說:“交給我你放心,我會好好愛護這部車。另外,就按這位女士說的,隻要你打電話給我,我一定載你到處走一走。”
老婦人高興地致謝了之後,有些黯然地說:“可是,我再不會有機會買車了,幾個月前,政府因為我的健康和年齡的緣故,收走了我的駕照。這一台車,是我這一生裏最後的一台了。”
還沒等我和那位老先生再有機會說出安慰她的話,她又轉憂為喜,說:“你們知道嗎?我在加拿大開了65年的車,從來沒有拿過一張罰單,就是一張停車罰單(parking ticket)也沒有拿過呢。”
想想我自己在學會駕車的八九年裏,已經拿過不止一張parking ticket、甚至還有拿過一張紅燈左轉的罰單的曆史,我知道六十幾年不拿一張罰單所需要的謹慎、守法的努力,於是,我忍不住稱讚道說:“喔,這可是不可多得的記錄,65年的駕齡,竟然完全曆史清白!”
老婦人聽了心裏一高興,又對我們說:“我的駕齡可不止65年,我年輕的時候在我的祖國德國也開過幾年車。應該這麽說,我這一輩子都從來沒有拿過任何一張罰單。”
說著這話的時候,她從自己的錢包裏掏出一張兩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遞給我和那位老紳士,說:“這是我的第一部車,你們猜猜看,是什麽牌子的?”
在那張老照片上,是一位穿著花裙子,梳著我們在電影裏才看得到的那種三四十年代的影星們的發型的妙齡少女,站在一台很老式、很有款的汽車麵前,正在對我們燦爛地微笑著。
我是老土,哪裏對老車有認識?於是,我看著那位老先生,指望著他見多識廣,能夠了解這款老車。結果,那位老先生也是滿臉的疑惑,猜它不出。
老婦人接過老先生遞回來的照片,仔細地端詳著說:“那是一台奔馳車,是我爸送給我的禮物。那是1947年,二戰剛剛結束,我一門心思隻想著要到加拿大來,我爸為了留我,給我買了這部車。那是我的第一部車,我好喜歡,於是我對我爸說:‘OK, I will take it.’”
我忍不住樂了,說:“嗬嗬,車你是開了,可終於它也還是沒有攔住你來了加拿大!”
她回答說:“可不是,我終於還是讓我爸爸失望,一個人不管不顧,千裏迢迢來到了加拿大。”
我知道,我要聽到一個好故事了。
果然,老婦人接著講起來:“我剛來的時候,住在溫哥華郊區伊藤家族的一個農場裏,他們對我很好,說:‘你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聽到eaton這個名字,我插話道:“就是那個曾經在加拿大零售界馳名的eaton家族嗎?”
老婦人點頭稱是。
我心裏暗想,真是厲害!要知道eaton家族是加拿大很有名的一個家族,從1869年起家,曾經經營著加拿大最大的百貨連鎖店,可由於後人管理不善,在1999年的時候,在加拿大經營了130年後,宣布破產。我2001年登陸溫哥華的時候,住在鐵道鎮,那時,鐵道鎮的那間巨大的伊藤購物中心才剛剛被另外一家零售店收購改名,而周圍的人們還會不由自主地繼續稱它為“eaton center”。
老婦人還在接著講:“住了兩年之後,我開始厭倦了沉悶的農場生活,每天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農田,我開始懷念城市的活潑與繁華。於是,我離開伊藤家的農場,來到了溫哥華城,開始了一份做住家保姆的工作。
“這個期間,我父母從德國來看我,我帶著他們走了BC省的一些地方。臨走的時候,他們原諒了我離家的衝動,我媽對我說:‘溫哥華真是個好地方,我現在理解了你當初為什麽會做這樣的選擇。’
“父母走後,我又開始申請新的工作,這一次,我拿到了Saba(薩巴)家的一個做采購員的職位,從那裏開始做起。
這一回,那位老先生叫起來:“薩巴家嗎?喔,他們也是溫哥華曆史上十分有名的生意人呢,1880’的時候他們從黎巴嫩移民過來,開了很多商店,有賣自行車的、有賣摩托車的。。。。。但他們最出名的是賣絲綢製品。我年輕的時候曾經住在西溫某街,那裏就有一家薩巴的店鋪呢,老大老大的,十分排場!”
老婦人聽到這裏,不禁開心地笑起來,說:“我當年正是那家店的負責人,當我要退休的時候,薩巴一家對我苦苦挽留,甚至說:‘你要是走了,我就把這家店關了。’事實上我走之後,他們就真的把那家店關掉了。”
他們離開以後,我不禁在回想老婦人的故事,真的沒有想到,這位老婦人,竟然曾經參與過溫哥華的這麽多的曆史故事,和這麽多的名人誌士有過交集。
遺憾的是,我竟然沒有請她留下一個電話號碼,好尋找機會去請她喝杯茶,聽她詳細告訴我一些她所經曆的人生故事,從她眼中來了解溫哥華的曆史並記錄下來,那該是多麽有趣的一件事。
遺憾中,我突然想起來那位老紳士對我們說過的一句話:“我真佩服你們這些敢於離開故土,移民到他國一切重新開始的新移民,你們是在太勇敢了!”
誰說不是?溫哥華的曆史,就是這樣被一代代的移民所創造,而我竟然也其中有份。幾十年之後,當我也到了老婦人這個年齡的時候,我隨口講來,也是溫哥華的一段段曆史吧?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我願以這樣的一篇篇小文詠誌、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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