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 琴端坐在紅木梳妝台前,夜已深了,可她一點沒睡意,奶媽阿秀姐已催促好幾回了,“琴小姐,快眯一會吧,明一大早的花轎就來接啦,聽老太太講,汪家給這個寶 貝兒子娶媳婦可打算要轟動蘇州城的,聽說要繞前門,經過觀前街,景門的,早上可別喝太多的水啊…”,阿秀姐的嘮叨,月琴一句沒聽進去,她想著明天就要見到 讓她朝思暮想了半年的汪品樹。
半年前,在月琴大舅家的俞記珠寶行的二樓貴賓廳裏,月琴是陪堂姊薈春相的文明親,黃家一向是開明人家,薈春的父親早逝,月琴的父親也就是薈春的二叔自然相幫侄女的終身大事。
早春四月的下午,二十歲的薈春和十七歲的月琴在眾親戚的帶領下,走上珠寶店的二樓。
薈春是不甚願意的,隻是不願忤逆叔嫂的好意,聽說汪家大少爺今年十九歲,光這一點就讓她十分不滿意,她中意成熟的中年男人,像德林一樣的身上有淡淡煙草味的男人。
徐徳林是薈春在蘇州女子中學的國文老師,三十多歲,喪妻多年,有一子寄養在德林姨媽家。
月琴和薈春雖同是黃家後代,長得卻是毫無關係,薈春小巧玲瓏,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總有笑意,挺直的小鼻子,唯一的缺點是下巴有點短。
月琴是高頭大馬,蘇州城內是很少見得到長得這麽高的女孩兒。她是粗看平淡得像沒長五官,小蝌蚪眼,小直鼻子,小櫻桃嘴,方方的翹下巴,偏大的鵝蛋臉襯得五官 若有若無。唯一招人的是她粉嫩粉嫩的肌膚,像嬰兒似的粉紅,有一層水蜜桃似的細絨毛。那天她穿了一件湖藍色碎花旗袍,更襯得她的好膚色。
她倆走向二樓就瞧見媒人李嫂和俞家大舅,舅媽在招乎汪家父子。
汪家在蘇州原是有根有基的大戶人家,上可追溯到明代。萬曆年的宰相汪元告老在蘇州安家,汪元進朝廷做官之前曾經是有名望的徽商,在徽州家大業大。搞不明白他 為什麽不選擇告老還鄉,而是把家重新立在蘇州。汪家繁衍至汪健安已是十四代,這一支汪家家道中落,健安的父親在蘇州首富潘正園家做賬房兼管家。潘老先生很 放心這位管家把家全交給他管,自己吟詩做畫支持革命,送三個兒子留洋。終於健安的父親在健安十五歲小兒子行安十一歲時撒手人寰。如果父親健在,健安也許能讀完中學以他聰顈過人的天資也能進燕京,淸華然後留洋讀博,走上一條不同的人生路。父親走了,少年的他不得不負擔起長子的責任。潘老先生是個有情有義的 人,留健安接替賬房的職務,自己也不得不勻出些吟詩做畫的時間管管自己的財產。不久他就發現小小年紀的健安少年老成,聰明過人,潘老爺放心地又一次把家業 交給了汪家人。
有一次查完賬,潘正園很滿意,帶著健安上茶館喝茶,二塊醬方下肚,嘬一口碧螺春,心滿意足的潘正園對健安說,“健安呐,你將來要發 大財的哪”。健安一時摸不準老爺此話的意思,正琢磨如何回答,潘正園又開腔了,“不信,我借你二千銀元,你要是虧了本,算我的,從此你替我好好管家,賺了你也不用還我,我的家業還是由你管,不過你不能做和我一樣的行當”。果然二千銀元在一年內變成了一萬銀元,健安用這些錢生錢在十七歲那年頂了房子娶了妻。
“啊呀,黃二爺,黃二奶奶,裏邊坐哪”,李嫂招乎來客入坐。
薈春知道此行的目的,身子分外僵硬,直直地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地低著頭,倒是月琴毫無顧忌地看了汪少爺一眼,不止一眼,二眼,三眼。。。。
他好白淨啊,秀氣的眼睛配著粗黑的劍眉,上海師傅新剪的三七小分頭,細條子嗶磯呢白西服,臉上總帶著微笑,那是一九三〇年四月的某一天,這天是如此的刻骨銘心,以至於八十歲時雙目失明的月琴和外孫女講起時,臉上還泛起了嬌羞的紅暈。
"新囡,吃蛋糕啊,這是洪哥哥從上海老大昌買來的呢"舅媽招乎月琴。
何時麵前有了份金邊小紅花的茶食碟呢?蛋糕是月琴心愛的食物,她拿起小銀匙,一抬頭看見眾人正齊刷刷地看著她,汪品樹也笑盈盈地看著她。
"琴小姐,你看汪少爺配得上你嗎?"李嫂笑嘻嘻地發問。
月琴臉紅了,該死的李嫂,真羞死人了,一扭身,逃了。
月琴逃下樓,心卻留在了樓上。她倚在門上,撫弄著翠玉手鐲,豎著耳朵聽,隻聽得樓上一片歡喜聲.
"㑚麽好哉,琴小姐喜歡的呀,恭喜啊,黃二爺,汪老爺"李嫂像隻歡樂的喜鵲。
雖說是文明相親,可還是父母包辦了,小孩子哪裏明白,黃家著急汪家豐厚的聘禮,汪家想結黃家的門第。
"新囡,怎麽還不睡?"二奶奶進了女兒們的房間把女兒月伶吵醒了,"姐,過來"月伶起身拽月琴到床上,在這個兒女眾多的黃家大家庭,二房奶奶隻生了二個女兒一個兒子,原因隻能怪黃二爺把他的雨露澆灌了外麵的土地。
待二個女兒都上了床,二奶奶掩上門,又去淸點一遍嫁妝,嫁妝是娘家操辦的,可錢是汪老爺給的,二萬銀票,汪老爺一定要把兒子的婚禮辦隆重了,出一口心中的惡氣。
"姐,明晚你就要和新姑爺一起睡嗎?"月琴臉上泛起了紅鏽,倒不是明晚和汪品樹一起睡這句話,而是想起了今天下午給她修臉的劉姑姑跟她講的那些話和一本小畫冊。
像黃家這樣人家的女兒是沒有性教育的,月琴上的新式女校也是沒有的,甚至第一次月經來潮也是姨娘教著處理的。
"姐,你要是想放屁了怎麽辦?總不能當著新姑爺的麵放吧"月仱比月琴小五歲,人小鬼大,腦子裏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想也不想就說出口。
"小喳啦婆,你太操心了"黑暗中,姐妹倆你一句我一句,不一會都睡著了。
四更了,黃府當夜有二個人失眠了,一個是嫁女的二奶奶,另一個是薈春,原本出嫁的應該是她,那天相親,她讓大人們難堪了,汪家文弱的少爺她實在不喜歡,可是嫁給徳林的希望也幾乎是零。
第二章
天矇朦亮,黃府上下已是一片沸騰,這個大家庭已經很久沒有紅白喜事了,下人們各各眉飛色舞,格外賣力,今天是打賞的日子對他們來說。
各房奶奶都在老太太房內請安,拿好話小心地安慰黃老太太。
月琴也被請去老太太房內道別,老太太最心疼這個長得跟老太爺極其相似的孫女.
老太太是真的非常傷心,她心愛的人,一個一個離她而去,她的丈夫,一個清朝執掌江蘇省財政的六品官,十九年前被辛亥革命的消息嚇得當場受驚而死,她的大兒子,在日本留學時溺水而亡,二女兒和小女兒相續難產去世。現在,她最愛的孫女要出嫁離開這個家了。
老太太的悲傷感染了眾媳婦,大家一起抹眼淚,月琴知道這個時候她也應該抹眼淚的,可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對今天就可以見到品樹,從此之後天天與這個模樣俊秀的男人耳鬢相守的興奮,讓她實在哭不出來。
老太太拉著孫女的手囑咐了一番,心裏想年輕人的心真冷啊。
九點正,月琴象一尊尊貴的木偶被抬上了轎子。
按汪家的意思,九點正,寓姻緣長久。汪家太太是個規矩眾多的人,不知道的話,以汪家在蘇州世家的地位,你不會懷疑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其實,她娘家隻是西山腳下一家比較殷實的小地主。
月琴坐在轎子內恍如隔世,外麵的喧嘩熱鬧與她無關,過了多久仿佛有一個世紀,簾子被拉開了,奶媽阿秀姐和許多不認識的女眷攙扶著月琴走出轎子,汪家辦的是新舊結合式婚禮,先拜天地,父母,夫妻對拜之後,小夫妻進房換上新式服裝。
汪家辦了五十桌酒席,四進的庭院擺不下五十桌,擺到了巷弄內。
品樹和月琴一個換上了白西裝,一個換上了紅綢龍鳳旗袍。
他倆被攙領到首桌和公婆同席,月琴偷偷瞄了一眼婆婆。年輕時的劉氏是相當美麗的,嬌好的瓜子臉,柳眉大眼,可是生活給了她太多的痛苦,影響了她的表情,現在的劉氏再大的喜事,她都端著一張淸朝官的臉,沒有笑容,隻有在看自己唯一剩下的兒子,她的眼神裏有些許柔光。
月琴和品樹並排坐著,卻裝作不認識一樣,雙雙正襟危坐。新娘子在席上是不吃東西的,品樹也吃得很少。
今天坐客廳的來賓都是蘇州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在政府做官的也有建安生意上的同僚。
王子階人沒來,卻派人送來了豐厚的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