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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姥姥軼事之六)
由
mychina
於
2012-02-06 11:07:40
——戰後德國通貨膨脹時期的一個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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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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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地利〕 斯蒂芬·茨威格 著 金言 譯
火車開出德累斯登後的第二站,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登上我們這趟列車,他很客氣地向同車廂的人招手示意,後來我一抬頭,又看見他向我點頭,好像是遇見了一位舊相識。起初我認不出他是誰,可是當他麵帶笑容向我談起他的姓名的時候,我馬上就想起來了。他原來是柏林聲譽最高的藝術和古玩商人之一,戰前我還常到他那裏去參觀和購買舊書以及作家的手跡。我們聊了一會。接著他突然對我說: “我必須告訴你,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這是我做藝術生意三十七年來沒有遇到過的奇事。你大概曉得做我們這行買賣的情況,因為貨幣已經變得像氣泡一樣不值錢。那些暴發戶忽然一下子喜好哥特式的聖母瑪麗亞像和古版書,古舊的蝕刻畫和畫像了。你總也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你倒真要小心他們抄了你的家底呢。他們恨不得連你袖子上的紐扣,寫字桌上的台燈都買了去。所以新貨越來越不容易收進來。請原諒我用貨這個字眼來指我們這些人談起來都感到有些敬畏的東西——但是那幫人讓我也習慣於把一本頂好的威爾斯古版書看成了一大堆錢,把一張古爾齊諾① 的素描看成是兩張一百法郎鈔票的化身,這股突然迸發的到處搜尋的搶購潮沒有任何東西抵擋得住。所以一夜之間他們就又把我的家底搶光了。我們這家從祖父、父親一直傳到現在的老字號,現在除了過去連街頭小販都不願帶在車上的廢物以外,竟找不到一件拿得出手的東西,我為此感到羞慚,我真想把商店歇了。 “在這種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我想到一個主意,我打開舊賬,希望能發現一些老主顧,從他們那裏也許還能弄回點東西來。一本舊的顧客名單看起來就像一塊墓地,特別是現在這種時候;我也的確沒有從上麵找到什麽有用的東西。在從前常來我們這裏的老主顧當中,大多數人都被迫把他們的收藏拍賣了,有的已經死了,對其餘那些人也不能存很多希望。突然我找到一捆也許是我們那位最早的主顧的來信,從一九一四年大戰爆發以來他就沒有來我們這裏買過或打聽過一件東西。通信的時間發生在——完全不是誇張——大約六十年前。他從我祖父和父親手裏都買過東西,可是我卻不記得在我接手經營後的三十七年裏他曾來過我們這家商店。一切都說明他是位古怪的、舉止拘謹的舊式老先生,他是那些一直活到我們今天,散居在與世隔絕的偏僻的城鎮裏,已經難得找到的德國人當中的一個。他的信件都是書法上的傑作,字寫得很整潔,所有錢數下麵都有用尺子畫的紅線。他把每個數目字都寫兩遍,所以不會有出差錯的可能。還有一點,他用的信紙都是些形狀不一樣的紙塊以及對於信封的節約,都表示出一個外省人的無可救藥的小氣和過分的節儉。除了他的名字以外,他總是規規矩矩地在這些引人注意的文件上簽署著他的所有頭銜——退休林務官,退休上尉,一等鐵十字章獲得者。若是他還活著的話,這位七十年代的老兵現在一定足足有八十歲了。但是我發現這位過分節儉的人卻是個有很高的鑒別能力、非常豐富的知識和頭等欣賞能力的收藏家。我慢慢整理著他在約莫有六十年的一段時間內的訂貨單,其中最早的一號買賣錢數隻有幾個銀幣;我發現這個微不足道的外省人,在那個用一塊錢可以買一大堆最精致的德國木刻的時代就已經搞到一批可以毫無遜色地和我們新國家最著名的收藏相比的畫冊。他在過去半個世紀當中僅僅從我們一家用了很少的錢買到的東西就值一大筆驚人的款子;何況我們還可以推測他一定還會從拍賣市場上和別的商人那裏撈到同樣多的東西。從一九一四年以來我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訂貨單。可是關於藝術界裏的事,我是消息靈通的,這樣一批收藏如果公開拍賣或者私人出售一定瞞不過我。因此我斷定這個了不起的人現在一定還活著,否則這批收藏就是在他的繼承人手裏。 “由於我對這件事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所以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我動身去到一個在薩克森省可以常常遇見的讓人難受的外省城鎮。我走出小小的火車站,一邊沿著大街走,一邊想著在這些外觀很平庸的、具有市民風味裝飾的、塗著一層灰泥的房子裏居然會住著一位擁有倫勃朗,丟勒和曼騰納的無比珍貴的畫冊的人。我在郵局打聽城裏有沒有一位叫這個名字的林務官,有人告訴我他真的還活著,當時我一下子愣住了。在中午以前我就開始趕路,老實說我心裏跳得很厲害。 “沒費什麽事我就找到了他的住處。他住在一所租價很便宜的外省住房的二層樓上,這所住房是一個投機建築商人在六十年代馬馬虎虎修起來的。一層樓的房客是一位誠實的成衣匠。二層樓左邊有一塊刻著郵政局長名字的黃銅板閃著光,右邊最後才是一塊小小的刻著那位林務官名字的琺琅板。聽到我那有點猶豫的鈴聲,一位年紀很老的,戴著整潔的黑頭巾的白發女人立刻走了出來。我把名片遞給她,請求見一見這位林務官。她先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名片,露出驚訝和幾分不相信的樣子。對於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和這所老式的住宅,從外地來人訪問簡直就是一件大事。但是她還是很和藹地讓我等一下,接過名片走了進去。我聽到她小聲說話的聲音,接著突然一陣男人大聲喊叫的聲音:‘噢,柏林大古玩行老板R……先生……請他進來,請他進來……我很高興見到他!’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人立刻快步走了回來,把我讓進了客廳。 “我把帶的東西放下,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陳設簡單的屋子,在屋子中央筆直地站著一位年紀很老可是身體還很強健的男人,滿臉胡子,身穿一件半軍裝式的花紋便服,他把雙手親切地伸給了我,可是他那種奇怪的僵直站立著的樣子卻好像又在說明他那用來表示不容置疑的高興和衷心歡迎的親切手勢是虛假的。他一步也不朝我走過來,我——心裏有點莫名其妙——隻好向他走過去和他握手。我正要去握他的手,卻從他僵硬伸手的樣子看出這隻手並沒有伸過來,而是在那裏等著我的手。轉眼間我全明白了——原來這個人是瞎子。 “從幼年起我在瞎子麵前總感到有些不舒服。想到一個人完全活著而又知道他不能像我感覺到他那樣感覺到我,總不免讓我有點羞慚和不自然。這回我卻不得不壓下自己見到這雙在濃密的白眉毛下一無所視的凝滯的黑眼珠時所感到的驚愕。可是這個瞎子不給我發怔的時間,因為我的手剛一觸到他的手,他就使勁地握起來,而且猛力地親近得有些嚇人地再三握緊表示歡迎。‘難得來一次呀,’他滿臉笑容地對我說,‘真奇怪,柏林的大老板居然上我們這個小地方來了……像你們這樣的老板上火車可要小心啊……我們這兒聽說——有吉卜賽人的地方,門和錢包都得上鎖……我完全猜得出您來找我的原因……在我們窮困不堪的德國,生意現在是很難做了。沒有人買東西,所以大老板們又想到了他們的老主顧,出來找一找他們走失了的羔羊……但是我怕我會令您失望……我們這些又窮又老的靠養老金過活的人隻要有一口麵包吃就知足了。我們可追不上你們現在發了瘋一樣上漲的價格……我們一輩子也談不上買這種東西了!’ “我立刻向他解釋,說他誤會了我的來意。我不是為了想賣給他東西才來這裏的。我不過是偶然來到附近,便不由想看看這樣一位老主顧和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還沒等我說完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這幾個字,他的麵部表情立刻起了一種變化。他還是僵直地站在屋子當中,可是這時候他卻馬上現出高興和自得的神情。他把身子轉向他認為他的太太站著的地方,好像在說——‘你聽見了嗎?’在他轉過身來對我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愉快,一點也不帶那種粗暴的老軍人的口氣,這是一種溫和的甚至可以說對人很親近的語調,他對我說: “‘您真是太好了……但是您會發現,您這一趟沒有白來。您會看到一些您沒有機會每天看到的東西,一些連你們最豪華的柏林也找不到的東西……幾幅在“阿爾柏提那”① 和該死的巴黎都找不出能與之媲美的繪畫……是呀,一個一直收藏了六十年的人什麽東西沒有碰見過,這些東西你在街上是找不到的。露絲,把櫃子的鑰匙拿來!’ “這時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麵。那位矮小的老年婦人站在他的身旁,一直帶著善意的微笑聽著我們的談話,這時突然舉起她的雙手,向我表示懇求,一邊猛力搖頭表示不同意。接著她走到她丈夫跟前,輕輕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可是,海爾瓦特,’她不同意地說,‘你還沒有問過這位先生這會兒有沒有時間看你的畫。現在已經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吃過午飯你還要休息一個鍾頭呢。大夫說一定要這樣才行。午飯後再讓這位先生看這些東西,你想不是更好嗎?那會兒我們還可以一起喝咖啡呢。並且安娜瑪麗也會在家的。她更熟悉這些東西,還可以幫你的忙。’ “她剛剛說完這些話,就又一次在他那沒有猜疑到任何東西的頭上向我做手勢示意,這一次我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來她要我說我當時不能看這些東西,我立刻說我想起來已經約好在外麵吃午飯。參觀他的收藏是一件令人愉快和光榮的事情,可是三點鍾以前我恐怕沒有時間,但是到三點鍾我一定會高高興興來的。 “老人轉動身子,像是一個孩子給奪走了心愛的玩具那樣生起氣來。‘當然啦,’他咕嚕道,‘柏林人從來是沒有時間的。可是您現在可要擠出點時間來,因為要看的畫不隻是三五張,而是二十七卷,每卷畫都是不同的大師畫的,而且沒有一卷有殘缺。好,那就三點鍾吧。可要準時,晚了我們是絕對看不完的。’ “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來,等待著我。‘您會高興的——也許您會因為妒忌生我的氣。您越生氣我就越高興。我們收藏家講究這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他再一次緊緊握住我的手。 “那位老婦人把我送到門口。我已經察覺到她一直都很不安。她現出一種焦急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會兒到了門口,她結結巴巴地很沮喪地說:‘我可不可以請求您——我能不能請求您讓我女兒安娜瑪麗領您到這裏來?這樣會妥當得……得多……您是在旅館裏用午飯吧?’ “‘當然,我完全同意。’我說。 “過了一小時,我剛在市集廣場旁邊那家旅館的小餐廳裏吃過午飯,一位穿得很樸素的老處女走進來,一邊用目光四下打量著。我走到她麵前,介紹一下自己,告訴她我願意立刻同她一道前去看這批收藏。這時她的臉突然紅了起來,表現出和她母親同樣的窘態,她問我能不能先和我講幾句話。我馬上看出這對她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每當她剛要開口,她的臉就一直紅到額角,隻是低頭用手去摸衣服。最後她才斷斷續續地講了出來,講的時候她還不時遇到不知該怎樣說才好的困境。 “‘我是母親讓我來的……她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我,而……我們要請您幫一次大忙……我們想在您見到我父親以前告訴您……父親自然想讓您看他的收藏的,而這批收藏……這批收藏……已經不全了……其中少了一些東西。不幸事實上已經少了很多……’ “她又一次停下來喘了口氣。接著她突然看了看我,急忙地說道: “‘我必須坦白對您講……您明白當前的情況。您會了解這一切的……自從大戰爆發以後,父親的兩隻眼睛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在戰爭爆發以前他就得了眼病;情緒的激動使他一點也看不見了。他已經到了七十六歲的高齡,可是他還要到法國去,聽說我們軍隊沒有能像一八七○年那樣長驅直入,他就大發雷霆,眼病就更加厲害了。可是在別的方麵他的精神還挺好。直到不久以前他還經常外出散幾小時步,甚至還出去打獵呢,打獵是他喜好的一種運動。現在他已經不能再走遠路了,他的唯一享受就是看他的收藏,這些收藏他是每天必看的。實在說,他並不是用眼睛看這些東西;現在他什麽也看不見了,可是他每天下午還是把畫冊全部取出來,至少要用手摸摸這些畫。他總是按照他多年來已經記熟了的次序,一幅又一幅地去摸它們……除此之外,現在再也沒什麽讓他喜歡的東西了,我每天要把報上每件藝術品的賣價念給他聽,價錢越高他就越高興……因為……可怕的就是這一點……父親一點也不知道現在的物價……他不知道我們坐吃山空,他一個月的養老金還不夠我們兩天過日子的錢……還有,我的妹夫已經戰死,留下妹妹帶著四個孩子……可是父親哪裏知道我們經濟上的困難。起初我們盡力壓縮開支,可是不頂事。後來我們就開始賣東西——當然我們不會賣他的收藏……我們把我們僅有的一點珠寶都賣光了,可是又能換來多少錢?多年以來父親把他省下的每一分錢都花在買畫上麵。有一天我們再也沒有東西可賣了……我們不知道該怎麽辦……後來……後來……母親和我賣了一幅畫。父親知道了是不會答應的。他不知道情況已經惡化到什麽程度。他一點不知道弄來一口吃的東西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他連我們已經戰敗,我們已經從阿爾薩斯、洛林撤出都不知道。我們不把報上這些消息念給他聽,免得讓他情緒激動。 “‘有一幅很值錢的倫勃朗蝕刻畫。商人給我們出了幾千馬克的高價,我們滿想這筆錢可以夠我們幾年的花用。可是您知道近來通貨膨脹達到什麽樣的程度……我們把餘款存進了銀行,可是不到兩個月這筆錢就不值分文了……所以我們隻好又賣第二幅。這樣一幅又一幅地賣出來,商人給錢又晚,等到錢到手的時候早已不值幾個錢了。後來我們又去問拍賣商,他們更能欺騙我們,雖然我們拿到了幾百萬馬克……等到這幾百萬馬克到手,它們已經成了廢紙。這批收藏裏最珍貴的一些畫就這樣慢慢散失了,僅僅為了換來維持最低限度生活的費用。可是父親卻一點也沒有在這上麵起過疑心。 “‘這就是母親看到您來就這樣害怕的原因……因為如果他把畫冊給您打開,那就什麽秘密也藏不住了。我們已經把賣掉的畫換上仿製品或類似的畫,把它們裝在舊厚紙框裏,免得在他摸的時候發現有什麽不同。隻要他還能摸和數這些畫(他背得下每幅畫的前後次序),他就跟睜眼看見這些畫一樣快樂。 “‘父親認為我們這座小城鎮沒有一個人配看他那些珍貴的收藏……他又是那樣強烈地愛著每一幅畫,所以我相信若是他知道了他手裏拿的全部收藏竟然早已不翼而飛,他一定會痛苦萬分。您是前德累斯登蝕刻畫館館長死後若幹年來他的第一個知音。這就是我請求您的原因……’ “突然她舉起手來,兩隻眼睛含著眼淚,閃閃發光。 “‘……我們請求您……不要讓他傷心……不要讓我們難受……不要把他最後的幻想給毀掉。請您幫助我們讓他相信他要給您講的那些畫還在那裏……若是他一下發現了真實情況,他保準活不成的。也許我們做得對不起他,可是我們也實在沒有什麽別的辦法。我們要活下去……人的生命,像我妹妹的四個孤兒,畢竟比畫更要緊……直到今天我們並沒有剝掉他的享受。他每天下午都花上三個鍾點的時間去翻他的全部畫冊,他一邊摸一邊還對每一幅畫說著話,好像畫就是人。今天……今天也許將是他最快樂的一天。他一直等了多少年才等來一位有眼力的人……求您……求您,我舉起雙手懇求您,不要把他的快樂給毀掉吧!’ “這些話說得那樣動人,我當時的感情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的天!作為一個生意人,我不知親眼看見過多少人給通貨膨脹弄得傾家蕩產,他們受盡別人的無恥蒙騙,為了吃一口奶油麵包把世代相傳的寶貝都讓人搶了去——可是在這個地方命運卻玩弄著另外一種把戲,我深深受了感動。當然,我向她保證決不泄露秘密,並願為她們盡我最大的努力。 “我們一起走了回來,在路上我非常氣憤地知道了這些可憐的無知的婦女怎樣讓人家用少得不成話的價錢騙走了她們家的東西。 “可是這卻使我更願盡全力來幫助她們。我們走上樓梯,剛一按門鈴就聽見老人在屋裏用高興愉快的聲調喊著: “‘請進來!請進來!’瞎子們常有的那種好聽覺可能讓他早已聽見我們上樓梯的聲音了。 “‘海爾瓦特今天一點也睡不著。他巴不得馬上讓您看他收藏的珍貴畫冊哩!’那位老婦人麵帶笑容地說著。她對她女兒隻看了一眼就已經對我的態度放心了。 “一堆畫冊早已取了出來,放在桌子上。這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剛一摸到我的手,就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椅子上。 “‘好了,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要看的東西很多,柏林人的時間又那麽少。這第一卷畫冊是丟勒的作品,您會看到它是完整無缺的東西——一幅比一幅好。現在就請您看。看這一幅。’ “他打開這卷畫冊的第一幅。‘這是《大馬圖》。’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去拿一件很容易損壞的東西,用手指尖輕輕取下一個紙框,裏邊嵌著一張上麵什麽也沒有的變得發黃的紙,他拿起這件不值分文的廢物,高興得不得了。他看了幾分鍾,實際上當然他什麽也看不見,但是他用手把這張上麵什麽也沒有的白紙舉到和他的眼睛一般高的位置,真是高興極了;他的整個麵孔令人不可思議地表現出隻有看得見的人才能有的那種全神貫注的凝視。一下子從他那兩顆早已瞎了的不再轉動的眼珠裏——是紙的反射還是從內心迸發出來的喜悅——現出一陣光明和一種智慧上的滿足。
“‘怎樣?’他得意地說,‘你看見過比這印得更好的畫嗎?每一個小地方都印得那麽明晰,那麽清楚——我把它和陳列在德累斯登美術館的那一幅比較過一番,但是那一幅比起這一幅來就顯得平板多了。你看看它的曆史吧!這兒,’——他把畫翻轉過來,用手指甲在那張空白紙上非常準確地指著好幾個地方,讓我也不禁想看一看那裏是不是真有什麽記號——‘這兒是拿格勒收藏室的圖章,這兒是黎彌和愛斯戴爾的圖章。這些大收藏家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的畫有一天會到這間小屋子裏來。’ “聽到這位並沒有產生疑心的人對著一張一無所有的白紙說得這樣帶勁,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看他分毫不差地指著他心目中以前收藏家蓋上的圖章真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我的嗓子感到憋氣。(我感到憋得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可是我正在發窘張望,那個老婦人卻哆嗦著舉起手來向我懇求,於是我就抖擻起精神,開始扮演我要充當的角色。 “‘真了不起!’我最後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一幅印得多好的畫!’聽到這句話,他的麵部立刻現出了得意的神氣。‘但是,好的還在後頭呢,’他得意洋洋地大聲說著,‘您一定得看看那張《愁思圖》或《基督受難圖》,這是您一生難得再有第二次機會看到的好東西。請看,’他用手指又一次輕輕去摸一幅他心目中的圖畫。‘顏色多麽鮮明,力量多麽渾厚,色調多麽溫暖!柏林古玩商店的大老板和博物館的專家看見了會流口水的。’ “我們就這樣順利地看了足足兩個鍾點。我沒法向你表達和他一起翻看這一二百張空空的白紙或低劣的仿製品有多麽可怕,可是這些張紙在這位毫不疑心的可憐的老人的記憶中卻是那樣真實,他從沒有記錯過一幅畫的前後次序,他還極其詳細地講著和誇著每一幅畫——這一批看不見的收藏已經失散得無影無蹤,可是在這位可憐地被蒙在鼓裏的雙目失明的老人心中卻依然是完整無缺的寶貝,而他從幻覺中得到的那種快樂又是那樣強烈,把我感動得也幾乎有點相信起來。隻有一回差一點沒把他從幻覺中喚醒過來。他誇讚了一番倫勃朗那幅《安齊奧皮》(一幅一定會值一筆巨款作為樣本用的畫),接著他就用他敏感的手指頭去找畫上的條紋,可是在換上去的這張紙上他卻沒有摸到應有的深度。他的額頭馬上一皺,聲音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可是,這是,這是他的《安齊奧皮》呀?’他疑惑不解地低沉地說。 “我急忙把這張紙從他手裏搶了過來,根據我的記憶熱心地談論著這張蝕刻畫的每個細節。這位失明老人的麵孔才又現出了高興的神情。我誇得越厲害,這位滿麵風霜,老態龍鍾的老人就越發高興起來。 “‘這可是位有眼力的人,’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子得意洋洋地對著他的家裏人,‘總算來了一位懂行的人。你們總是不相信我,說我不好,埋怨我把錢都買了畫了。這倒一點不假。六十年來,我不吸煙喝酒,不外出旅行,不去劇院,也不買書籍,卻把省下來的錢都花在這上頭。但是等到我死的那一天你們將會明白——你們將成為這個城裏最有錢的人,闊得跟德累斯登最有錢的人一樣。到了那個時候你們才會感謝我這個傻子呢。但是隻要我一天不死,那就一張畫也不許離開我的家——你們一定得先埋了我才許動這批畫。’ “他用手撫摩著這些已經被洗劫一空的畫冊,好像它們都是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這是一幅可怕的,同時卻又那麽動人的景象,因為在這些戰爭的歲月裏,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張表現出比這更高尚的精神的德國人的臉。他家裏的女人站在他的身邊,她們的樣子很奇怪地讓我想起了德國大師們蝕刻畫上的人物,這些人物來到救世主的墳前,站在掘開的空墳旁邊,臉上的表情表示她們內心既充滿敬畏的感情又有來自信仰的無上快樂。這兩個上了年歲的中產階級婦女就這樣喜悅地望著這位孩子氣的、內心充滿高興的老人,一邊笑著一邊流下了眼淚,這樣深深感動人心的情景我還從來沒有經曆過。但是老人總喜歡聽我誇讚他的畫。他一直在翻動他的畫冊,一邊如饑似渴地把每個字都聽到耳朵裏去。直到人們把平放在桌子上的畫冊推到一旁,老人勉強把桌子讓出來讓大家喝咖啡的時候,我才鬆了一口氣。可是我這種負有內疚的輕鬆又怎能與這位看來好像年輕了三十年的老人那種內心激動的快樂相比!他講了好多買畫遇到的故事;他不讓別人幫一點忙,不斷站起身來一會兒取出一幅畫,一會兒又取出另一幅畫來;他就像喝醉了酒那樣興奮。當最後我向他告辭的時候,他好像嚇了一跳,跟小孩一樣努著嘴唇,生氣地跺著腳。‘您現在還不能走。這批收藏您還沒有看完一半。’家裏的女人費了很大力氣勸他不要再挽留我,免得讓我誤了火車。 “當他最後平靜下來,同意我走,我也正要向他告別的時候,他說話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用一個瞎子所能表示出來的全部情感撫摩著我的手,用指頭一直輕輕撫摩到手腕,好像這些指頭想對我多了解一點並對我表達非言語所能表達的感情似的。‘您這次來使我感到很大的愉快,’他開始說這話的時候情緒的激動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您做了一件大好事。再一次同一位懂行的人一起看我心愛的畫冊,這個願望我總算實現了。我不能白白受人的好處。讓我太太作證。我要在遺囑後邊添上一項,把我的全部收藏的出售委托給您辦理。您將得到處理這批無價之寶的榮譽,’——他一邊把手放在那些已經被洗劫一空的畫冊上——‘直到它們流散到世界各地那一天為止。您可要答應給我印一份美麗的目錄。這將是我的墓誌銘。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我看了看他的太太和女兒。她們兩人互相支持著,一陣陣寒戰從一個人的身體傳到另一個人的身體上去;她們不約而同的反應就好像是從一個身體上發出來的一樣。聽到這位蒙在鼓裏的雙目失明的老人把他那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還認為非常珍貴的收藏的處理委托給我,我感到一陣難過。我向他鄭重其事地做了保證。這時從他那雙死沉沉的眼窩裏又現出了喜悅的神情。我感覺出他急切想和我親近的願望。我從他那親切的態度,從他那誠懇感激地握住我的手的手指上感覺得出這種願望。 “兩位女人把我送到門口。她們一句話也不敢說,因為老人的聽力好得連一個字也瞞不過他。可是她們的臉上充滿了感激的神情,她們一邊看著我,一邊落下了眼淚。我邁步下著樓梯,心情非常混亂。因為我感到羞愧。看起來我像童話中的天使一樣降臨到一個窮人家裏,讓一個瞎子重見了一會光明,幫助別人進行了一場虔誠的欺騙;實際上我卻是為了想法騙走幾幅值錢的畫而來的一個肮髒的商人。可是這樣我的收獲卻要大得多。在我們這個感覺遲鈍、沒有趣味的時代,我又一次接觸到這種壓倒一切的,完全獻身給藝術的狂熱,這種感覺在今天人們心中似乎已經完全消失掉了。我感到一陣難過,心裏一邊充滿了敬畏的感覺,一邊仍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真正原因來的羞愧。 “我剛走到街上就聽到上麵開窗子的聲音,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又是那位老人,他連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目送我離開的機會也不肯放過。他把身子從窗口探出來很遠,所以兩個女人不得不小心地把他扶住。他揮動著手帕喊道:‘一路平安!’他的聲音就像一個小學生喊出來的那樣高興,那樣真摯。這是一場令人難忘的情景——窗口上那位白發老人的快樂的麵孔,高高出現在那些在街上過路的滿麵愁容的行人之上,乘著一塊產生快樂幻覺的白雲,輕飄飄地遠遠離開了這個嚴酷的現實世界。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含有很深道理的話——我好像記得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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