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送孩子去老師的畫室,孩子們畫畫,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很難得的一小時。看書、閑逛,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的一小時。
畫室附近有兩家舊貨店,是我以前從不知道的,盡管我在這個城市也住了十幾年了。於是,進去逛逛。
舊貨店的房子舊舊、破破的,裏邊擠擠的是隔出來的很多小鋪子,每個鋪子都歸屬不同的鋪子主人。鋪子裏堆著的從天花板到桌子、椅子、地上的大小物件更是曾歸屬不同的主人,逝去的和活著的。
有一家,守店的是兩個走路都不太利落的老夫婦。胖胖的太太隻剩下稀疏的白發,一根根倒也梳得整齊,還有個造型。算帳也還利索,隻是她滿口假牙的嘴裏說出的話有些含混;瘦瘦的老先生頑強地挺著幾乎挺不直的腰板,卻還能一個人搬動不太大的家俱。問過,知道這店開了幾十年了,他們並不是店主,替人打工。
自從有次帶著爸爸媽媽在此閑逛時看到硬挺著腰板的老先生手裏拎著個古式的中國花幾,意外而欣喜地買下,來這家的次數就多了些。
有時,穿雙中國買的手納底的繡花鞋,踩著店裏老舊、吱吱作響的木地板,從樓下到樓上,從一個小鋪子逛到另一個,駐足看看吸引我的一件、兩件,小心翼翼地摸摸那些古舊的家俱、瓷器、擺設,心裏常有些怪異的感覺:仿佛我在時光裏逆行,回到過去,不懷好意地窺視別人的家,別人的心愛之物。每次,都是看到了拴著的小小價格標簽,才一下子釋然。這些別人的心愛之物現在已不再擁有主人的關注,它們在這家舊貨店裏待價而沽,寂寞地等著下一個主人。
在這樣的心情中,這天,看到了這個瓷盤,青花瓷。
一看,就知道是中國的,和日本瓷器的精雅、簡練、禪意有區別,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常物件,老百姓用來盛菜的。上邊畫了四條魚,寄托著中國老百姓祈求“年年有餘”的樸實願望,簡單、實在。再仔細看看,覺得這盤子有趣兒。不同於一般畫的魚,都是那種壯碩肥美的鯉魚,這四條魚個個不同。我能認出三條,它們是鯉魚、鯰魚、鱖魚,還有一條不認識。四條魚圍著中間的一隻螃蟹,魚和蟹間畫著大大小小的氣泡。整個畫麵很生動,活潑潑的。被這個在我看來意趣盎然的畫麵吸引,我拿起這個盤子,翻轉過來,很有些詫異地看到“康熙年製”這四個字。看看價錢,才15塊。拿了走時,看到這個邊角的小鋪子牆上寫著聖誕假期,一律半價,心裏思忖這個半價現在還管用嗎?
在櫃台那兒,老先生去叫老太太來算帳。我問:“這還半價嗎?”老先生很幹脆地答:“半價。鋪子主人是個老太太,身體不好,要關張了。”付了賬,老太太在用廢紙包盤子時,我忍不住說:“這盤子可能至少有200多年了。”老先生和老太太同時詫異地說:“啊?是嗎?!”在中國,200多年不算什麽;在美國,200多年,差不多和這個國家一個歲數了。老太太渾濁的眼睛一下子閃出光澤,流露出商人的狡黠,略有些替小鋪主人遺憾地說:“她如知道,會後悔的。”老先生卻若有所思地問我是不是當地大學裏一個人的女兒,他說很多年了,這個華裔一個月一定來這逛一次,買的中國古貨都運回中國。我笑答:“不是,我不認識這樣一個人。”老先生也笑說:“那他下次來知道盤子被你買走,要哭了。”
拿了盤子,我不確定康熙年到現在有多少年了。用手機上網一查,竟然有400年的樣子。
以前買的瓷碗(裏邊寫著“百子千孫”,外邊寫著“福”和“壽”)碗的後邊,我就認出個“製”字
盤子隨意地擺在家裏,和一個我在別人家院賣(Yard Sale)淘來的瓷碗放在一起。閑時,拿起把玩,想著燒這個盤子的窯工是個什麽樣的人?該是個梳著大辮子的清朝男人,在窯爐前出力流汗。他一定想不到這件他親手勾畫燒製的瓷盤,能經曆這麽久遠的歲月,能流落的這麽遙遠;拿起端詳,想著用這盤子的人家是那種家庭?盤子並不精致,上邊有砂眼,但圖案也算精心,有些民間的藝術。猜想著,買這盤子的人家該是個殷實之戶,不貧困,也不大富大貴,日常的鍋碗瓢盆除了實用還會欣賞這些小小的點綴。操持著一家人的瑣碎,端盤上菜的主婦,也不會想到這個天天經她手的家用,會從她的手傳承了400多年;拿起撫摸,想著是誰,漂洋過海在行李中還帶著盤子,一起來到了大洋的彼岸?該是個節儉的人吧,像早年出國的人,背著中國鍋,背著中國盆,萬裏迢迢到國外留學;該是個念舊到人吧,割舍不下祖上到遺物,背著親情,背著曆史,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
一件普通的日常用品,承載著窯工的匠心,尋常人家的日子,歲月曆史的滄桑,漫長旅途的艱辛,現在,完好無損地在我手裏,沉甸甸的,默然無語。
拿著它,好像,穿越時空,讓我和曆史見了個麵。
當我細細端詳著手中的盤子和碗,不是沒想過:“假的!”如果真是這樣,就權當是曆史和我開了個玩笑,一笑間,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