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裏穿的舊毛衣肘部磨破了。
這是一件曆史悠久的毛衣,最初可以上溯到三十五年前甚至更早,母親輾轉托人買到了據說是“兔毛羊毛”混紡的好毛線,給我織了一件。
在漫長的歲月裏,袖口、領口、肘部反複磨破,母親反複修補、拆掉重織,於是這件毛衣反複翻新,一直存在。
這件毛衣現在已經是家居服,但當年還比較新的時候也是出去見過人的。在某張舊照片裏,我和一個法國人站在大江邊,江風把我們的頭發吹得支楞淩亂,我身上就穿著這件毛衣。
這個法國人去世很多年了,死於中國邊遠山區支教時的一場天災。之前我們早已沒有聯係,驚鴻一瞥的過客如今留影在舊新聞裏和我的舊相冊裏。我摸摸身上的毛衣,看看照片上同框的人,便懂得了“物是人非”。
說回我的毛衣。這真是一件好毛衣,毛線細,卻織得很厚。針法樸實不花哨,隻求一個軟和、溫暖。不管我瘦還是胖,毛衣竟然像如意乾坤袋一樣,始終合身。
如意乾坤袋不朽,而毛衣不是。於是現在再次磨破。
這回我不打算讓母親修補了。老太太眼力不濟,織毛衣已經吃力。我雖是個戀舊的人,也終究知道萬物有時、不可奢求。
在這件毛衣誕生的時期,我的一雙皮鞋要托人去省城買,逢年過節偶爾穿件新衣服。有一年買到了一件很氣派的呢子大衣,我母親怕洗滌麻煩,用做被麵的棉布縫了個套子套在外麵……於是連續幾個冬天我就是一床行走的被子,而那件大衣直到穿小了都沒露過氣派的本色。
冬天做課間操,一個同學站在我前麵,褲管太短,露出被凍得通紅的光腳踝。他沒有襪子,腳上穿一雙千層底布鞋。這幅景象我永遠難忘。
如今物質豐富得爛大街。那個冬天沒襪子穿的同學現在估計連孩子們孝順的羽絨服都不稀罕穿了。
如果我懷念舊日的時光,那必定是懷念那時尚年輕健康的父母親人以及尚年輕健康的自己,也懷念我們的相依團聚、親密無間。
除此之外,我對舊日時光沒有絲毫懷念。有什麽可懷念的?懷念冬天手冷得連板書的粉筆都拿不住嗎?懷念每天必須生火否則就吃不了飯嗎?懷念現在兩小時就穿過的距離當年要坐七八個小時的車嗎?
世界會變,人也是會變的。
在某年我坐七八個小時的車“遠行”的前一晚,我母親在燈下給我趕著織完一條毛褲。
現在,無論在何種天氣下,不要說毛褲,我連秋褲都不穿了。
當年,慈母手中線是遊子身上衣的必要條件,現在不是了。
所以我坦然讓充滿故事和承載回憶的舊毛衣退休,不眷戀,不遺憾。
終我一生,我不會忘記母親在燈下趕織毛褲的身影。也許隻能如此。而如此,也許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