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背後那支槍》
文/馬青
昨天,看了《芳華》。如果不是審查製度,《芳華》應該是另外一個樣子。現在,中宣部剪刀之下,留下作為舞台背景的偉人頭像、水靈靈的青春肉體、血肉橫飛的戰場片段。當然,還有一些不為人察覺的思想的火花……
該片,展示、揭露和反思,點到為止。比如——
其一,偉人頭像被潑墨。
其二,戰鬥英雄維生困難,還遭他拚死保衛的黨的看家犬刁難。
何小萍把自己的穿軍裝照片撕碎,如果沒有審查製度,可能就是撕碎偉人像了。撕碎自己的照片太沒有普遍意義。
這個片子最有意思之處,可能很少有人看到。嗯,我也是剛剛才反應過來的。
有個片段是,何小萍代替A角上台跳《草原小戰士》。和影片剛開頭時的那段集體舞不同,那段集體舞不惜鏡頭和時間,讓女演員們盡情婀娜了個夠,何小萍的獨舞卻一個舞蹈動作卻沒有。何小萍背著槍,獨自站在文工團政委身邊,鏡頭沒有給她起舞瞬間和起舞之後的種種高難度動作,但鏡頭轉向何小萍身後,對準她身後那支步槍。這樣的鏡頭語言會把觀眾的視線定格在那把槍上,然後,促使你去想,她為啥背一支槍?背後一支槍,是啥意思?
我說到這裏,你反應過來了嗎?
還是回頭來說說影片開頭那段集體舞。那段集體舞實在是太美了,女演員們正值青春豆蔻年華,皮膚彈得出水,在場外指導的口令聲中,抬腿、送胯、下腰、轉圈、麵對觀眾嫵媚地笑。猛一看,有幾十個人,再一看,似乎就是一個人。這幾十個女兵,每個人都是集體中間的一員,每個人都是渺小的,渺小的每一個人組成完美無缺的集體。就像,我們每一個渺小的草民緊跟口號,舉起那個叫祖國的魔獸。
集體主義,在某個角度看,是美的,就像這段集體舞一樣。集體主義要求每個人都盡量縮小自己的個性,所以,即使處處做好事的劉峰也會被集體排斥,因為,你這家夥太與眾不同了,集體一眼就把你識別出來。當然,像何小萍這種不合群的人,集體更不容忍,集體會製造各種理由潑黑你,比如,說你汗臭,說你的胸衣上縫了兩個作假的泡沫。可惜,審查製度之下,這部電影對人性的挖掘和對集體主義的批判淺嚐輒止。
何小萍患精神病後,看慰問醫院病人的隊友跳沂蒙頌時,被喚醒記憶,然後,走出禮堂,獨自在夜幕下起舞。她獨自跳的畫麵,是黑白的,而同時,禮堂內,她的戰友們跳的畫麵是彩色的。奉行個人主義和奉行集體主義的下場,在極權社會,形成鮮明對比,黑色和彩色,孤獨和溫暖。和劉峰與何小萍不同的是,他們的其他戰友都融入集體,緊隨時代潮流,不是嫁給華僑出國,就是下海炒房地產,或者,成為文化人。
劉峰和何小萍為啥和集體分手?何小萍參軍,進入革命大熔爐,然後,在部隊沒有及時發放軍裝的情況下,“偷”林丁丁的軍裝穿上,無比喜悅地坐在照相館裏拍照,這一係列行為都說明她非常希望走進集體。何小萍的親生父親在她六歲時離開她,戴著右派帽子去監獄服刑,何小萍跟著繼父和媽媽長大。劉峰在去北京接她到文工團的路上告訴她,別給團裏人說她的親身父親,履曆表上就填他繼父,何小萍欣然應允。時代,以特殊的方式教會所有孩子處世哲學,特別是,“黑五類”的孩子。“黑五類”,以及“黑五類”的兒女,幹部和工人子弟嘴裏的“狗崽子”,是整整兩代人心上的傷痕,電影人本該用這個題材好好清洗中國人曆史傷痛,但是,上麵說了,“宜粗不宜細”。稀裏糊塗地過去得了!大陸文藝是跟隨文藝政策走的,政策都定了調,電影未必敢打翻天印?隻能觸摸一下黨國腳板印,又馬上縮回手。這樣一來,因為不能細說,何小萍的靠近集體,又被集體拋棄之間的邏輯關係就顯得非常不自然。
劉峰為啥四處討好人?為啥做活雷鋒,電影沒有交代,也許本來交代了,審查時,被砍了。這個活雷鋒的麵具被鄧麗君的女人味一把揭開,男性荷爾蒙猛然澎脹。在男女界限分明的文工團,他在鄧麗君歌聲的鼓噪下,一把抱住他心裏惦記多年的林丁丁。可惜,來不及親吻,甚至來不及撫摸,這對青年男女之間的擁抱事件就被旁人一頭撞見。
林丁丁自己說,他是活雷鋒,他就不能抱!之前,攝影幹事就抱過林丁丁,林大美人並沒覺得不對勁。但是,活雷鋒劉峰抱她,她就覺得被猥褻了。
如果審查製度不存在,攝影幹事應該換成軍區司令員,或者,至少,是個團長。而且,不僅僅是在後台親嘴,還會珠胎暗結,留下後患。
反正,劉峰後來被保衛處弄去談話。談話室裏,有三個人一同對付劉峰。三人中的小頭目誘供劉峰,讓他說他觸摸到了女性胸衣後麵那個小鈕扣。劉峰一下火了,站起身挺起胸膛說對方才是流氓!看那架勢,劉峰要被打彎腿,或者,被斬掉幾根手指頭。可鏡頭一搖,劉峰和何小萍告別,說自己要下連隊去了。當時,如果指控一個人犯流氓罪,特別,是在軍隊裏,處罰會這麽輕微?
下到連隊上後,劉峰繼續走進集體。這時,電影用文字交代了一個時代背景:“中國西南邊境。”然後,就是槍林彈雨、血肉橫飛。關於那場戰爭,電影避開正義性和非正義性的界定,僅僅描寫戰爭的血腥。人完全成為戰爭機器上的螺絲釘,沒有大腦,不會提問,隻用出血。就像此時,被文工團貶到前線醫院做戰地護士的何小萍一樣,隻會穿著滿身血跡的白大褂(已經成了紅大褂)機械地救正在死去的戰爭機器上的螺絲釘。
這部電影裏麵的戰爭顯得很唐突,突然,就開始打仗了,就像突然拚接的一塊不搭界的插曲。我再次想,是不是被哢嚓了一段非常重要的橋段。
戰場上,劉峰是副排長,忠心耿耿地堅守陣地,最終,晃著一根空袖管回到文工團駐地。成為戰鬥英雄的同時,他也成為被社會厭棄的殘疾人。
靠在集體懷抱裏的人,都安全而有糖吃。並且,可以對某些蹦躂在集體之外的芭蕾舞鞋吐唾沫、扇耳光。何小萍不過是在眾人休息時,加練了幾圈獨舞,就被小姐妹們指著鼻子教訓。不過,這不是她犯眾怒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她偷了林丁丁的軍裝去照相。如果,一個女孩兒知道自己的親身父親是坐監獄的右派,她會處處小心,把戰友的軍裝私自拿走,去照相館照相,太不合情理了。她有這膽子嗎?再說,參軍了,不能馬上穿軍裝,而要兩周後才穿得上,更是不可能了。硬傷,隻能說。
好吧,來說說那支槍。我隻想問,朋友,你的背後,是否也背著一支槍?
《芳華》,並非像很多網友說的那樣,隻是歌頌文工團。
與其說,我們恐懼他們手上的槍,不如說,我們恐懼我們自己背後那支槍。這支槍,從我們懂事開始,就背在我們身後了。我們不光自己背,還把這支槍傳給我們的子子孫孫。
再囉嗦一句,男演員的鼻子太不像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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