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嘟（之六）（詩歌）

《給大嘟》（之六）

作者：馬青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既要直麵邪靈，拉弓射箭
又要一個男人的肩膀
一個溫情脈脈的男人
和我同仇敵愾的男人
我的愛人
戰友
靈魂伴侶

我早已看清我走的路
和子彈擦肩而過的路
刀鋒密布
陷阱連綿

我獨闖虎穴這麽多年
為何，你要出現
你把我的女人心呼喚回來
讓我在斷絕塵念十來年後，再次
墜入愛河

你說，我們分了好多次手
反正，我已記不清

前幾天
我們同時想到麵對麵地聊天

我們有好久沒有麵對麵地聊天了
一個月
還是兩個月

上次
我說，等你成為自由身時
我們再見麵
但是，這個日子遙遙無期
我們無法斬斷那個名叫思念的
不斷啃噬我們心肌的東西

終於，在你遠遠還未自由之前
我們再次相見
那天，你說了很多
你坐在我的左手邊
離我那麽近
你的肌膚骨骼膽魄
離我那麽近

兩杯素毛峰，擺在我們麵前
玻璃窗外，我的右上方，是個
虎視眈眈的電子眼

你說，我相當於公眾人物
是個女強人
你說，你媽媽說過，找女人，不能找強人型的
還有，要是和我在一起，你和你的兒子孫子的關係就徹底斷絕了
再則，你的妻子視網膜脫落，扔下她，你有強大的社會壓力
盡管，她說她看不見，卻每天下午獨自出門
你說，我那麽深地愛過
在你之前，我有過那麽多次感情生活
這些事，都讓你骨鯁在喉
當然，作為單身女人，你說，你完全有權戀愛
你說，這方麵你想通了
雖然，我曾經叫過其他人“大寶”

你說，你擔心和我在一起後
你的轉業軍人待遇可能被取消
到時候，孤家寡人
流著清鼻涕，找這人借十塊錢吃碗麵
找那人要二十元，過幾天
好可憐啊，你說

你一天到晚腦袋飛轉
你無法叫你自己不設想這些悲慘畫麵

昨天，下班後，坐地鐵回家
下了一號線，我給張姐電話
張姐接通電話，叫我馬上過去

電話那邊，是我那幫公民圈朋友
他們剛剛參加完一場葬禮
剛剛和宗教局、社區和派出所警察結束一場廝鬥
我趕緊返回一號線，坐到騾馬市，再轉四號線
然後，在雙橋路下車

昨天上午，學院開教職工大會
副院長講招生
校園安全
發展規劃與宣傳工作
黨建與政治思想工作
等等等等

昨天下午
我和兩個同事一起，給書架上的書移架
學院從獨立學院轉為普通本科高校
必須以國家標準重新放置圖書館的書
移架是體力活
一個下午下來，我已經不想多走半步

昨天，成都市公民圈為成都異見作家張先癡舉行葬禮
但又是這學期上班的第二天
不好意思請假
不過，下班後，無論如何，應該去他的靈堂上一注香

前幾天
在新華醫院
張先癡瘦骨嶙峋地坐在病床上，不停地叫痛
楊姐——他的夫人——拖著沉重的腳奔出病房
去叫醫生給他打止痛針

當時
我想
我們也有這一天
你坐在病床上和死神過招
瘦得沒有人形
我在你的身邊，陪你走人生最後一段
給你讀我的詩，你喜歡的那些篇章 
比如，你曾經背給我聽的《船長》
以及，記錄我倆走進對方眼睛和靈魂的《給小米》和《給大嘟》

今天
我把李英強寫給他妻子張新月的詩發給你
你不以為然
你固執地說，你隻欣賞我的詩
你沒有看出那些平淡的詞語和簡單的句子後麵
洶湧澎湃的愛
還有，不可褻瀆和強暴的信仰的力量

李英強是成都秋雨之福家庭教會的長老
現在，在成都市第一看守所吃牢飯
“秋雨之福”，我一再給你說起的
我時常去的地方
基督徒、訪民、異議人士、維權律師碰頭
讚美詩環繞
讓我安心強壯
靈魂有所依靠的地方
眼線密布的地方

昨天
關於葬禮
有很多話，想給你說
但是，你問我吃的啥
我說，川菜
你又問，是不是街邊二樓上
你一說這話，我就看見你心裏的小九九了

昨天
上地鐵後
馬上在QQ上告訴你
我說，我不回家了
要去和參加葬禮的幾個朋友碰頭，和他們一起吃晚飯
你說，你其實在出租車上
你剛剛去了我家樓下
把一包糕點放在了門口

我中途變卦
在即將到家十分鍾前，轉而去另外一處
你一定聯想開去了，是吧？

你和你的妻子分居多年
要是我是平平常常的女人
如果我不甩飛刀
不做“反賊”
我們會順著愛的河流走進婚姻
但我給你看的每一首詩
既讓你站上雲端俯瞰大地
又不斷加重你的孤獨和不安
你一次又一次地夢見令你膽顫的東西
沒有一絲縫隙的，讓你窒息的鐵門
流在白紙上的鮮血
甚至花圈

你不斷加重的如我當初的被迫害妄想症
不僅僅源於我寫“反詩”
還源於你的家世

從一門心思開礦掙錢
從崇拜紅太陽一世，言必顯擺父輩的高幹子弟、紅二代
蛻變到今天
你從搖擺到掙脫
再到跨越
你的三觀徹底顛倒
你一步三回頭，在“請吃”和“吃請”中沉醉
又在乏味而三觀激烈衝突的“請吃”和“吃請”中，痛苦不堪

曾經
我無數次地患被迫害妄想症
其中一次，和你的處境很像
我愛上他時，他在某個網站上，和網友聊天鬥嘴
僅僅因為他調侃中共的血腥發家史
我就把他視為國家的敵人
順帶，自我審判成國家的敵人
最後，在極度恐懼中，主動和他分手
就像，你和我分手一樣

還好
你的症狀，比當時的我輕微很多
當時，我看見繞圈圈的水彩畫，會聯想到靶子和子彈
看見黑色塑料袋，就膽顫心驚

和我分手，我理解
你不是和我分手
是和國家的敵人分手
就像當初，我痛不欲生地，和他分手
而他，遠非國家的敵人
僅僅是巨獸耳邊的一絲雜音
而我，戴著反銬，在我家門口的門牌號下，被警方拍照
在看守所裏，吃了二十多天爛菜幫子做的少鹽寡味的“漂湯“

言論自由
寫作自由
其它國家的公民天然享有的權利
但在新聞聯播厲害國
這樣的自由，卻要爭取
在爭取的同時，還要付出愛的代價
家庭的代價
甚至，生命的代價

我不知道我的前方有沒有你
但我肯定，你會痊愈
就像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害妄想
又一次又一次地緩過氣來
掙脫沼澤，再次起飛

希望有這麽一天
你站在我的麵前
說你看完了《通往奴役之路》和張先癡的《格拉古佚事》
並且，正在動筆，寫你山巒起伏的一生

 

2019年2月28日第一稿
2023年3月19日 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