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嘟（之五）

《給大嘟》（之五）

作者：馬青

 

是不是
我必須在我們同行的某個路口把你一掌推進互聯網
關閉我們能夠聯係的所有通道——微信
QQ 
電話
你才會有徹骨之冷錐心之痛
然後
你才會拋棄整個世界，不顧一切地
回頭找我

你說了無數次，你已經下定決心，和我共度此生
但你隻是說
你在枯井裏冷 
窒息
又在枯井裏做夢

你說
你夢見自己蜷縮在高壓鍋裏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後
一個佩戴執法記錄儀、穿警服的民警搜查我倆住的房間
我站在你後麵說：“又來了!”
他搶走我的手機，走到爛木門旁，說，“上麵叫我來的！”
一隻巨大的黑手在一張正在迅速褪色的血紅的紙上劃掉你的名字
再把你的名字放進一個寫有“黑名單”三個字的檔案盒裏

和那麽多你熟悉的名字緊密團結在一張紙上，喊口號
發誓效忠那張紙，絕不背叛那張紙
令你難堪
一種叫恥辱的東西不斷啃噬你裏裏外外的同時
你從那張紙上跳下來的同時
舒適感和歸屬感又把你往那張紙上拉

這麽多年
大半輩子
你的名字都在那張血紅的紙上
站上那張血紅的紙，是成功的標誌，走在主流社會裏的標誌
和我在一起，就是對那張紙的公然叛變
你無比清楚地看清這點

很不幸
我們從不同的起點，走向“偉大祖國”死盯我們的我們各自的網格
我們每次出門喝茶吃飯，都有一雙甚至很多雙眼睛偷聽和攝錄我們的一舉一動
幸運的是，我們親眼目睹全世界最大機器人徹底倒地，無力回天

我無法如我的閨蜜告誡我的那樣用絲絨音符或海星包裹我的鋒芒
我隻能把我徹徹底底地放在你的麵前
你明白無誤地看到，我不光站在我的母親兒子同學朋友同事的對立麵
我更是這個國家的敵人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封博客、封號、刪帖、禁言
一次又一次地被踢出各種群
自稱“為人民服務”的中共請我喝一杯又一杯“茶”
我的親生母親和我的兒子在那一杯又一杯“茶”裏，幸福而又卑微地笑
麵帶哭相的笑
笑中帶淚的笑
他們的笑容旁邊，是朝我冷笑的腳鐐
手銬
看守所
“口袋罪”——尋釁滋事

那天
我看見你和我站在一起
我把你一掌推遠之後的某一天
你的名字站在我的名字的另一端
中間，隔著我的詩，解碼極權基因、刺向“偉光正“的匕首
我以為，你完全想明白了，再也不恐懼
隨時跟蹤你的你自己製造的子彈和隨時發表重要講話的紅太陽二世
再也無法左右你了
你從那張血紅紙上的“我們”變回你自己了
從集體主義統一成型的無數螺絲釘中的那一顆變身成人
我看見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隔著我的詩句互致問候，並安靜遠握
不過，你的出現隻是曇花一現
轉眼，你就把你自己的名字刪了

你無數次地說，敷衍你那幫同一個階層的朋友，心累
但你又無數次地重返酒杯和酒杯、飯局和飯局粘合的人脈圈
你們，半個多世紀的友誼
我們，不到兩年的相知相愛
你在你們和我們之間，左右搖擺

看見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隔空相握那一瞬間
我以為，你從海草蛻變成了大樹
不看周圍那些灌木叢臉色的大樹
和我並肩而立遙相呼應的大樹
不收斂尖銳，拒絕被同心圓吞噬的大樹
但我錯了
你把你自己刪了，連同你對我的喝彩

你母親給你種下的同情心、你父親的不合作態度對你的潛移默化、你自己的
好思考和不信邪，已開花結果
你有成為異類的血性和膽識
但你也殘存集體主義、國家主義和國家恐怖主義交織的辮子
重建價值觀，向極權專製怒吼的同時，你一再跌入噩夢
那些深淺不同的墨汁，往你鼻孔耳朵眼睛嘴巴和心窩裏鑽
並且，把你拖進你無法掙脫的萬丈深淵

不幸的是
我們從不同的地方走進捆綁和窒息我們的婚姻
幸運的是，我們突然相遇在成千上萬的QQ號中

初相見
你是從小喊萬歲、一路被黨報黨刊紅頭文件灌輸狼奶——愛國主義、
集體主義、反智主義、唯物主義、辯證法——的退伍軍人
對人權、公民權利、國家義務、國家責任無感
把黨、國、政府、軍隊混為一談
懼怕無產階級專政鐵拳
原教旨馬列主義者和*****
順民、忍民
相信共產主義烏托邦
護旗手之一

認可一黨專政、大一統中央集權、公有製、大鍋飯、計劃經濟和階級鬥爭
擁護用“反右運動”整肅知識分子、餓死三千六百萬人、為了儲君發動內戰——“文化大革命”——的毛屠夫
讚美“文革”時所謂的“大民主”——“大鳴”、“大放”、
“大字報”、“大辯論”
批判現政權
同情底層民眾
關注民生
主張公平競爭
幻想漸進改良
懷念“毛時代”
鄙視新寵“官二代”
認為當權者是修正主義
理性
寬容
逍遙
看淡放下自在
跪等明君聖主

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四川劇場有幾個固定位置
專門為你家預留
你家有專車
政府給你父親——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進入軍事管理委員會，參與
接管成都的紅一代——配有司機和警衛員
你在特權蜜罐中長大
你的社會關係和這個蜜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你走向我，就是和你的社會關係告別
與你父母奉獻一生的共產主義決裂

而我，出生於工人家庭
年過中年，正在經曆更年期
關注底層民眾
寫“反詩”
公民群群主
出入成都公民圈、基督徒圈、訪民圈
“新黑五類”——維權律師、地下宗教、異見人士、網絡領袖、弱勢群體——
中間的異見人士
兒子失業後，沉迷於網絡賭博，天天在家睡大覺
他欠賬的小貸公司隨時轟炸我的手機
除了詩和一間我父親給我的蝸居，我再無它物
因為轉發“八酒六四”圖片，被刑拘過二十八天

完全不在一條路上的我們
在網上相遇
我的出現和我的言論，如一道閃電，讓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你
眼睛一亮
但同時，我刺向一黨專政的鋒刃，又和你一直秉持的原教旨主義矛盾
你說，你是我的超級粉絲，不管我們有怎樣的結局

“階級叛徒”
“紅皮白心”
這些鞭打你的話，和我相遇後，你一再聽到
你無數次地被灼傷

成為自由自在的風
掙脫紅色汙泥
張開翅膀衝出地平線
和我一起在天上飛
你說，你有如新生
而同時，一股極速向下的力量狠命拉你
他們說，你被策反了；沒有槍，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口炮”，等於零
你在靈魂和肉身、現實和信仰的上下拉扯中，痛苦不堪
你說你甚至懷疑自己抑鬱了

這幾天，發生好多事啊
每發生一件事，我就在心裏給你說話
聽見沒
我給你說——
沙特油庫被無人機轟炸，大量證據表明這次轟炸是伊朗所謂，而伊朗的背後，是
全世界最大黑手黨
索羅斯說“紅朝”是開放社會的敵人
孟晚舟和伊朗做交易高清證據照片被美國聯邦調查局截獲，任正非懸了
“紅朝”用金錢買外交，太平洋島國所羅門和基裏巴斯與台灣斷交、和“紅朝”
建交，美國第二島鏈遭受威脅
肖建華被抓、王健暴斃後，馬雲、馬化騰被退休，柳傳誌被卸任法人代表，李嘉誠被批鬥，上海金融教父戴誌康爆雷，先鋒係當家人張振新暴斃，第二次
“打土豪”開始
不止華為，阿裏百度騰訊都可能是滲透工具
村官全麵進駐鄉村後，又一次公私合營開始，杭州向阿裏巴巴等100個私企
派駐“政府事務代表”
我家附近那家沃爾瑪關門
全國記者被強製洗腦
“十一”，全國進入“臨戰”狀態，標語“確保進入北京的人幹淨”滿網飛
網曝，“十一”期間，北京上廁所須出具身份證，並登記身份證號碼和手機號，實行
痕跡管控
沒肉吃，某動物園老虎骨瘦如材
樓市降價大賽正式開始
粵網民賴日福因轉發《願榮歸香港》，涉尋釁滋事罪，被刑拘
香港警方逮捕兩名12歲小孩
新疆兩大學校長被判死刑
《環球時報》總編胡錫進抱怨：“國慶節快到了，上外網及其艱難”
Prada香港最大門店即將關閉，品牌離港潮來了
美國“子彈上膛”，一天之內，國會參眾兩院的外交委員會正式通過
《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為國會表決鋪平道路
美國增兵波斯灣

現在
你已徹底明白現政權所有的邪惡，都是在毛魔搭建的人間地獄——一黨專政、黨指揮槍、文藝為黨服務——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你正在從愚民走向公民
從集體主義走向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人權主義
但出生於高幹家庭、人生第一顆紐扣扣得很“端正”的你流著紅二代的血
你在走向公民的同時，不斷回頭
去那個推杯換盞的為各自父輩的官銜自豪的圈子取暖

今天
秋分
陽澄湖大閘蟹經過五次蛻皮後，真正成熟
而你，正在經曆你的蛻變之痛

邀請你進傳播真相的公民群
你不加入
給你翻牆的“梯子”，你不要
但你說你要從哲學的高度批判極權主義
天空那麽高遠，你躲在長城防火牆裏看世界

曾經，我也拒絕加入傳播真相群
害怕“翻牆”
我也把眼睛拉開一條縫看強光

不過，那天正在到來
那天，你坦然“翻牆”
在沒有敏感詞和網警瘋狂刪帖的真正的互聯網上，查找資料

我相信
我不僅僅是你的數次豔遇中的一次豔遇
我們的感情，絕不僅僅是你數次出軌中間的一次出軌
你不會因為激情消退，離開我
我的血液已經流進你的血液
我的心田也栽種下你的愛恨情仇
我們已經互為戰友，我們把我們的後背毫無保留地交給對方
現在，我們不聊天
不說早上好晚上好
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一起

你說
除了我
你再也無法愛上別人
除了你，誰會要我這樣一個政治深入骨縫的女人

現在，想想你吃的那些無名醋
是不是很可笑

你已經把你兒子養育成人，他已成家立業
那個沉重的枷鎖般的結婚證，你十多年前就決心撕碎
你的猶豫，表麵上，是害怕“雞飛蛋打”
看起來，你猶豫在我和你的家庭之間
實際上，你猶豫在“你們”和“我們”之間，共產主義和普世價值之間

你給我買的手機和耳機陪我坐公交
趕地鐵
過安檢
經過一個接一個的“天眼”
一進門，你給我買的東西——
電飯煲
奶粉
咖啡
鬆子
葡萄幹
就蜂擁而來
一打開電冰箱，你給我買的好利來“藍莓、草莓混合果汁”
就給我做鬼臉
你變成空氣，圍繞我的前後左右
雖然，再也聽不見你唱歌
再也看不見你手提一大包糕點或水果，在我家門口等我
你無法給我說好好吃飯
早點睡覺
不要過度用眼了
更無法緊跟我的身後聞我的心跳

要是你在寫詩
千萬別用形容詞
你為啥不寫句子呢
先從寫句子開始，不好嗎
為啥急於寫詩

兩個多月前我們半分手
我們隻在網上說話
不見麵
我們約定，等你拿到離婚起訴書，我們再見麵
你說，今年中秋，我們一定會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盼望中秋
而中秋，並沒把你帶到我的麵前
你趁我不在家時，迎著院門口的電子眼，把兩盒送我的月餅和兩盒蜂蜜蛋糕
放在門衛室

我等待的不是月餅
即便再貴再好的月餅
我說，你買的月餅不好吃，幹餅子而已
一聽這話，你心痛萬分
你借著酒勁說，要是，是我送你的，即使白麵鍋盔，你也會接二連三地說好吃

中秋，我要的不是月餅
中秋，你又一次食言
我以“幹餅子”三個字反擊你的食言

你能否最終掙脫讓你窒息的徒有其表的婚姻
下一個中秋
我們天各一方
還是，麵對麵，舉杯邀明月

多用手機拍街景
多聽交響樂
找到適合你的運動方式
看到讓你心動的詩句，盡量背下來
遠離貌合神離的酒肉朋友
告別胡吃海喝炫耀爹媽的“請吃”和“吃請”
戒酒
寫毛筆字
向日記傾訴
和自己的內心對話
忠實於自己的靈魂
追夢，永不止步
質疑、反思、批判，終其一生
心靜致遠，厚積薄發
在孤獨中，積蓄力量，成為更好的自己
堅守尊嚴和信仰
不懼怕衰老，和年輕的心一路同行
不恐懼“國寶”，他們身在曹營心在漢，隻為一口飯
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必忍辱負重、討好身邊每一個人
不走回頭路，不遊戲人生，以你的脫胎換骨給所有跪民、忍民以希望
相信真愛
相信，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相信水珠會牽手擁抱成汪洋大海

你無數次地說你離不開我——你的啟蒙老師
戰友 
愛人
如果，你是海草，我們遲早都要分手
要是你是大樹，我們終將再見

我在錢塘江大潮一線潮裏。等你

對了
你給我的那組詩的打賞，我沒有收到，編輯也沒收到
編輯的上一個微信號被封，目前用的微信號還不能接受打賞
為了打賞不再流失進黑洞，9月16號麵世的那期百讀文學半月刊
公眾號重新編輯
拜重新編輯之賜，我修改了幾處必須修改的地方

還有一個事情要告訴你
那個作壁上觀的理發師被我拉進視頻群了，他說，確實，應該看看牆外新聞
他進視頻群後不久，又把洗印店小老板拉進了視頻群

這幾天
你的睡眠情況好不好
看見那輪圓月沒
我們在閬中並肩看見過的
我無數次從網上寄給你的
在不久的將來，和我們一同，相守一生的圓月
我已經看見

大嘟
再說一句
多唱歌，買菜時
做飯時
遛彎時
我會聽到

2019年9月23日 於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