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人這個事,一般都是不知不覺的;有意得罪人的,叫社交殺手,不在討論範圍。
我和我的家族親戚們,不僅同屬一個地球村,還是“相親相愛一家人”微信群裏的群友。我們家族的人素質高,不僅包容,而且懂事,在群裏盡量隻談親情和吃喝玩樂,少碰天下事,得以維持多年的其樂融融。
令人佩服的另一點是,大家都知道彼此價值觀的差異,但因為深得傳統文化精髓,不確定對方立場時,試探一下,有話不說透,說一半留一半,讓你往各種可能性猜,雖然高深,倒避免了矛盾,大家都有麵子。
像我這樣竹筒倒豆子型的,如果在群裏發言,直來直去,難免言多必失;不發言,則可能被警惕性高的人聯想敵對勢力的潛伏與陰暗,所以總是適時地發發鼓掌和微笑的表情符就可以了。沒有冒失,就沒有得罪。
有次侄子給我“社普”,——社交軟件常識普及教育,我濫用的“微笑”代表的不是微笑,而是嘲笑。我心裏“撲棱”一下,這幾年得罪了多少人啊。還好他又溫溫柔柔地補了一刀,“除了在中老年交流語境中。”我放下心來,第一次覺得被歸入老阿姨類別也沒那麽糟,自己的微信社交範圍確實大部分屬於中年以上。在這個圈裏,微笑就是“微笑”,讓其他人嘲笑去吧。一個族群隻要有自洽的交流方式,入不入主流無所謂,自己高興就好。
疫情後,我第一次回京見到親人,覺得那個親啊,從空間到時間,距離感瞬間消失。我媽警告我的謹言慎行也沒顧上,結果被她老人家一語成讖。
大家都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國家,比如深夜走在街上不用擔心劫財劫色,我對此深有同感,所以不能理解加裝在居民小區大門口的刷臉門禁。家外,上有全方位無死角攝像頭,下有保安城管社區聯防聯控網;家裏,前有不鏽鋼防盜門加密碼鎖,後有全封閉陽台。有了這些立體多層防護,還要加一道刷臉,難道為了證明坐在家裏的我就是證件上的我?
臨回京前,看見好幾個討論回去要不要登記的帖子,各地鬆緊情況不一。 嚴格說來,別說外籍入境後要去居委會登記,本地人去旁邊小區串個門也需要。守規矩的好人應該提前注冊、踩點,刷自己的臉,走大家都走的路。靠蹭臉踏入別人小區的鐵門,比如我這樣的,是妥妥的壞分子。
那天我去表姐家,碰巧小區刷臉機黑屏,我得以昂首挺胸闊步進門,終於感覺是個人樣。等過了幾天,我再去表姐家,上次擺黑臉的刷臉機竟然拆除了。我以為這標誌著刷臉時代的結束,大喜過望,趕緊跑步上樓,想跟大家同喜。沒想到,一向對我熱情有加的表姐,臉冷下來了,“摩羯啊,你管太寬了,關你什麽事啊。”表姐態度的突變,把我整懵了,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糟了,親情使人晃神,把人得罪了。表姐其實是喜歡刷臉的。
有一次,表姐給另一位鄉下親戚演示如何使用刷臉機。隨著 “嗶”的一聲,刷臉成功,一人多高的鐵柵欄門應聲而開,表姐臉上的表情好像一個受到表揚的小學生,除了被認可的滿足,還有我會你不會、我有你沒有的自豪感。
我們曾經一起從外麵回來,在小區大門碰到鄰居,鄰居先刷臉,我抬腳剛準備尾隨,——才當了幾天老鼠就習慣性溜邊,表姐拉住我,偏要等門關了,再用自己的臉開門。
表姐退休前是個頭腦靈活的小生意人。在他們那個年代,循規蹈矩賺不到錢,打擦邊球,鑽空子倒是常事。現在她有敞開的門不進,反而認認真真地按程序走,有點讓我意外。
在我看來,回自己家,需要表現順從,從而得到許可,這事可笑又可悲。在表姐看來,小區把百姓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免費安裝最先進的高科技設備,作為守法的普通百姓,要懂得承情。所有反對監控的人都是心虛,“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中國這麽大,人這麽多,政府管不過來,就讓你配合一下,兩秒鍾的事,都是為你好,你至於嘛。”
我媽睿智,說,在我們眼裏,表姐在大門表現得如此良民,是對管理的服從,其實,那也是她對社區的歸屬感,甚至是與電子化社會的有限連接。
表姐比我大十幾歲,從不用任何電子支付。當別人“滴”的一聲完成付款,她卻還需要拿出錢包,顧不上後麵的長隊,扣扣索索掏零錢。自從街上的出租車銳減變成網約,招收停幾乎變成不可能,她就再也沒有打過車,出門全靠公交。因為家裏沒有更年輕的一代可以依靠,她隻能以防範電詐為借口,延續傳統,掩蓋自己無能力加入電子時代的尷尬和不自信。
大門刷臉,相當於科技下鄉。普普通通的居民小區,有了高科技加持,地位得以提升;作為小區居民的表姐,不僅感覺安全和自豪,甚至還有遙遙領先的驕傲和優越感。我無意中冒犯了意義重大的刷臉機,表姐沒有跟我斷絕關係,真是非常大度。
人生海海,各有各的經曆。同樣的雨露陽光,有人覺得恩情浩大,有人覺得濕熱煩悶。很難彼此理解,隻能彼此尊重,管好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嘴,不妄加評論,摧毀別人浸淫其中的幸福感。
臨回來的時候,我去跟表姐告別,看到小區新的刷臉機已經裝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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