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鄉過年要吃一整個豬頭。一般是家裏自備,臘月殺豬,肉醃起來給一年用。豬頭也稍微醃一醃,年夜飯時和豬尾巴在一鍋裏囫圇煮出來。
豬頭煮好了先抬到祖宗牌位前磕頭,井邊、菜園裏、大門口也要拜一拜。等祖宗們以及上班和過路的各路神仙都吃過,就輪到我們吃了。
小時候吃肉少,過年這個豬頭是充分開葷的機會。雖然如此,我從小還是挑剔的。整個豬頭上我隻吃三個部位:耳朵、鼻子和舌頭。其他地方,我嫌太肥,向來望而停筷。腮幫子上兩團肉,我們叫“核桃肉”,是公認的精華,母親會在廚房裏切豬頭時就切下來給小孩子們手抓著吃掉。
在肉食豐盛的今天,回想那核桃肉的味道,也沒什麽特別之處。但母親避開人群、對廚房裏圍著案板的孩子們的特殊照顧,讓這兩團肉無論在當時的情境下、還是在現在的回憶中,都變得神聖起來。嗯,核桃肉,一定是好東西。
中秋節我們也吃月餅。但在上大學之前,我以為全中國的人民都吃跟我們一樣的月餅:酥皮,核桃紅糖豬油餡。用一個巨大的鐵鍋和鍋蓋,底下生炭火,鍋蓋上也放炭,上下火烤。
我的工作是在餅胚子上按一點茶葉,並且用一根筷子頭十字剖開的筷子,蘸了紅顏料,在餅胚上蓋個紅戳。
做月餅是巨大的工程。一旦開動,就要烤很多很多,才不會浪費鍋、火和勞動力。所以中秋節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有滿箱滿櫃的月餅要吃。我之所以不喜歡吃家鄉的月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酥皮月餅隻有新鮮的時候才好吃,時間一長就是一股冷豬油味。
我向來是嘴刁的。即使在最艱苦的日子裏,也還是嘴刁。
端午節,我們不吃粽子。我小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吃過、包過粽子。
然而我現在填補了這項空白。我自己沒炮製過一整個豬頭,而且我也不愛吃家鄉的豬頭;我沒做過月餅,而且我也不愛吃家鄉的月餅;家鄉不做粽子,我現在卻會做粽子了。
從這個意義上看,我似乎是一個充分忘本的人了。然而多年過去,被迫吃豬頭和吃月餅的日子依然曆曆在目。那些我喜歡的情景和我不喜歡的味道,如靜默而堅定的流水,汩汩在我心底流淌。無需想起,不可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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