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裏養了一對大白鵝。跟我很好,總到我身邊來挨挨擦擦(我那時比鵝也高不了多少)。我像摸貓一樣摸它們,有空就當鵝司令,出門遛鵝,從坡上呼嘯而下,很有點左牽黃右擎蒼的氣勢。
母鵝管下蛋,公鵝沒工作,整天無所事事,常常伸長脖子攻擊路人,給我父母惹禍。有一次我數學老師的兒子經過,公鵝突發攻擊,叼住他的大腿不放,我父親用藤條下力猛抽才鬆了口。從此公鵝更加惡名昭著,除了對我溫順、對我父母畏懼之外,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凶惡,成天叫囂著橫行家門前,竟成地方一霸。
我也不敢再出門遛鵝了,因為帶出去就相當於帶了個自動發射的火箭彈在身邊。
不久,我舅舅從遠方來我家,得招待。(對了,就是那個把我奶油蛋糕順去的舅舅)。家裏沒肉。我上個學的功夫,大鵝在鍋裏了。
回來後嚎啕大哭,但是聞到肉香,心裏又很糾結。覺得就我跟鵝的友誼來看,我應該堅決抵製吃它才對;可是又有點饞,畢竟從來沒吃過鵝肉這麽高級的東西。
最後吃了一塊嚐嚐。也不後悔,因為當時的傷心是真誠的,饞也是真誠的。嚎啕大哭和吃了一塊肉,都是聽從了本心。
公鵝伏誅,左鄰右舍才鬆了一口氣。母鵝的結局,我忘記了。好像後來還活了很久,得以壽終正寢也不一定。
後來,讀到姬昌食子的故事。姬昌明知紂王送來的是兒子的肉,還是吃了。我立刻想起當年吃鵝肉,可是再仔細一想,就發覺了這裏麵的邏輯錯誤:我父母並沒有欺騙我,我也並沒有非吃不可。筷子是我自己主動伸進鍋裏去的吧,吃完後咂嘴舔唇的是我自己吧。當年做不到大義凜然,難道現在反而要來唧唧歪歪?
周文王大哭著吐出兒子的肉,肉變成兔子跑走了。我卻永不可能吐出一隻小鵝來。如今想起那隻脾氣壞的公鵝,多半想到的也隻是圍繞著它的童年時光、以及那時光中的自己。還有我父親磨刀的身影、母親圍裙上一個菱形的扣子。
時光是殺鵝刀、是殺人刀、是殺心刀。把那寫“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的天才兒童,殺成一個喟然嗟歎“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的落魄老頭。
而我偏要在這刀口上摘花。所以此刻把這刀研成墨,用鵝毛筆蘸著,寫了一個關於友誼、缺點、欲望、貧窮、親情、回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