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過生日,撐過聖誕,撐過新年,又撐過春節,我們都讚歎公公頑強的生命力。
最近幾年,一向健康快樂能吃能睡的公公得了帕金森症,後來又得輕微的老年癡呆。四個月前,公公又不幸感染了吸入性肺炎,去醫院急診室冶療幾天後返家,但他的吞咽功能胃口已大不如以前,吃得很少很少,後來隻能靠流汁,護士說,他現在燃燒他自己直到油盡燈枯。
小姑家的天才少女在外公過世後用二天時間趕出來的畫,據說畫畫講究血統基因,外公一生畫圖紙,外孫女生下來就喜歡畫畫,可惜我兒子們沒能傳上能畫的基因,但他們倆個都像爺爺外公踏上工程師的足跡。
上個月的一天,我還沒進公司大門,接到正在上班的先生的電話,他說公公的情況很不好,聽最近到家每日一次來檢查公公身體健康情況的護士說,公公今天血氧很低80多點,血壓40 /60,心跳也40左右。我們都心急火燎地趕回去,公公昏睡叫不醒,考慮到在家臨終可能麵臨的複雜問題,我們連忙致電911 ,這次送公公去醫院,我們不可能再接他回來了。
今年大多倫多市一月份的雪下得要比往年多,比往年大。注定是我心裏感到特別寒冷特別忘不了的悲傷之冬。想不到,十分鍾,911 就到,倆個年輕的一男一女急救人員測量了一下公公的體征,然後把穿著單衣的公公綁在他們帶來的特別推椅上,"外麵冷"。婆婆急忙拿了件外套,我快速接過衣服蓋在正在被推出的公公身上,年輕女急救人員把衣服扔回在地上邊走邊說,不可以,為安全因素。婆婆又急又心疼幾乎站立不穩,在旁的先生與小姑急忙一左一右上去攙扶。
我跟了急救人員出去,倆名急救人員爬上救護車裏去騰出空間。寒風凜冽中,剛才昏睡不醒的公公圓睜雙眼,眼珠一動不動,看得我好心疼。"阿爸,阿爸",我禁不住俯身抱住了衣著單薄,不聲不響,麵無表情的公公,阿爸,阿爸,我-直這樣叫他,他的瘦骨嶙峋我感覺隨時都能折斷,倒下的身軀讓我抑製不住眼裏的淚水,我真的好難過。阿爸,但願我的身體能幫您抵禦些刺骨的寒風,阿爸,您雖不是我的親爸爸,但我一直視您為親父。
阿爸在上海從事有成就感的電力設計工作,家庭方麵夫妻恩愛,兒女子孫健康孝順。但年老體弱特別是疾病纏身最後不可避免還是出現我人生中看見的悲傷的一幕。
九十年代中後期,那是我有生以來在中國看到的最好的年代,那也正是上海高歌猛進大發展的時代,像阿爸這種退休或臨近退休的高級工程技術人員是愛才惜才覓才人員眼中的香餑餑。但阿爸沒有野心,沒有財欲一退休便拒絕了各方的挽留,與婆婆來到了萬裏之外的加拿大,生活過得很簡單,就是與兒女在一起,幫忙照顧小孩,享受天倫之樂,
調皮的小兒子,爺爺幹啥他幹啥,以爺爺為榜樣。
小兒曾經拿過小學他年齡組我們地區(好歹也有二十幾萬人)的象棋冠軍。後參加安省省賽墊底。因為小兒沒有專門請教練係統學過,他的師父是他爺爺,他們平時隻是下著玩玩。小兒的發型也是爺爺的傑作,爺爺搶著剪,兒子看著不像叫威亷姆,查爾斯等洋名的,應該叫鐵蛋,貴根,爺爺退位了,媽媽接棒了。不過,長得cute 的孩子剪什麽發型都好看。
大兒四月時,公婆來加。大兒八歲,小兒6歲時,公婆又去小姑家帶外孫女八歲重新與我們住在一起,他們參與了孩子們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階段,看見眼前長大成人懂事健康善良正直的三個孩子,我們對公婆感激不盡。
公公婆婆上海一退休就過來照顧孫輩,我們大家庭三個小孩與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感情深厚。
我也感恩阿爸對我的痛惜,聽先生說,公婆知道我生重病的消息後曾經背著我偷偷地留過淚,我知道,他們為兒子,為孫子們,也一定是真心為我。我懷孕,我下班,阿爸看我做家務總是關照我"小X,要注意休息,不要太吃力",看見我拖地有時也要搶著做,我挑食不吃這不吃那,阿爸也說,營養要均衡。特別是我生病期間,為了讓我早上多睡一會,搶了我平時給兒子們做早餐的事務,輔助婆婆,平時不大上廚房的阿爸慢手慢腳專心致誌給孩子們做三明治的樣子我記憶猶新,難以忘懷。與阿爸生活這麽多年,我們沒有一分鍾相處得不開心鬧別扭。
我見證了你青春美貌的麵容,你也見證了我衰敗不堪的軀體,我享受你最美好的時光,你也陪我走過最艱難的時刻。好的愛情,婚姻就是這樣不管富貴與窮窮,不管健康與疾病,不離不棄,你在我在。
一見傾心,再見傾情。同是校友在同一行業工作的公婆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攜手走過了半個多世紀,倆人一輩子恩恩愛愛,很少見他倆爭吵,公公愛護婆婆,婆婆珍惜公公,公公生病後期也特別依賴婆婆,隻要婆婆因事走開,不在他身邊,他就叫喚不停,連名帶姓呼喚婆婆,以前不是這樣的。有時,我看婆婆分身無術,進門詢問公公需要啥?公公說"叫你姆媽來",我隻得猜猜公公需要啥,端水送食物對我來說隻是徒手之勞,但我公公婆婆都是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婆婆照顧公公親力親為不假於人手。這樣便也忙得頭頭轉精疲力盡。
婆婆終於吃不消了,她住院檢查治療了一個多星期。我家先生,小姑與我就輪流擔起了照顧阿爸的重任。住在家裏在市中心讀研的大兒有空也會搭把手。小姑休息天全撲在阿爸身上,有時還得請假。我們也是隻要在家就圍著阿爸轉。阿爸平日的早餐是咖啡加麵包或蛋糕。但現在他已吃不了固體的食物,咖啡我們也隻能用小調羹喂幾口。我每日榨桔子汁,在無糖原味酸奶中放入葡萄藍苺榨出甜味的酸奶,可入口性。我像婆婆在家時一樣,每天燒薄薄的小米粥,大米粥,用走地雞的湯做蛋湯。每天早上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快速下樓去看爸,搖搖他,有知覺,就先喘口氣,壓壓驚。婆婆不在,我尤其感覺提心吊膽,如履薄冰。感覺又回到了以前我祖母去世前在上海的那段時光,她半夜裏一咳嗽,我就擔心,她會不會馬上離開我。
看到自己的長輩或小輩受苦受難,心真的會很疼。
人們常說,我的生命我做主,但其實生,你是"身不由己",大多數人對死也無法自己來抉擇。
生命的價值不在於能活多少天,而在於我們如何利用這些日子。阿爸的日子不多了,我們也在慢慢接受與他告別,我與先生,小姑更多地進入公婆的房間對公公問寒問暖,端水送藥,我們有時握著阿爸的手,聽他說糊話,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時倆個手朝空中亂抓。有次說有人送東西過來,叫我們去開門謝謝人家。但他就從來沒有認錯誰是誰。我們與阿爸說話的口吻,就像他是一個需要哄的小貝貝。"我是誰呀,儂認得我嗎?儂現在在哪裏啊?"阿爸答對了,我們就像小孩子從父親那裏拿到了獎賞一樣興高采烈的,他若吃得多一點,我們就覺得他還能撐到春滿花開的時候,有時不吃不喝一直昏睡,我們剛升起的希望又變得暗淡起來。
護士和醫生都說阿爸的生命將要到終點。阿爸不吃不喝,有時叫痛,絕大多數時間昏昏沉沉。我們竭力想挽留他,盡量逼他吃一點,阿爸緊閉雙唇。我們的苦心惹怒了大兒子,一向溫和的大兒向先生發脾氣道,你們這樣喂隻會加重祖父肺的負擔,引起咳嗽與不適。婆婆不放棄,還是懇求醫生輸液輸氧,但就像醫生護士所說,他的身體已經開始shut down ,各種機能已經不能工作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幫助恢複已是不可行的,減輕痛苦才更有利於病人。舍不得阿爸,想留阿爸多一天是一天的先生與婆婆終於同意,全家人一致讚成放棄任何治療,把病入膏肓的阿爸送入醫院進臨終關懷病房,放手也是愛。
先生原計劃讓阿爸在家臨終的。因為他查了一下我市僅有的一家臨終醫院網評,看上去口碑不太好,他說如果把阿爸送去關懷,命不久矣。婆婆因為考慮到我們買房入住不久為我們所想有所顧忌。根據安省善終服務中心(HPCO)提供2014年的統計數據顯示,70%至80%的加拿大人希望能在自己的家裡去世,我是嫁雞隨雞,先生做出決定,我就站在他後麵。
重視普通國民的生命就是強國的體現。我們再一次體驗到加國政府以人為本的。高稅收,高福利,真正是做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我們當時決定讓阿爸在家臨終,政府幾乎包辦了所有的費用。一日二次上門的社工包攬了清潔阿爸身體換尿布的工作,護士每日上門檢測體征,醫生每周親自過來檢查診斷斷問詢解疑,24小時如有疑難雜症可打護士醫生谘詢熱線,就算當時無人接聽,他們過後也會致電回複。
"以前被打被罵得最凶的子女會是最孝順的一個",嗯,嗯,我頻頻點頭同意。小姑也是特別孝順的女兒,可我覺得我家先生做得更好更多,畢竟我們與公婆同一屋簷下相處時間更多。先生好舍不得他老爸,緊張他,他一聽到阿爸說糊話或發出什麽動靜,他都要咚咚咚下樓去查看,他喂他爸爸吃飯以及對他爸爸講話的囗氣,比以前照顧倆個兒子還耐心。同樣是他,不止一次向我控訴他阿爸以前對他多麽凶,他說,阿爸的通關手打人老痛的,幾十年過去了,看他的樣子好像現在還心有餘悸。
"打伊打過倆次蠻結棍的",婆婆曾對我說過。一次,不好好較完成作業,老師告狀,他挨打。還有一次倒是沒人告狀,但有人表功了,他還是挨打。話說也是十歲左右,先生由於貪玩,忘了去幼兒園領回小他7歲的妹妹了。晚上大人回家,妹妹迫不及待上前表功,我家小姑子愉悅地說"爸爸,爸爸,哥哥沒有領吾,吾今朝一介頭穿倆條橫馬路自己回家的"。哎,可憐了他家的小哥哥,我家的先生又挨了一頓竹筍烤肉。不打儂,打啥人呀?不見得去隔壁頭打人家張木匠。打得好,終於打出-個以後能扛起責任的好父親與好丈夫。
"儂勿可以勸的,儂越勸,伊打得越結棍",婆婆痛惜地接著說,我親愛的婆婆呀,儂曉得了,下次就不要再勸了,挺公公打,旁邊如果沒人勸,公公一個人唱獨角戲打得也不起勁了,先生真是受苦了,我心裏暗暗惋惜道。
先生訴的苦還沒完呢,他還控訴道,每天天朦朦亮,公公就把他喊起到陽台背英語(怪不得他是我認識的中國人裏我認為的英語最好的,捂臉說),然後不管刮風下雨還要出門為捂在熱被筒裏的我家小姑姑孩子們囗中的孃孃拿牛奶,當然是光明牌的,然後他一個男小歪再拿著鋼筋鍋子與筷子擠身於爺叔阿姨中間排隊買豆漿油條。公婆家真是上海家裏典型的男孩窮養,女孩富養。若幹年後我出場便受益,先生照顧家裏的女人任勞任怨。
祖孫倆在地下室玩累了,孫子小睡一會,爺爺怕他落在地上,在旁坐著守著。
接到先生電話,我們全家人進入醫院急診間,不知是醫院有意還是無意,他們給了阿爸一間帶玻璃移動門的獨立病房,阿爸一喊痛,護士立馬就用止痛劑,嘛啡。他們現在所做的就是讓病人沒有痛感地走完最後一程。
當晚,我們大家一一上前與阿爸告別。小兒特意從學校乘火車趕來醫院,我們每個人一一彎腰湊近他的身體貼著他的耳朵告訴他,我們愛他,我們感謝他為我們做的一切。阿爸雖然睜不開眼晴,每個人說完,他都有反應,他都嚅動著嘴唇一一回應著,據說聽力是死亡之前的最後感知能力,他知道,他不孤單,我們在看著他,陪著他。
與阿爸告別完,我們正想離開,看到大兒又回到阿爸身邊,我便跟了上去。大兒貼著阿爸的耳朵哽咽地說道,爺爺,感謝您撫養照顧了我和弟弟。我們在您的身上學到了認真勤奮負責善良的品質,放心吧,我和弟弟及爸爸媽媽會照顧好奶奶的,終有一天我們還會相聚。兒子說著他與爺爺平時交流憒用的英語普通話上海話混雜的語言。兒子,爺爺真的沒有白疼你。
回家後,我睡得特別深,很久沒有睡得這麽深。
第二天晚上下班後,去醫院看阿爸,先生小姑說,阿爸整日昏迷不醒,他們說什麽,他都沒有反應。"
當晚先生說還是他在醫院陪夜讓我們都回家。回家後雖感疲勞,但遲遲入不了夢,半夜三點,忽覺胸囗一陣不適,我預感會發生什麽,我害怕的電話鈴真的響了。
我們聽到先生的電話馬上趕到醫院,阿爸像睡著的一樣平靜安詳地躺在病床上,先生說他沒有任何掙紮,安安靜靜地走了'油盡燈枯。三十六個小時,從進院到過逝,就是這麽快。雖然阿爸也過了八十多歲,但也得說,人的生命太短暫了。
唉,人如果不會死就好了,但那樣的話,生命也就不珍貴,不值得珍惜了,生活也就沒什麽意義了。
阿爸算得上是擁有完美人生的人。後來去殯儀館聯係葬禮事儀的時候,工作人員談話中,好幾次拿起他的照片重複幾次發出感歎,He was a happy man ,He lived in a full of life.我們都知道,說一次是人家西人客氣,說了好多次,那就是發自內心的。
我急切地盼望葬禮的到來,又可以看見阿爸了。阿爸已經走了一個多星期了,平時每天早晚都能看見他,現在幾日不見,有點不習慣,當時放棄治療,想讓他解脫痛苦,但現在人真的不在,不經意中倒開始想他了,先生現在提起他還會眼圈泛紅,傷感不已。但我又害怕看到他被病魔折磨得麵容枯槁的遺容,他以前看上去是多麽健康快樂啊!
葬禮那天終於來到了,有鮮花,有儀式,有悲傷,有眼淚,但沒有後悔與內疚。阿爸活著的時候,我們是用心地愛著您。阿爸平靜安祥地躺在那裏,就像睡著了一般。看上去麵容飽滿,健康紅潤,好像又恢複了往日的風采,這多少撫慰了婆婆破碎的心。阿爸,您去的地方再也沒有病痛了,隻有永恒。安息吧,阿爸,將來,我們去那裏,還會是幸福快樂的一家人。
我們與小姑一家輔助婆婆在公公病中晚期全心全力照顧他,在他逝後不用婆婆操心指揮,井然有序地買了墓地,操辦了後事,舉行了雖然隻有我們倆家參加但既簡單又隆重的葬禮,婆婆事後十分滿意,但又黯然地說,先走的人幸福。婆婆又何必擔心呢,我們會用而且正用照顧阿爸的耐心和方式去照顧她,隻能說孝敬長輩是我們倆家人的傳家寶。
生活還在繼續……。
和爺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