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感】什麽樣的命運,讓你成為我偶然的父親 by 誤入生活
我從沒為父親寫下任何文字,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寫寫我的父親,但提起筆來卻又不知所措,因為我發現父親實在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一寫的,然而,“父親”兩個字,總像一把劍插在心口,稍稍一動,就血流如注。
聽家裏人說,父親曾讓算命瞎子給自己算了一卦,瞎子說對父親說,“你是孤命,命裏無兒無女”,其時,40多歲的父親已經當上了爺爺,自然是火冒三丈,瞎子接著說,“你別著急呀,聽我把話說完,你是享你老婆的福,你的兒女都是你老婆給帶來的。”算命的瞎子甚至因為父親的命不好,而不收父親的錢。
但村裏人都說父親命好,命好的讓全村的人都嫉妒,他一輩子都不操心。早年有能幹的兄長為他打點一切。後來娶了個漂亮能幹的老婆,裏裏外外一把好手,家裏家外也都不用操心,即便是沒有吃的三年自然災害的日子,有很多人出去要飯,甚至餓死,父親都是“甩手掌櫃”,愁吃愁喝都是母親的事。兒女長大後,對父親來說,更是天下太平。晚年得了個自己樂嗬盡給人添麻煩的病(老年癡呆症),得病後的父親更加“純粹”,他與這個世界關係簡化成他與食物的關係……
回望父親的一生,覺得算命瞎子的“孤命”斷言似乎不虛。如果說生活是一台戲,那麽,父親永遠都是台下孤獨的“旁觀者”,看著母親和孩子們在台上的艱辛與熱鬧。
父親和母親吵了一輩子,父親的無能、冷漠、自私和不負責任讓母親傷透了心,母親跟我們講起過去我們家經常受別人的欺負,父親兄弟三人,但大伯二伯常年在外麵做生意,家裏男人隻有父親,別人欺負我們家,打上門來,父親嚇得躲到樓上,讓懷有身孕的母親和年幼的孩子麵對一群“惡狗”。父親的懦弱讓母親十分失望。
父親平時木訥寡言,就是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沒他什麽事兒,在外麵膽小怕事,在母親麵前蠻橫無理,每每跟母親吵架,嗓音洪亮、語言流利,罵母親,連帶著罵外婆,酣暢淋漓。年紀越大吵的越厲害,母親說父親“越老越變鬼”(家鄉話,“變鬼”的意思相當於“變態”),年輕時怎麽不這樣,父親的回答讓人啼笑皆非,他說,“年輕時,我怕你走了,現在兒女大了,我都有孫子,不怕你跑……”把母親氣的半死。
父母吵架時,互相咒對方“不得好死”,母親曾經說了一句話讓我心裏一哆嗦,她說,“我死了要人念,你活著就要人厭”,沒想到一語成讖,母親因心髒病突發過早離世,那痛至今不減。而父親在母親去世後,日漸癡呆,越來越嚴重,吃喝拉撒全要人料理,全家人被他弄的精疲力盡、心力交瘁。
母親一輩子曆盡人生磨難,隻知道付出,從不願為兒女添一丁兒麻煩。但她生前多次囑咐我們姐妹:在她死後,絕不要與父親合葬,如果我們不答應她,做鬼都不會饒了我們。可見,母親對父親是怎樣的失望。
這是我們母女一場,她提的唯一的要求,我們姐妹不能不答應。可是,父親去世時,我們作為嫁出去的女兒,麵對強大的農村喪葬風俗習慣,並不能阻止他們挖開母親的墳墓,將父母合墳安葬。
作為丈夫,父親是失敗的,然而,更加失敗的是作為父親,也許是生活挫敗感讓父親對我們管教簡單粗暴,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懣。我們稍有不慎,父親非打即罵,不近情理。
記得有一次,我在灶前邊燒火,邊看書,父親說我不好好燒火,一把奪過我手裏的書,往灶膛裏一塞,情急之下,我直接把手伸到火裏把書搶了出來,頭離火太近,隻聽得嗞的一聲,腦門兒上的劉海被燒了一截,即便如此,我也不敢流露出自己內心的憤怒,那樣隻會自找苦吃。
他的懲罰方式經常是變態的,除了農村人慣用的小竹棍之外,還有一招是“揪眼皮”:小時候淘氣,放學路上,跟和幾個小夥伴在橋墩上走,稍不小心就會掉到幾米高的河裏。不料,被收工回家的父親發現,父親揪著我的眼皮不放,快速往家走,我邊哭邊緊緊地跟上父親的步伐,一溜小跑,回到家裏父親才鬆手。此後,我的眼睛難受了很長時間,眼皮總是不由自主跳,也不自覺地頻繁眨眼睛,又因為“頻繁眨眼”的壞毛病,不知又挨了多少罵,為了克服這個壞習慣,我把自己關在房裏,長時間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心裏恨死了父親……
就這樣,在內心深處,父親跟他的妻子兒女越走越遠,父親將他對這個世界的柔情傾注在家裏的耕牛身上。
那時,三家農戶共一頭耕牛,輪流喂養。農村人放牛都是把牛牽到有草的地方,讓牛自己吃草,小孩子放法更簡單,把牛直接往山上一扔就不管了,自己則跟小夥伴一起瘋玩,太陽落山時分,再去牽牛,牛已經吃得肚子溜圓。
但父親不這樣放牛,他心痛牛,嫌山上貼著地皮的草不好,總是去找水邊肥美的嫩草,把草割回來,找個陰涼地兒,像喂小孩吃飯一樣,一把一把地親手將草送到牛的嘴邊,喂給牛吃。漸漸地,牛被父親慣壞了,吃草非人喂不可。輪到另兩家放牛時,苦不堪言,放牛時,這畜生不肯低頭吃草,總是抬頭看天,哞哞直叫,餓極了,糊弄啃幾口,但不能自己吃飽肚子,總要額外“加餐”。母親的反對和另外兩家的抗議,父親置若罔聞。
那時,我跟其他人一樣始終不能理解父親為什麽對牛這麽精心,現在似乎有點理解了。
小時候怕父親,心裏充滿了怨恨,與父親沒有什麽交流。長大後,離開家鄉去外地上學工作,每次回家,家裏人(鄰居)興奮地圍著我問這問那的,聽我講外麵世界的精彩,父親也隻是坐在一旁默默聽著,聽得十分入迷,滿麵笑容可掬,說到他感興趣的地方偶爾會插上一兩句,此外,幾乎不會跟我多說什麽。再後來,父親越來越木訥,有了癡呆症狀,他還是在一旁默默的“聽”著,但明顯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隻有遞給他吃的東西,眼裏有一閃即逝的光亮,而我也徹底失去了與父親交流的機會。
2015年春節期間,正月初九上午,老年癡呆症的父親終於離開人世,所有的人似乎都長噓了一口氣,我也是。出殯時,聽到村裏老人閑聊說,“這個家夥早該死了,活著麻煩,我們也該死了。”
我想,父親不是肉體死的太晚,而是精神死的太早。
父親一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與我們相距甚遠,幾乎不被理解,也從來沒有人試圖走入他的內心,我對他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我不知道這個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內心曾經經曆過怎樣的苦痛和掙紮,以沉默和固執頑強地“反抗”著,直至,他以自己的方式獲得了徹底的“勝利”,在人生最後的幾年裏,他的內心對這個世界永遠關閉,再也沒有什麽能奈何得了他……
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在妻子和兒女的“光環”下,顯得既無德又無能,一生毫無建樹。在母親心中他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在孩子心中他既不是“高山”,也不是“大海”,他隻是我們的父親而已。
最後,附小詩一首,寫給我老年癡呆的父親:
什麽樣的命運
讓你成為我偶然的父親
世界是那樣的可恨
非得找一個人來報仇
那個人必然是我
什麽樣的命運
讓我成為你極端的女兒
我仿佛隻是碰了一下你的衣角
還沒有來得及
發自肺腑地喊你一聲父親
一扇沉重的鐵門轟然落下
你就在那裏活生生地死著
那長長的死裏
一定有鳥鳴 有花香
也有成群的牛羊
你終於活成了一把錚錚骨頭①
我想那一定是人最初的模樣
可惜,我沒有勇氣看一眼
我終於承認我是你
不折不扣的女兒
注:①父親去世後,我趕回家奔喪,父親躺在棺材裏,嫂子問我,“想看一眼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嫂子又體諒地說,“父親的樣子很嚇人,全是皮包骨,你膽小,不看也罷,免得晚上做惡夢,腦子留著他以前的樣子也挺好”,就這樣,我始終沒敢靠近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