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們的新年──八九“6.4”係獄紀事

 

            囚徒們的新年

           ──八九“6.4”係獄紀事

                            (瑞典)茉莉

 

人在異鄉,突然發現失去了過節的快樂。既沒有興趣象洋人那樣喜氣洋洋地裝飾聖誕樹,也沒有過中國新年的氣氛,我們這裏沒有幾個中國人,而且中國春節時不放假。

北歐寂靜的冬夜裏,故鄉新年的情景卻在沉思懷想中一一浮現。令人潸然的是,1989年冬在湖南邵陽市公安局看守所和囚徒們共度的那個特別的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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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前獄中異常的氣氛

 

離新年大節還有好多天,看守所就有了一種異常的氣氛。獄方加強了警衛,並禁止“人犯”家屬在此期間探監。法院、檢察院也開始停止辦案。他們也忙著購買年貨去了。隨著普天同慶的春節一天天臨近,被關押的囚徒們一天天陰沉。昔日的喧鬧嬉笑之聲少了。看守所有了死一般的異常氣氛。

我仍是象往常一樣縮在獄室牆角下,遁進書本的世界。“6.4”時當局不可理喻的瘋狂,使我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前不久,因為不能容忍同監的三個女殺人搶劫犯結夥狠揍一個因賣黃色錄像帶入獄的體弱女子。我也被那三個凶手揍了一頓。此外,我的“反革命案”也早就判決了,刑期是上麵事先定下的,過了年就要押送我去勞改。雪沙從獄室上的瓦縫裏散落到鋪蓋上,我卻沒有多少感覺。

不久,我開始聽到有人抽泣的聲音。仔細一看時,那啜泣聲已經在全監漫延。這麽多女“人犯”被迫擠在一間陰暗熏臭、令人窒息的獄室裏,來自各種不同背景的人更容易互相憎惡、仇視。這裏有殺人解屍、割人腳筋不眨眼的凶犯,有視他人腰包為自己的銀行的扒手,還有敲詐勒索犯、貪汙犯、遊民小偷和拉皮條賣淫者。她們平時厚顏無恥地吹噓,無恥地說下流話,傳播對付“政府”(犯人對公檢法執法人員的統稱)的經驗,並尋隙挑事,嫉妒鬥狠。此刻,她們似乎全都被鐵窗外不斷傳來的迎接新年的爆竹聲鎮住了。

 

§§除夕之夜淒涼的慟哭

 

幾年後出獄,我特意去找有關契訶夫薩哈林島之行的記錄來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那本被托爾斯泰評價為真摯樸實、符合基督教精神的《死屋手記》之後,契訶夫決定同喧囂浮華的生活決裂。他乘著鄉間的破車,行程一萬俄裏,跑到西伯利亞的盡頭,去正視真正的苦難──太平洋薩哈林島上囚徒的苦難。

不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在他們正視了俄羅斯令人生畏的現實之後,都對那些作奸犯科、被一層令人厭惡的外殼包裹著的囚徒產生了深厚的同情。這種同情來自對宗教的篤信,也來自更廣大的人類之愛。

不信神的我卻是在那個奇特的新年之夜,重新認識了那些並非天生的“壞人”、也具有人的思想感情的獄友。

女犯們隻知哭泣。不論多麽強悍刁潑的女人,在傳統春節來臨之時,她們全都回歸成想家、愛家的母親、妻子和女兒,和我一樣為喜慶日子裏父母膝下的清冷、兒女沒有著落的新衣和丈夫的孤獨而牽腸掛肚,而隻能噙著眼淚,去回憶象夢一樣不真實的過去的種種。

而男犯們卻有意打破獄室裏彌漫的的這種難以忍受的“節日恐懼症”。他們開始籌備一些娛樂活動。隔壁的二監不乏文娛人才。他們從放風的風房裏拋過來紙條,上麵寫著需要我這個老師修改的“鐵窗號子”。我對那些諸如“馬年馬年,時來運轉”、“爆竹聲聲響,誰來送溫暖”等口號不置可否,但一些如“一人坐牢,全家光榮”的句子使我勃然大怒。我立即拿筆劃掉類似的口號,還附上一信教訓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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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大牆外的鞭炮聲更響了。與此同時,女犯們的輕聲抽泣變成嚎哭,有的邊哭邊喊娘、喊崽。據我的觀察,平時幾乎沒有幾個“人犯”會承認自己犯了罪。已被判決和仍未判決的都會說是“政府”的不公、別人的陷害和命運的捉弄。有些能說會道的女犯甚至會編出與起訴書上截然不同的動聽故事。

   但在除夕淒涼的慟哭裏,多少隱含著幾分後悔之意,如斷斷續續的哭訴裏會偶然冒出“隻怪我自己哦”這樣令人哀憐的句子。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

 

§§“走遍天下忘不了溫暖的家”

 

正不知怎樣才能排遣這無邊的煩惱,值班的武警從鐵窗上給我丟下一封信來。在邵陽市看守所的半年,我經常和一些稱我為“老師”、“姐姐”的犯人通信,回答他們對人生、對世界的無數疑問,雖然我自己也不明白多少。大部份信都是通過放風的時候夾著小石頭從風房的鐵絲頂棚丟過來的。隻有個別人有能耐活動送飯的和武警給我傳信過來。

在這獄方戒備重重的年關,能送出信來的是一個外號叫“三督軍”的重刑犯。由於三督軍的哥哥是一個著名的老山烈士,他本人也參過軍,因而年輕的武警願意幫他做點違規的事情。隨信帶來的新年禮物是一隻大雞腿。我讓幾個農村來的姑娘分著吃了。自從知道一些在監子裏做“元帥”(即牢頭獄霸)的人搶他人的食物來“孝敬”我這位大姐和老師,我便拒絕吃這些珍貴的貢品。

我默默地讀信,一邊不無悲哀地思考這些本是“革命後代”的年輕人的犯罪根源。突然,大牆外鞭炮齊鳴,新、舊年交接的那一刻來臨了。

看守所20幾個男監立即沸騰起來了。不知是誰事先聯絡了大家,在午夜鍾聲剛敲響第一聲,所有的男犯全都站在通鋪的鋪板上跺腳頓足,發瘋地敲起手中的“打擊樂器”──茶缸、飯盆。死囚們把鐵鐐銬摔得鐺鐺響。大家齊聲吼著鐵窗號子:

   “蒼天大地──,放我回去──!”

震天動地的吼聲令人心悸。我們目瞪口呆地聽著。幹警、武警舉起電棒和槍,在各個監子門前奔走叫罵,揚言要抓人、打人,但是無濟於事。法不治眾,瘋狂的鬧騰一直延續到大牆外的炮竹聲稀,犯人們的喉嚨嘶啞。

嘶啞痛楚的歌聲又慢慢響起:

   “走遍天下忘不了溫暖的家走遍天下忘不了親愛的媽媽忘不了媽媽……。”

   

§§為天下的囚徒們祝福

 

伴著嗚咽的歌聲過後,各監子靜寂下來。聽不到往常犯人們此起彼伏的鼾聲,也沒有人再說話。這個長夜,多少人不堪回首?

大年初一天剛亮,我還朦朧睡意之中,突然聽見各監子依次齊聲高喊給我拜年:

   “莫老師──,弟兄們祝你新年快樂!”

在我的“反革命案”開庭之前,不少和我通信的囚徒認真地對我說:“我們有罪。你們搞民主運動的人沒有罪。你絕不能認罪,就是多判幾年也不能認。”我在公審法庭上的表現,使得這些自命為“英雄豪傑”的犯人都甘願把他們新年的第一句祝福獻給我。

出國幾年,和一些犯人在獄中建立的友情一直沒敢忘記。但是,我寄給獄中犯人的新年賀卡會引起神經兮兮的當局下令追查。就是我把自己的一點私人積蓄放在大陸朋友那裏,以接濟幾個死囚和長刑期女犯的孩子,也被無孔不入的國安部門冠以嚇人的“反革命經費”的名目沒收。

此刻,我隻能在心裏,為我懷念的獄中友人──活著的和死去的,以及天下所有願意改悔的囚徒們──祝福!

   (寫於1997年歐洲新年的爆竹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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