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文是一個怎樣的導演?

薑文的前半生

賊長。時間線空前完整,細節多到花枝亂顫。全網可能隻此一篇。多點讚多評論哈。

注:
1,本文首發於“第十放映室”,文章名為《滔滔不絕說薑文》。

2,本人為文章作者,無版權糾紛。

1

薑文生於1963年1月5號,6歲以前,生活在唐山姥姥姥爺家。

薑文出生那天,碰上當兵的父親不在家。出生證上要具名姓,接產醫生靈機一動:軍人的兒子,就叫薑小軍。這名字一直叫到10歲。10歲以後,他改回姥爺早給起好的名字:薑文。

薑文姥爺點兒背,國民黨撤退前,被稀裏糊塗突擊入黨。解放後,聽了在解放軍任高級軍官姐夫的勸,留下來預備和廣大人民一起當家作主。後來,還是被抓起來關了9年。薑文出生那年,姥爺放了出來,回家接受監督改造。

家庭成分不好,人人敬而遠之。有一次,解放軍到當地野營拉練,住到百姓家,唯獨不去他們家。薑文就跑到鄰居家,熱情招呼:我爸也是軍人,跟你們一樣,你們上我們家去吧。剛說完,有個人突然轉身,大頭鞋“咣”踏在他腳上,嗬斥道,滾蛋!

薑文後來說,那時生活給我的印象是,我似乎處處不如別人。誰他媽都比我強,有理由欺負我。

薑文的父親薑洪齊是一個工程兵,煙癮和寫作的癮都很大,還戒不掉。後來有報社要調他去做編輯,部隊不放人,但攔不住他在創作的世界裏自由狂奔。

薑洪齊後來一見薑文母親發了昏,非她不娶。部隊讓他冷靜:娶一個家庭出身有問題的女人,你會失去組織的信任。薑洪齊14歲扛槍打仗,抗美援朝時奮勇救死扶傷,他不信這個邪,便從此穿上了小鞋,仕途沒走下多遠。

母親高陽師範學校出身,是一個深受學生愛戴的小學音樂老師,愛唱歌,愛跳西藏舞,靠燒一手好菜讓全家心服口服。

家裏兄妹三個,薑文行大,老二叫薑武,老三叫薑歡。薑文四五歲就被當大孩子使喚,叫去打醬油。爸媽不在家的時候,薑文還能給弟弟妹妹做一道雞蛋蒸肉。

薑文辦事利索,說話不太利索,張嘴老被第一個字憋在那兒,隻好切到中間說。比如問,醬油多少錢一斤?他出口就成,多少錢一斤醬油?

母親待人熱情,在教育孩子上,也熱情高漲,雖然薑文感受到更多的是熱辣的巴掌。薑文說,我媽不能打學生,但能打我。

在家裏,母親管他叫大牲口,管薑武叫二牲口。白天,薑文和薑武在外惹了事兒,晚上回來,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等到兄弟倆放鬆警惕,這時大燈扭亮,母親登場。

母親一到,薑武就床伏法,很快天下太平。薑武長相憨厚,但本性蔫兒淘。他有個外號叫“笑麵虎”,幹了壞事,沒人往他身上想,都當他是個好孩子。

薑文心裏沒數天地寬,有三點道理要講。越講道理,母親的教訓裏不免夾雜點武力。在母親的嚴格管教下,薑文做事不敢不認真。

有一次,他剛把洗好的碗端進來,母親說,回去重洗。薑文問為什麽,母親說,你每次都要剩一點兒洗不幹淨,你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要是被母親發現真的不認真,薑文說,那叫“道德淪喪”。

在唐山農村,母親常帶薑文去看電影。提前兩三天,他就心裏盼著。那會兒看的電影,他印象深刻的有《紅燈記》《兵臨城鄉》《珍寶島的故事》等。

6歲以後,一家人跟著父親的部隊遷移到貴州貴陽。當時他們家住在一間大倉庫。他躺床上,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倉庫後麵的籃球場上,部隊訓練的場景。有一次,他看到部隊放映員在對著牆倒片子,畫麵可大可小。他受了啟發,開始動手“拍電影”。

他早期的代表作有兩部。一部是拿一疊信紙剪成的打仗故事。剪好,他貓進蚊帳,燈一關,手電筒斜打在信紙上,蚊帳上就放起了電影。另一部,他是拿放針劑的藥盒做的,並且這一次片頭都有了:摳下藥盒裏的格子,寫上“八一電影製片廠攝製”。

在貴州念小學的時候,薑文第一次登台,演了一個叫《消息樹》的戲。演完他很興奮,衝回家,滿院子的人都看他。他當時想,我確實成功了。後來才知道人家盯著他看,是因為他塗的一臉綠沒洗掉。

2

在父親的筆杆和母親的棍棒雙重敲打下,薑文早早開竅,4歲上學,在不停轉學中,10歲小學畢業。

10歲那年,舉家遷往北京,住進內務部街11號軍隊大院。由於北京不承認他的貴州學曆,他又在西直門一小六年級複讀了一年,然後考上了北京72中。

北京72中是重點中學北京2中,為安置一幫壞學生單獨設立的。這幫壞學生親切地稱自己的母校為“氣死二中”。

班上同學胡其鳴說,薑文那會兒剛從貴州過來,話少,還有點結巴。而且基本比班上同學都小兩三歲,沒什麽存在感。

班上另一位同學英達,對薑文的第一印象頗深:薑文當時盯著一支一閃一閃的日光燈,旁若無人地看了很久。

薑文年齡小,個頭也小,英達給起了個外號,叫“馬猴”。後來薑文和英達成了好朋友。他們成天往對方家裏跑。要是有幾天沒看見英達,薑文母親就要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薑文第一次覺出電影的好,是看了電影《龍須溝》。他向英達感歎,這幫人真有本事。英達說,這男主角是於是之。薑文有點驚訝,於是之你都認識啊?英達說,這我爸同事,我爸跟於是之也差不多。薑文驚問,你爸是誰啊?薑文後來看了《茶館》,終於理解,英達的父親英若誠,果然跟於是之差不多。

後來薑文跟著英達進進出出人藝劇院,戲劇底子就此打下。英達說,薑文可能是中國演員裏,看《茶館》看得最多的人,有演出就去看,沒票硬往裏混。《茶館》裏的台詞,薑文倒背如流。

薑文學誰像誰。他在電話裏模仿英若誠說話,英達沒少給他叫爸爸。沒事的時候,他們就跑到72中的傳達室,趁沒人,抓起電話一通瞎打,喜歡誰,就作弄誰。

有一次,他們打給北影廠,讓總演壞蛋的反派演員安震江來接電話。通上話,薑文不由分說,把他在電影裏的台詞全背一遍。安震江說,別鬧了,你哪位?薑文又把台詞全背一遍,安震江氣憤道,你他媽是中國人不是?電話這頭一通壞笑。

1984年,走出了薑文、英達、濮存昕、導演夏鋼、作家張欣欣、盧米埃CEO胡其鳴等“壞學生”的72中,與2中兩校歸一。有一年,北京2中校慶,想請薑文作為傑出校友出席活動。薑文故意結巴著說,誰誰誰是你們校友啊?

3

1979年,薑文報考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他模仿了《在烈火中永生》中,革命英雄許雲峰和特務頭子徐鵬飛之間的一段對話,在場的老師笑倒一片。薑文心想,我確實成功了。

後來北電寄來一封信,被一幫同學搶過去,遠遠跑到操場上念。在一陣爆笑聲後,薑文聽到了信裏的內容:安心工作,安心學習。

薑文落榜的原因,北電表演係當時也有議論。據說由於他模仿的太逼真,以至於主考老師們有點拿不準,到底要不要招一個如此擅於模仿的學生。

英達那年考上了北大心理學係,他希望薑文也能念大學,於是鼓勵他來年報考中央戲劇學院。考試當天,英達騎車載他去了考場。

考中戲,共三試。一次初試,兩次複試。複試環節,在形體和聲樂兩項上,薑文的條件和表現不是很理想。表演一項,薑文流利背出契訶夫的《變色龍》,表演係係主任張仁裏從中聽出了他的理解力和幽默感,當場拍板:要了。

1980年,薑文考上中央戲劇學院,他把錄取通知書拿給母親看。母親正眼不瞧:別給我看這個,那兒還有一盆衣服,你去洗了。

在中戲,薑文的年齡依然是最小的,但成績是最好的。薑文念大學時,薑武剛上初中,他寫過一篇作文,叫《我最崇拜的人》,最後寫道: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的哥哥。他從小聰明懂事,孝順父母,學習成績很好。在我眼裏,他才華橫溢而且為人坦率真誠,活潑大膽,敢作敢為。哥哥永遠是我前進路上的一麵鏡子,一個榜樣。

為了回應弟弟的崇拜,薑文沒少給惹事生非的薑武擦屁股。有一回,學校舉行中秋晚會,大家都上了節目,唯獨薑武沒上。他縱身上了屋頂,向舞台發射西紅柿土豆以表抗議。後來開家長會,正好爸媽不在家,薑文代為參加,他一臉沉痛地對老師說,我這個弟弟啊,屬於一鳴驚人的那種,別看平時挺老實,真要搞事,經常會弄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啊!

薑文腦子活,念書時就有了來錢的門路。有一回放假,薑文沒回家,去幹了個配音的活兒,掙到人生第一筆錢。上交給母親一部分,他把剩下的都給薑武,說,這錢咱哥倆花,放你這兒。

中戲前兩年,主要功課是“觀察人物練習”。薑文為了練習觀察能力,寫過一篇微型小說。主要描寫一位同學起床後的一係列生活習慣。由於擔心影響同學關係,這篇小說並未發表,隻給同學劉小寧看過。劉小寧說,人物刻畫之精彩,動作語言之生動,讓他至今難忘。

後來薑文和嶽紅搭檔過一個作品,叫《無題》:

他們演一對要分手的小情侶,來到小飯館分東西。倆人沒錢吃飯,各自點了瓶汽水。汽水3毛一瓶,退瓶返還1毛。喝完,薑文拿著倆空瓶子要去退,嶽紅不給,把瓶子擦了擦,裝進了包裏。薑文一愣,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瓶子擦幹淨放書包裏,走了。

薑文的中戲師弟史航看後,說這就是薑文很騷很細的地方:這個男的是被這個女的生生教會了什麽叫留下點東西。

中戲後兩年,主要功課是“自選劇本片段練習”。四年的學習成果,全在畢業大戲《家庭大事》:

薑文少年老相。他15歲走大街上,解放軍小跑過來敬禮問路,直喊他叔叔。戲裏,薑文演一個工人家庭大家長,呂麗萍演他的老伴。排練時,他們穿上戲服,在校門口的胡同,來回溜達。相熟的師生擦肩走過,沒人認出,都當是普通的老頭老太太。

在排這部戲的過程中,薑文總覺得喊呂麗萍“老伴”,有些不妥。琢磨以後,他叫呂麗萍“我說”。有人說,這個“我說”太絕了。

《家庭大事》上演之際,有人從72中門口路過,看到小黑板上寫著:別忘了看薑文的話劇《家庭大事》。地點是中央戲劇學院小禮堂。

4

1984年,薑文中戲畢業,分配到青年藝術劇院。電視劇《末代皇帝》來找他演溥儀。簽了協議,又臨時改轍。對方的理由是,你的長相,不是很討觀眾喜歡。薑文說,但我長得像啊。對方說,像不重要,重要的是討觀眾喜歡。

後來有朋友來問他,你最近幹嘛呢。薑文說,在等著拍《末代皇帝》。朋友說,不是吧!薑文謙虛地說,是是。朋友說,不是啊,人家都開機了。薑文吃了一驚,不會吧,我還沒去呢。被撤下人家也沒正式通知他。

到了1987年的《末代皇後》,薑文終於演上溥儀。家裏住房緊張,薑文和薑武擠在一張床上睡。薑武說,沒法跟他睡覺,隻要醒著,他就要跟你聊溥儀。在72中同學張欣欣的介紹下,他見到了溥儀的弟弟溥傑,一頓聊,把溥傑給聊服了,臨走,溥傑給寫了個條兒:此人很像我大哥。

在片場,他還以為是學校排話劇,對服化道指手畫腳,人家不樂意了,送他一句忠告:油梭子發白——缺煉呐你?

拍完《末代皇後》,薑文緊接著就趕赴上海出演話劇《高加索灰闌記》。當時台下還坐了一位觀眾:著名導演謝晉。看了薑文的表演,謝晉最終決定,即將開拍的《芙蓉鎮》男一號秦書田,就是薑文了。當時他22歲。

劉曉慶是該片女主角,第一次見到比自己小十幾歲的薑文,她印象並不好,嫌薑文太年輕。不過又覺得他鼠頭鼠腦那樣兒,挺像秦書田。

薑文老毛病不改,意見成垛,點子成山。謝晉是個寬厚長者,誰有道理聽誰的,薑文自此撒了歡,攛掇出經典的“掃街華爾茲”一場戲。

薑文和劉曉慶拍著拍著,沒摟住,假戲真做,談起了戀愛。電影裏有一句台詞,秦書田最後在雨中,對胡玉音(劉曉慶 飾)說,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後期錄音一直錄不到那個效果。謝晉輕輕一點:想想曉慶,想想曉慶平常的樣子。這次一條過。

5

1987年夏天,薑文出演張藝謀的《紅高粱》。電影改編自莫言小說《紅高粱家族》。

在莫言老家體驗生活的時候,薑文整天一條掛襠短褲,在他們家門前那條河裏洗了曬,曬了洗,變得黑如泥鰍方才罷休。

薑文的點子咕咕往外冒,跟張藝謀吵著從頭拍到尾。他演的餘占鼇要進九兒臥房那場戲,薑文提出來要“撒酒瘋”。他平時不大能喝酒,咕嚕嚕灌下半斤高粱燒,喝的兩眼發直,一屁股坐進酒缸裏。旁白說,他在裏頭睡了三天三夜。

薑文的父母後來看到,沒關心劇情,倒挺關心他受沒受罪:你是不是真在裏頭呆了三天呀?

在莫言老家,有一天莫言母親做了拤餅,奶奶做了一大盆西紅柿炒雞蛋,一上桌,很快被一掃而光。酒足飯飽,薑文一抬腿,把莫言家唯一一隻暖水瓶,“嘭”一聲踢爆了。莫言連說,好兆頭!好兆頭!這個電影肯定火爆。

後來有一天,正在老家倉庫寫作的莫言,看到堂弟拿著一張《人民日報》跑過來,他接過報紙,打眼看到全版報道:《紅高粱》獲得第3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

《紅高粱》之後,薑文更紅了。洪晃打那時認識了薑文。洪晃住在史家胡同,位於薑文家所在的內務部街大院前邊兒。她有一次騎車去找薑文。薑文家裏人說他換煤氣去了:

換煤氣的片管,指定要薑文來,來了還不讓輕易走,得唱一段。薑文二話不說,掄起煤氣罐坐上肩頭,然後大搖大擺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大步回家。

薑文也經常去洪晃家玩。那陣子,洪晃母親章含之剛做完手術,在家休養,精氣神和情緒,都不大好。薑文就逗她:章阿姨,您當我女朋友吧,您真是女的裏頭最漂亮的。許多年之後,薑文每次看見洪晃總要問一句:我女朋友好嗎?

洪晃說,他已經是中國最著名的一個演員了,但是他的狀態是沒有變的,他身上沒有任何一點暴發戶的跡象。

1987年,導演謝飛從美國訪學回來,要把劉恒的小說《黑的雪》拍成電影。他想找薑文來演主人公——北京底層青年李慧泉。負責聯絡薑文的副導演帶話回來:這戲我接,可至少要給我三個月時間,我要去熟悉生活,熟悉人物。

到了拍起來,薑文鬆鬆褲腰帶,抖出一肚皮的點子。諸如那段神來之筆的“彈底褲”戲和臨場現編詞兒,一抖一個響。這一年,薑文24歲,他給出了個主意,別叫《黑的雪》了,這片就叫《本命年》吧。謝飛一想,這好。

1990年,《本命年》在中國電影資料館放映。結束後,田壯壯找到謝飛,拉著他的手激動地說,真棒!謝老師完全把我震住了。

當時田壯壯還沒從《盜馬賊》委曲過審的打擊中走出來,拍了幾部自認為“特別爛”的片子,意氣消沉。

薑文早在拍《紅高粱》時,在外景地的書攤上,看了一本李蓮英的小傳,當時決意將來要演這個人物。後來適逢得到香港方麵投資,於是找到田壯壯,請他當導演。而薑文和劉曉慶繼《芙蓉鎮》《春桃》後,迎來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銀幕合作:薑文演李蓮英,劉曉慶演慈禧。

《大太監李蓮英》立項之後,薑文和田壯壯到北京圖書館、故宮檔案室找資料,走訪當時在世的最後一位清朝太監,然後關在一家賓館開始寫劇本。

有一次,薑文和劉曉慶因為如何表現一段台詞有不同意見,兩人爭吵了半天,跑到田壯壯處論理。田壯壯說,我覺得他們的態度很有意思,兩個人當時已經是著名的明星了,對一段戲還能那麽較真,給我的觸動很大。我就下定決心,不拍就算了,要拍就一定拍良心上過得去的作品。

還是在1990年,小薑文6歲的薑武報考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此前薑武兩次報考北京廣播學院,次次落榜。回到家,當時母親正在專心燉豆腐,隨口安慰道:沒事兒子,你是最棒的,來,幫媽把那個切一下。

考北電,薑武沒跟哥哥說。從別人那兒聽說後,薑文給他找來一些參考書,每天督促他,你看了嗎?看了多少了?

北電初試的表演題目是:圍著一把椅子繞三圈,然後坐下來說一句,這叫我如何說起。

薑武沒繞圈,直接張嘴就來:老師你知道嗎?做一個名演員的弟弟有多難……他一口氣連貫下來,說的在場七八個老師都在抹眼淚。

薑文當時正在北影廠和田壯壯籌備《大太監李蓮英》,等薑武出了考場,開車過來問他考得怎麽樣,薑武說,沒問題,應該能進二試。後來,他和因前一年報考上戲失利從而轉戰北電的黃磊住上下鋪。

薑武大學期間的用度花銷,大部分都由薑文提供。薑武說,如果他身上穿的衣服你說喜歡,他立馬脫下來給你。後來薑文要給他買車,薑武沒要,他說,哥,你也是三十歲以後才買的車。我現在什麽也不是,我憑什麽二十幾歲就該有車呢?騎輛自行車就很好。

薑文念家。回家晚了一定提前打招呼。出遠門,從不忘給家裏拍電報,到哪兒都想著給父母帶點什麽。1992年,薑文應邀訪了一趟好萊塢,見了不少人,有斯科塞斯、丹尼爾·戴·劉易斯、伊斯特伍德、道格拉斯等。薑文跟達斯汀·霍夫曼自來熟,他要上街去給他媽買衣服,霍夫曼說,這地兒我熟,我帶你去。臨走,霍夫曼還特地錄了段話問候薑文父母。

演了這麽多有分量的電影,但家裏人不怎麽看薑文演的戲,不覺得他演得好,也不聊,沒人把家裏出了個演員當多大的事。母親叮囑的隻有四個字:吃好,睡好。

母親喜歡看電視劇,尤其是王誌文主演的那些。還喜歡拿《黑冰》的劇情教育他,說你看,這人把那人毒了,你小心點,別碰到這樣的人。她經常問薑文,你什麽時候請王誌文來家裏吃飯?

薑文不太待見電視劇,他認為一個演員不能離觀眾太近。但《編輯部的故事》改變了他的看法。有一次朋友到他家聚會,他邊張羅著做飯邊看電視,被劇情牽住了心思,一不小心把飯給燒糊了。他說,它確實吸引了我,讓我進到了戲,變成了一個普通觀眾。

1992年,薑文訪美回來,導演鄭曉龍找到他,希望他來主演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於是先給他送來了原著小說。事實上,劉曉慶動這念頭,比鄭曉龍早。她在地攤兒看到這小說,當下就找到作者曹桂林,說想拍成電視劇。因為這適合薑文演。

薑文先請父母看。用了半夜時間看完,父母說,你該接這部戲。薑文自己看了一夜,被完全吸引住了,把這事兒應了下來,出演男主角王啟明。

這是馮小剛第一次當導演(與鄭曉龍聯合執導),還是個生手,薑文看哪兒哪兒都不對,上手親自指導工作。馮小剛說,對對,就這麽拍。轉念一想,不對啊,我怎麽成了執行導演?

拍攝期間,劇組住在紐約長島一個小鎮上。一天晚上,電視上放《桂河大橋》預告片。馬曉晴和薑文為了影片的主演是不是大衛·尼文發生爭執。馬曉晴認為是,薑文斷然否認。兩人打賭,誰輸了,贏家有權對輸的人做任何事情。

眾人打賭,馮小剛跟著下注:我希望薑文輸。馮小剛驅車1個多小時到曼哈頓,租到錄影帶一看,薑文是對的。薑文讓馬曉晴坐在椅子上,對她說:我就是想告訴你,心裏沒數的事,別跟人打賭。尤其是別跟我在電影上抬扛。事後馬曉晴說,這件事對她的打擊特別大。

1993年9月26日,21集電視連續劇《北京人在紐約》於央視黃金檔開播,萬人空巷。馮小剛說,這部戲能成功,薑文有一半的功勞。

隨著這部劇的播出,薑文幾乎成了全民偶像。他反倒有了藝術家名節不保的擔憂:我覺得21集對我來說,還是太長了。讓觀眾太熟悉你並不是件好事。我不能為了一個廉價的知名度而丟掉自己的藝術生命。

扭頭他找到小說作者曹桂林,興奮地聊起一個計劃:往後,咱每隔五年六年就來他一回,還是連本兒的,瞧見過電影007吧,沒結沒完的。你寫一本兒,我就演一本兒。

不等曹桂林寫,薑文自個兒就構思好了王啟明係列前幾回:

王起明這個人物,不僅有延續性,又有特殊性。他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哪熱鬧他奔哪去。紐約挨炸了,王起明心血來潮,熱熱鬧鬧地在北京集資。他計劃著,在紐約重建兩座世界貿易大樓,他打算承包下來,因為他要把這兩座樓,設計成帶有中國特色的建築物,紅磚,綠瓦,高屋頂。

阿富汗開戰了,王起明又蓄起了大胡子,潛伏到拉登身邊,幫助美軍搜集情報,不料入獄,後被美中反恐部隊營救,一見到五星紅旗,跪在地上哇哇大哭……

後來,後來世界杯賽完了,他又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穿戴整齊地就又去了巴西,找到羅納爾多,跟他商量著……

6

在中戲排話劇的時候,有人跟薑文說,你導戲比導演係的還好。拍《芙蓉鎮》時,謝晉鼓勵他多出主意。到了《本命年》,謝飛直接說,你小子早晚當導演。在《大太監李蓮英》片場,田壯壯說,你來導,我給你演。

他印象最深的是拍《紅高粱》,一路吵著拍完,“哐”一下就轟動世界了。薑文說,這樣的話,那回頭我也拍一個。

劉曉慶就等這句話了:你早該當導演了。這一鼓勵,薑文犯了慫,說要先去美國學幾年導演再回來,劉曉慶為此跟他大吵一架,說要幹就抓緊,時間不等人。臨了,遞給他一句未來導演生涯的總結陳詞:你會成為中國最出色的導演。

薑文被說動了。又說,不會有人給我投資的。劉曉慶說,你先選題材,投資我來想辦法。

薑文先是看上池莉的小說《你是一條河》,後又看上蘇童的小說《紅粉》。二者都因版權已售或其它原因,未果。

後來有一次,王朔塞給他一本《收獲》。淩晨兩三點,臨睡前,他想著看點什麽,想起王朔給的雜誌,一翻開,再合上的時候,天都亮了——這是王朔的最新作品《動物凶猛》。

看完《動物凶猛》,薑文說,這部小說像針管插進我的皮膚,血“滋”地一下冒了出來。這小說讓他聞到了大食堂的味兒、聽到了西藏歌。他覺得這應該拍成電影。

那陣兒在自己家或是王朔家,薑文總是東問西問,打聽這小說的背景、原型,為什麽一定要處理某些事件。王朔說不清,說這就跟情人約會一樣,非得寫下去不可。

薑文鼓勵王朔改成劇本,王朔拒絕,隻答應幫忙推薦別人。有一天,王朔對薑文說,我也別推薦別人了,我就推薦你吧。你改,你自己來。

薑文隻好自己動筆。他把自己關在一間6平米的小屋,睜眼就寫,困了睡,餓了泡一袋方便麵。王朔的小說像一條引線指引著薑文往前開掘,挖到一個炸點,遍地金花。

他寫的渾然忘我,不知今夕。有一次,一個朋友在12號下午去找他,薑文說,你在客廳等我。寫了一會兒,再出來時,他問什麽時候了,朋友說,已經13號了。

1992年6月13日,薑文將6萬字的小說改成了9萬字的劇本,取名《陽光燦爛的日子》。王朔說,我學習了一下,知道電影劇本怎麽寫了。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叫馬小軍,主要講的是文革期間,馬小軍以及一幫大院子弟的青春往事。關於這段生活,同為大院子弟的崔健有一個說法:

沒吃過什麽苦,也沒享過什麽福,我們是在陽光燦爛下生長的一代人。父母是部隊的,沒有受到文革的衝擊,在這一點上,我們更願意說我們的直覺受到了保護。你從王朔或者薑文身上,你看到的是一個人自然成長的精神狀態,他沒有被磨掉棱角。

原劇本分三段,影片中會出現七八歲、十六七歲和三十多歲三個馬小軍。成年馬小軍,由薑文自己演。不過後來他自己的戲份,隻留了個尾巴,其餘盡皆砍去。所以最初找另外兩個“馬小軍”的時候,唯一的條件是:像薑文。中戲同學劉小寧給他做導演助理,全國撒網打撈。

當十來個“少年薑文”站到麵前,薑文看懵了,他也不知道誰像自己。最後薑文母親過來,定了這件事兒,她說,夏雨挺像你中學時候的。於是青島市少年滑板冠軍夏雨成為本片第一男主角。

夏雨之前,最早定下的是童年馬小軍的扮演者韓冬。薑文說,我見他時,一下子有了無限的想象力,而且像是吸了氧一樣,覺得整個攝製組的血液開始流動,讓我特別興奮。

薑文寫劇本時,就想著一定要請王學圻和斯琴高娃來演馬小軍父母,因為他們和自己父母有幾分相像。後來在片場,薑文躲在監視器後麵邊看邊感歎,哎呀真像我媽。

斯琴高娃為了演好媽媽這個角色,和薑文母親聊了很多次。片中有一場斯琴高娃扇夏雨巴掌的戲,一條條拍下來,斯琴高娃的手和夏雨的臉,都腫到無法繼續拍攝。

薑文母親聽說高娃演得特像自己,就去片場看戲。看完,病了兩天。薑文說,我媽沒發現自己打孩子,但那會兒我幾乎天天挨打。

陸續找齊夏雨、陶虹、耿樂、寧靜等年輕演員,薑文將他們送到京郊良鄉一個部隊汽車團,開始“浸泡演員”:

在汽車團,我們切斷了一切的對外聯係,要求他們天天聽那個時代的歌曲,看那個時代的報紙,請王朔給大家做傳統思想教育。那裏還有個遊泳池,讓他們鍛煉,還請來雜技團的老師教自行車。

等他們回來的時候,薑文從他們身上,聞到了那個時代的味兒。

薑文不是拍電影,他是“找電影”。他說我認為一個導演應該事先看到和聽到他要拍的這個電影,再把它找出來。

他覺得戲裏馬小軍鑽的那根煙囪顏色不對,就讓人給染了;

他覺得開場戲裏飛機的顏色不對,給染成國防綠;

他還覺得馬小軍父親身上軍裝的顏色也不對,應該是最發白的黃軍裝,於是上天入地去找;

他後來又覺得米蘭掛在牆上那張照片,不如小說裏描寫的那麽美妙,於是在院子裏架上機器,讓寧靜站在那兒,拍電影一樣拍了23040張。

寫劇本時,他聽的是馬斯卡尼的歌劇《鄉村騎士》和一些文革期間的歌曲,然後就聞到柏油路的味兒和焊東西用的乙炔味兒,聽到音樂聞到味兒,寫起來,他形容那種感覺像是在筆錄,有時候追不上,把音樂倒回來再聽,又追上了。

《鄉村騎士》後來成為影片的主題音樂。做後期剪輯時,很多段落他壓根沒按音樂剪,剪完一配音樂卻正合適。人家說,這音樂長他心裏了。

拍攝過程中,每天燒錢之快,超出了薑文的想象,緊接著又有投資方臨時撤資,資金鏈眼看斷裂。王朔說,有一次在北京飯店一個飯局上,大家都問他戲什麽時候拍完。一個演員開玩笑說,聽說片子改名叫《大約在冬季》,薑文差點急了。

還是王朔過來,一個大腳開球解了圍:有個法國製片商,叫讓·路易,讓他幫幫忙也許能把這事兒做了。

讓·路易看完四個多小時初剪樣片,說,誰錯過這片兒就等於錯過費裏尼第一部電影。又給彼時正在戛納做評委的德國導演施隆多夫遞上一腳。

施隆多夫接到球,看了10分鍾片段,說,這個小夥子戲拍得真好。一腳將薑文送進自己的歐洲最牛製片廠做混錄。

在德國做後期第一天,一個威尼斯電影節選片人興奮地對他說,《陽光燦爛的日子》入選了威尼斯電影節。薑文納悶了:我還沒做混錄呢。對方說,所以要祝賀你啊,沒混錄就被選上了。

在混錄機房忙活期間,薑文發現身後老站著一個工人模樣的人,一動不動,雕塑般杵在那兒看,像是被電影揪住了。一天兩天還這樣,薑文有點煩他,對身邊人說,這誰啊,讓他出去。人家說,他你都不知道啊,這是大導演赫爾佐格啊。薑文後來說,我沒看過他的電影,但他人很好。

很快德國的混錄聲帶素材寄到了北京,薑文要立即進行修改剪輯。當時全北京隻有一台機器滿足剪輯要求,被正在拍《風月》的陳凱歌借走了。

薑文當時和陳凱歌不是很熟,他打電話給陳凱歌說想借用一天。陳凱歌說,行,你哪天用?薑文說,你們哪天休息我哪天用。陳凱歌說,不,你哪天用我哪天休息。客氣半天,薑文不客氣了:那你明天休息吧。

剪輯的時候,有個地方吃不準,薑文就問王朔拿主意。王朔說,挺好啊。薑文說,但是我可沒看別人做過。王朔說,我不知道你們拍電影的都怎麽想的,要是我寫小說的時候,別人沒這麽寫過的才牛逼呢。

一天夜裏,王朔的呼機響了,上麵打出一行字:《陽光燦爛的日子》獲第51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17歲的夏雨成為威尼斯電影節史上最年輕的影帝。

1995年,《陽光》成為全國票房冠軍,薑文趁熱開了陽光燦爛製作公司。 在他辦公室牆上,掛有馬、恩、列、毛、斯五張畫像。畫像底下站過一個興高采烈的合影者——昆汀·塔倫蒂諾。

倆人很投緣,見麵就是一頓瘋狂合影。在薑文眼裏,昆汀活脫一美國東北人:好吃,好聊,好喝大了吹牛逼,摟脖子搓後脊梁,說去美國找我去。你要不找我你就是孫子。

《陽光》拍攝結束這一年,薑文和劉曉慶和平分手。同一年,薑文和法國學者桑德琳的女兒出生。

女兒的名字叫薑一郎,是他在法國一家露天咖啡廳想好的。薑文樂壞了,忙忙叨叨給女兒洗澡、換尿布、喂牛奶、喂水。薑文說,我常常望著她,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

7

1997年,薑文主演張藝謀的《有話好好說》,演了一個拍婆子不要命的北京楞頭青年。

後來薑文參加該片首映活動,下來的時候,一個觀眾隔了好幾個人,一把抓住他,憤怒地說,薑文,你拍完《陽光燦爛的日子》,你不幹正經事了。說完扭臉就走了。薑文當時懷裏抱著一堆花,甚是尷尬。

再拍片子的事兒,其實薑文一直在琢磨。有一次他和王學圻、馮玉亭吃飯,吃到興頭,薑文講了個有聲有色有細節的故事。王、馮手上捏著筷子,40多分鍾之後,該怎麽捏著還怎麽捏著。聽完,他們說,你就該拍這個。

這個故事就是尤鳳偉的小說《生存》。當時他選了好幾個關於中日戰爭題材的小說,《生存》的故事內核讓他一眼相中:

一個本來沒有介入戰爭的村莊,突然來了一個日本兵和一個翻譯,他們怎麽互相麵對?而由於這個翻譯的作用,本來善良的老百姓不能正確地認識對麵的敵人,以至於自大、膨脹,使用了錯誤的手段。這其中有殘暴敵人的問題,更有翻譯官因為私欲而誤導的問題,於是事情開始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薑文迅速買下《生存》版權,並將小說作者尤鳳偉和《有話好好說》的編劇述平拉入夥,開始籌備第二部導演作品——《鬼子來了》。

拍這樣一個抗戰背景的故事,於薑文而言是水到渠成的事兒。薑文的父親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軍人,他從小生活在軍隊大院,對戰爭的印象,遠比一般孩子生動。長大後他看了不少近代史方麵的書,對日本侵華曆史、日軍的師團、番號乃至軍裝,統統門兒清。他到日本軍用店買東西,拿眼一瞧就知真假,老板都給弄服了。

寫這個劇本,薑文聽的是日本軍歌和中阮演奏家劉星的專輯《一意孤行》。他從日本軍歌裏聽出了一種“青春期的無法控製的瘋狂和理想”。

他用別人都快受不了的超大聲量放大這種瘋狂,於是每個細節都聽得很清楚,穿什麽衣服,說什麽話,說話的口音,曆曆如耳聞目睹。

他扯過白紙畫外景:這是炮樓,那是長城,中間是村子。人家一看,說他異想天開。結果在潘家口找到個水庫,山形和長城的走向,幾乎照著他的畫兒長的,隻是方向反了。

他去日本看靖國神社, 在一家武士刀店,看上一把400年的武士刀,要買。老板說這是文物,不賣。回頭人家問他,你買它做什麽?薑文說,這把刀給中國人帶來恐懼,擺脫這種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它攥在手裏,跟我的手合一,讓它屬於我。

本片中,薑文飾演男主角馬大三,女主角選中了專業排球運動員薑鴻波。日軍俘虜花屋小三郎的扮演者,請來了香川照之。

香川照之大部分時間是被裝在麻袋裏,扔在地窖,一扔就是一整天。香川照之為此陷入深深的不安:他擔心人家把他忘了。

薑文拍出來的成片,動作之快台詞之密,總感覺特著急。但在拍的時候,他不急不慢,要等到滿意。

有一場戲,要等到下午3點光線正好的時候才能拍。劇組一大早就到了拍攝場地,薑文和大家都在踢球。踢一會兒球,薑文翻身上馬,留下一句“好好看劇本”,便朝山邊的洞口拍馬而去。

最後一場戲是香川照之揮刀斫了馬大三的頭。資深高爾夫球愛好者薑文說,砍頭的時候,你要像打高爾夫球揮杆那種姿態。香川照之一刀揮出去,《鬼子來了》。

薑文父親在本片裏也有客串,戲份後來被剪了。片子剛剪好那天,父親端著麵過來,預備邊吃麵邊看,結果兩個半小時過去,麵一根不少的坨在碗裏。

拍這部電影時,薑文35歲。許多人都認為《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他的自傳,薑文說,我這35年來的人生總結是馬大三:我找到這樣一個故事表達恐懼、善惡、死亡、愛恨這些一直折磨我也一直梳理不清的東西。

在劇組第一次見麵會上,薑文反複說,大家都要好好學法語,我們這部電影一定要送到戛納去,爭取獲獎。2000年,《鬼子來了》獲第53屆戛納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在戛納,薑文和桑德琳、薑一郎一家三口,首次公開亮相。走哪兒,戛納當地人都認識,給豎大拇指。

2001年4月19日,國家廣電總局公布關於《鬼子來了》審查意見:不予通過。薑文在未通過審查情況下參加戛納電影節,被處以“五年內不能擔任導演”的行政處罰。

薑文說,這就是個生活模仿了藝術的例子:戛納大獎就像電影裏的囚犯一樣,是一件隻能帶來麻煩的東西。

《鬼子來了》至今未在國內解禁。但潘家口水庫的村民,卻因此走上了一條致富道路:將拍攝地開發為收費旅遊景點。提起薑文,有人心懷抱怨:借了我的工具到現在沒還。當地十幾歲的小孩給遊客解說,能準確報出每樣道具的價格,背出該片被禁的審查意見,但他們不知道當年在此取景的影片到底拍的是什麽。

8

《鬼子》被禁後,薑文有陣子心意難平,他說這種審查不就是文化大革命嗎?過了一陣子,他私底下跟身邊人承認說,自己有點自找麻煩。

2000年到2005年,薑文埋頭做起了演員。也是在這個階段,薑文的“霸道”,開始廣為流傳。王朔說,演員身份的薑文很危險,年輕的導演根本就拿他沒辦法。

2000年,29歲的陸川,揣著寫了三年的劇本《尋槍》到處兜售,沒人投。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把劇本連同一封信托朋友轉交給了薑文,請他主演。薑文看了劇本後,心生喜歡,約他見麵,幫他找錢,旋即立項拍攝。

籌備期間,薑文會隔一天打個電話,監察陸川是否在專心修改劇本。到了具體拍攝,薑文的小主意大意見流星鏢一般往外發,認戲不認人。急眼的時候,他扔掉陸川的導演椅,撕過陸川非要放上天的孔明燈。第一次當導演的陸川,躲閃不及,常常傷到自尊心。

據說有一次他一邊哭,一邊給該片出品人王中軍打電話訴苦。到了後期剪輯階段,他一度把片子藏起來,不讓薑文“指導工作”。

但有人從第一個剪輯版本到後來的版本一個個跟著看下來,發現初版暴露的問題漸漸消隱,它越來越像一個“正常”的電影。

薑文的同學劉小寧,也有在《尋槍》中出演。他直言不諱地說,雖然《尋槍》的導演和編劇是陸川,但它實際是薑文的作品,包括台詞設計、給演員說戲。

馮小剛也了解這背後的事,他說,當時公司都不認識陸川是誰。是衝著薑文的麵子,如果沒有薑文,就沒有陸川的今天。

薑文時隔多年被問到這事兒,火氣上來:不隻是說找我來做這個演員,我還幫他找錢,我做了監製。後來他說我欺負他。有幫人找錢、又當演員、又當監製這樣欺負的嗎?

《尋槍》這事兒過去後,陸川擦幹眼淚,念起薑文的好:薑文就像桃穀六仙,很霸氣的把真氣灌入你的體內,但有一天你能把這個化開,那真是一筆財富。

之後幾年,薑文的“霸道事件”接二連三發生:

2002年底,導演陳逸飛與薑文因嚴重分歧而致《理發師》停拍;

2003年,拍完《天地英雄》後,日本演員中井貴一回國撰書,怒批薑文;

2003年,由於“劇本問題”導致《陳賡大將》停機;

2004年,出演《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與導演兼主演徐靜蕾發生爭執;

2005年,因“劇本和戲份問題”迫使製片方換掉電視劇《大清風雲》導演張婉婷。

在薑文的朋友與合作過的人看來,外界描述的薑文像是另一個人。

香川照之說,他根本還是個孩子,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因為當你是個成人了你就得放棄很多你的想法願望,他卻還是一個孩子,堅持自己想要的,這其實很棒。

趙薇說,薑文有時候很雄辯,但是他真的很孩子氣。他的孩子氣表現在較勁兒。太較勁了,但你不會覺得他是惡意的。

好友蘇小明對薑文的霸道乃至獨斷很是理解,“他心思不在別的地方”。

早在薑文還在青年藝術劇院的時候,薑文和蘇小明出演話劇《科諾克或醫學的勝利》。有一場戲是,薑文提出讓蘇小明扮演的護士搬道具椅,蘇小明認為沒必要搬,她10天沒和薑文說話。10天後薑文才發覺,問她,你是生我的氣嗎?蘇小明更氣了,說,我出名時還沒你呢。

9

幾年沒導片子,下麵觀眾等急了,沒想到上麵領導也有點急。有一次在一個電影節上,薑文偶遇一個管電影的領導。領導說,薑文你怎麽不拍東西了呢?薑文說,讓我拍嗎?領導說,誰說不讓你拍了?誰能攔得住你薑文拍電影啊?

2004年10月份,薑文邀述平、尹紅波等三五好友到自己家吃晚飯,酒肉穿腸,於眾人陷入“肉昏迷”之際,薑文講了一個四段落的故事。

王朔說薑文描述畫麵是一絕,如同親曆景色,讓你別無他法,唯有爛誇。述平說,他這樣跟你說故事:一雙腳出現在畫麵裏;沙地是白沙地,一片純白,沒有人走過。而一般的人敘述的時候可能會說,從前,有個人,怎樣怎樣。

果然,故事講完,眾人啞然,起立鼓掌,一致表決棄掉原來的劇本,追奔薑文的第三部導演作品:《太陽照常升起》。

這回薑文是受作家葉彌的短篇小說《天鵝絨》的刺激,這讓他腦子裏響起了新疆歌曲。

薑文的電影幾乎全從文學作品改編。不過他的改編,隻取一瓢飲。王朔看了《陽光》劇本,連說這是薑文的東西,已經跟我沒關係了。薑文說看完《生存》,腦子裏就冒出《鬼子》,故事情節改動之大,氣得小說作者尤鳳偉訟之公堂。葉彌後來看到改編劇本,說你們怎麽扯這麽遠了。

結識於《有話好好說》,經《鬼子》一役,述平成為薑文的“編劇天團”不可或缺的中心人物。述平說薑文拍電影,是把好幾個電影往一個裏塞。給他攢一劇本,夠給別人寫七八個的。

這次意義更為重大。述平說薑文有個迷信,就是堅持認為自己的第三部作品很重要,一定要拍好。

2005年五一節的時候,薑文將編劇過士行請到勞動人民文化宮的工作室,先是讓過士行聽電影。聽完,過士行納悶了:故事挺完整的,細節都有了,自己寫出來不就完了嘛,幹嘛還找編劇呢?之後薑文又把述平寫的、裝訂考究的劇本拿給他看。看完過士行更納悶了:這不寫得挺好的嗎?

過士行勉為其難,改了一稿,然後到組裏朗讀劇本。讀完,薑文帶頭鼓掌,說,我鼓掌是給他的朗讀鼓掌的,念得太好了,基本上沒怎麽改。

薑文後來把述平和過士行關到一起改劇本。讓助理留神聽著,要是裏麵打起來,趕緊介入。

劇本改了無數遍終於定稿,薑文又把阿城請過來指點一二。阿城說,電影通常都是短篇小說,最多是中篇的含量,但《太陽》卻是個長篇。他說你這個拍攝難度極大。但薑文雄姿勃發,這次“找電影”,他形容是“不斷地圍追堵截。”

薑文的電影必須有能震到他的音樂。這回,他要的是為影片量身定做的原創音樂,找的人是久石讓。2006年,久石讓到北京演出,在後台,久石讓第一次見到薑文。他說這和見到北野武的感覺十分相似:平和而又緊張。

薑文第一次到日本見久石讓,給了對方一本素材,上麵貼滿符合自己感覺的音樂。據此,久石讓譜成一曲,大家都叫好,薑文搖搖頭,說,不太對勁兒。久石讓氣得一手拿煙鬥,一手發抖:他把莫紮特的音樂貼在上麵,我怎麽能作出比莫紮特更好的音樂啊!

薑文笑嘻嘻立即遞上一句話,我認為你會比莫紮特作得更好。到了晚上12點,時而平和時而緊張的久石讓,芳心一片激動,握著薑文的手說,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麽了。

後來薑文在法國做後期的時候,收到了久石讓的音樂。放到大銀幕上一試,所有在場的人聽得胸膛發熱,鼓蕩不已。

王朔說,薑文拍電影有三個守貞原則:

一、必須和自己之前的作品保持最大不可比性,基本思路是南轅北轍;

二、必須有一定規模投資,他不大看得起低成本電影,認為電影就是奢侈品,要保證製作,“沒錢拍什麽電影啊!”

三、不湊合。從人員到周期,盡量給自己工作人員爭取最大利益——因為這導致第二條。

這三條原則,在《太陽》裏得到了極為徹底地貫徹。薑文布置起場麵,從來都是改天換地,所有人都認為走到極致了,他的想法是,還能更好。

劇組購來幾百隻飛禽走獸,稍不順眼,薑文親自理其羽翼,變其毛色。300多立方米的藏式房屋、數十噸的鵝卵石和紅土以及來自8個城市的13節火車車廂,車載船輸,橫移千裏,孑立於外景地。

他不僅要改天換地,也要求這天地之間的每一處都嚴絲合縫,所謂有粗有細。

周韻演的瘋媽的頭發,薑文看著不滿意。他說不要她看起來老和髒,要瘋,隨風飄動,要好看,就像克林頓!化妝師最後完成任務的時候,由衷感謝了克林頓。

影片開頭,瘋媽的魚鞋丟了,後來她發了瘋。製作這雙魚鞋,服裝組也幾乎要瘋,動用一百名人工趕製好,開拍前五天,到了薑文那裏,沒通過,“我要十三雙從小到大依次排列的魚鞋,拍攝有透視效果,魚眼要有神,像活的。”

有一場戲是,瘋媽和兒子賽起來在家裏摔東西,一應陶製用具,迸裂滿地。事後,瘋媽撿拾碎片粘合複原,貯於一間石屋。小隊長偶然發現石屋,偶然一個噴嚏,滿屋陶罐,盡皆傾塌。薑文要求不借助外力不使用特技自然坍塌,“得像9.11事件中世貿大廈那樣垮掉。”

甚至抽象的東西,他也要控製。拍篝火婚禮一場戲,要一個火焰在天空飛過,特技問薑文要什麽樣子的,怎麽飄法。他說,透亮的,飄著的,一個女人臀形的火屁股。還是這場戲,要求大家笑。幾個回合笑下來,薑文拉下臉,對副導演說,你讓他們笑得再幸福些,要比現在幸福三倍!明白嗎?幸福三倍!

母親一直是薑文的靈感之源。多年前一個夜晚,一群廣東兵經過家門,每個人隻反複說兩句話:“丟你老母嗨,夯旮腸”,母親聽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亮,中國就解放了。電影裏,黃秋生韻味十足地念出了這句:丟你老母嗨。黃秋生吉他彈唱的《美麗的梭羅河》,也是小時候薑文經常聽母親唱的歌。

述平說,薑文這次是花了大力氣,使了猛勁的。

整部影片最後攏共約投進去6000萬元。其中包括薑文自己的導演兼主演片酬1000萬,薑武墊的7、800萬以及周韻掏的400萬。

“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太陽照常升起。”《聖經》裏這句話,是片名的由來。拍完,薑文說,《太陽》是上帝送給我的禮物。

這次送審無比順暢,幾乎一刀未剪。2007年9月21日,《太陽》高掛在全國各地的大銀幕上。

三周以後收網,最終票房不足1800萬,尚不足成本三分之一。這個結果令人始料未及。

陳丹青直言,薑文憋了七八年熬出一個電影來,想法都熬餿掉了,成了概念。

薑文拍電影,隻要在北京,一定要把父母請到片場看他工作的情況。上映時,也會專門帶他們去看,請他們提意見。

母親是教師,喜歡總結中心思想,看完半宿沒睡。薑文說,你是不是沒看懂啊?母親不樂意了:什麽話,我怎麽會看不懂你的片子,你以為你怎麽著?然後複述了一遍劇情。薑文說,那就沒問題。母親接著說,別,我是全看懂了,但你是什麽意思啊?薑文最後逼急了,說,媽,主題思想就在那兒了:太陽照常升起。

薑文的父親看了後,對薑文說,兒子,你要說造酒,我瞅著,個別地方有點像酒精。你下回度數低一點兒,弄一啤酒,十二三度酒,恐怕好點兒。

《太陽》參賽威尼斯,一無斬獲。國內票房,無複當年《陽光》盛況。做導演12年來,薑文頭一次倍感壓力。有一次,薑文回勞動人民文化宮的工作室,他一進來,所有正在吃瓜子聊天的工作人員都躲開了,剩他一個人,對著滿地扭曲的電線。

這一年,薑文44歲。

10

為了電影,薑文如今兩肋插刀。左肋插著《鬼子》被禁,右肋插著《太陽》票房慘敗。提前者,他說你不要戳我流血的傷口。

提後者,他怒氣未消:我不理解,為何現在的人都心疼資本家,為什麽就不心疼藝術家呢?資本家拿錢有什麽用?泡妞有什麽意思?穿那麽貴的皮鞋幹什麽用?

但一個叫馬珂的年輕製片人心疼藝術家薑文的遭遇,他主動找上門,要替薑文拔出插在身上的刀。倆人一拍即合,注冊了不亦樂乎影業公司。薑文父親薑洪齊是公司法人。

再次籌備新項目,馬珂問了薑文兩個問題:是不是要做一部有票房的電影?答,是。是不是要做一部有觀眾的電影?答,是。

最終他們從十幾個項目中,挑中了史航推薦的小說《夜譚十記·盜官記》。劇本階段,叫過《火燒雲》,也叫過《何處不銷魂》,定稿取名為——《讓子彈飛》。

改編依然秉持與原作離題萬裏的創作思路,“從東邊的小說想到北邊的一個故事,結果拍成了南邊的電影,然後居然西邊有了動靜。”

這一次的故事簡單到三人一台戲:一個麻匪、一個騙子和一個惡霸。薑文認為這部電影一切都寫在明麵上:火鍋就是火鍋,火車就是火車。師爺不是縣長,麻子不是佐羅。薑文要做的,是用最基本的紅黃藍,調出一片斑斕。

薑文此時看劇本,看寫劇本的人,已然修煉至眼梢一帶即能分出好壞的境界。籌建本屆編劇天團,他挑編劇,使出了算命先生練攤兒的本事:一聽聲音,二看照片,三見本人。能否入選的關隘,全在最後一步,送人。“送得遠你才能看到他的背影,從背後看他怎麽走路。”

以背影綽約動人入選《子彈》編劇天團的,上起10後,中經50後、60後、70後,下迄80後,共七人,從28到98,橫跨老中青三代。

有了足夠簡單且緊實的故事,還要有全明星陣容。2009年初,劇本未完,人選未定,薑文濡墨吮筆,寫下致周潤發、葛優書。

薑文稱周潤發一角“既有曹孟德之雄,又具周公瑾之英,且常自詡諸葛孔明,回腸蕩氣,出人意表”,此乃片中鵝城一霸黃四郎;葛優被“屆時億萬女粉,翻江倒海,拋家舍業,秋波明蕩”的角色魅力打動,終成一代大騙子湯師爺。2018年初,於和偉在《見字如麵》第二季收官一期,慷慨吟誦二書。

廖凡第一次被叫去見麵,還是拍《太陽照常升起》時。撂下電話,他開著朋友的車匆匆趕去,逆行被扣。到了地點,等了半小時,和薑文聊了十分鍾。兩三天後被告知,你還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選。

《讓子彈飛》籌拍,他接到副導演通知,吸取上次教訓,這回他騎著自行車過去。薑文:你幹嘛呢。廖凡:我休息呢。薑文:為啥不拍戲?廖凡:沒好戲。薑文:那你跟我拍戲吧。廖凡:能看劇本麽?薑文:劇本還在修改,你可以等等。廖凡:好。薑文:你會騎馬麽?廖凡:不會。薑文:那你明天去騎馬吧。五個回合,廖凡被定下飾演片中的老三。雖然沒劇本,但薑文跟他說,我演老大,你演老二(事實上後來是老三),我在哪你就在哪,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廖凡聞言開心死了。

孫紅雷出道之初,江湖人稱“小薑文”,他說和薑文合作是自己一個夢。《子彈》本已發出邀約,又因檔期失之交臂。

臨時有個演員來不了,薑文找到一直不聲不響的薑武。薑文給薑武發短信:胡子還在嗎?其實薑武剛把胡子刮了,料到有事,毫不猶豫回道:在。過了幾天,薑文短信發過來:給我演一個角色。薑武:妥。

這是兄弟倆頭一次真正意義上同台表演(此前客串過《我愛我家》),結尾眾人哄搶黃四郎家一場戲,薑文看到滿臉大胡子的薑武跑向自己就笑場。

薑文還想找賈樟柯來演一個嬰兒,“你說賈樟柯這樣的,演一個大嬰兒得多可愛啊,搖籃裏的孩子,肯定非常好。我欠他的,我早就發現他是一個好演員了。”

薑文鼓勵演員之用力用情,當事者無不曰:相當過分。

馮小剛客串《陽光》裏的曆史老師,被他誇的魂不附體,表現欲惡性膨脹。

陳坤排到一張嘴說死小六子這場重頭戲,薑文大笑著鼓著掌從監視器前走過來:從現在開始,你的狀態很對。陳坤大受鼓舞,演得不管不顧。他沒想到自己可以不再是《雲水謠》《畫皮》裏那個書生陳坤。

薑文說,演員在燈光底下是很脆弱的,你要給他安全感。在現場,薑文嚴禁工作人員跟演員說話,有要求跟他說,他再代為轉達,而且是小聲從耳邊跟演員說,不讓大家知道在調整和改變演員。“演員隻有得到了足夠的尊重和安全感,才能把心靈打開。”

後來需補拍死屍特寫的鏡頭,已經離組的陳坤往返三次,每次飛機3小時,坐車到片場4小時。“你說得給我多少片酬,你是多大的腕兒我才願意這樣?但是我沒有一絲埋怨,而且心裏還很愉快。任何一個跟薑文合作的人都是心裏會驕傲的人。”

堪稱全片華彩段落的鴻門宴一場戲,薑文、周潤發、葛優,一張桌子三張嘴,引來全組人觀瞻。陳坤說,我覺得看他們演戲就像華山論劍,等他們演完,現場所有的年輕演員都是張著嘴,那種氣場太牛了。

薑文不忙的時候,往導演椅一躺,開始寫詩,寫完就發給大家。薑文的班主任張仁裏那天他突然收到薑文寄來的一首古詩,不知如何是好,詢其身邊人,回說,如果感興趣的話,可回複一首。張仁裏沒敢回。

但房祖名受到一條條薑文詩歌短信的刺激,靈光四射,拿起大筆,又放下,摸起手機激情敲了一首《自賦七絕》:花開不開人自老,人在不在花自開。秦王長生無藥討,太陽再次升起來。

2008年12月,薑文羽扇綸巾,作詩一首:

記得當年草上飛,

舞鉞弄戟浸落暉。

戎影漸隨白雲去,

槍音忽報赤膽歸。

揚揚逝水青山媚,

烈烈白駒美人悲。

我欲因之夢寥廓,

碣石望海風又吹。

這首詩裏有黃巢(記得當年草上飛),有毛澤東(我欲因之夢寥廓),有曹操(碣石望海風又吹),當然也有薑文。

吃著火鍋唱著歌,談笑間,劫了火車當了縣長,收了騙子滅了惡霸,《子彈》僅用4個月完成全部拍攝,沒超預算沒超時。一向拍起電影就脫了韁的薑文,頭一回合轍押韻地走完整道工序,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最終,薑文把“站著把錢掙了”這句台詞上了膛,子彈飛了一會兒,穩穩打中2010年度票房冠軍這頂禮帽。

別人說,這次薑文終於拍了一個讓人不僅看得懂還看上癮的電影,薑文卻說,《子彈》和《太陽》其實是一個片。“隻不過故事給說順溜了,風格啊,態度啊,節奏啊,難道不是一個片嗎?”將久石讓創作的《太陽》主題曲放進《子彈》,也意在提醒大家:這是同一個電影。

《子彈》引發全民解讀熱潮,觀眾追捧為藝術和商業的完美結合。薑文視之不甚高,逼急了丟一句,《子彈》是我送給觀眾的禮物。熟人問起來,他也不願多談,嗨,一個商業片兒。

他說我還是這句話:拍個掙錢的電影是容易的。我覺得好笑的是,拍了個掙錢電影的導演在那總結經驗,聊什麽規則,什麽規則?簡單!那是簡單的!你真想麻煩你拍個《太陽》,我佩服你!拍個掙錢片兒,沒什麽。

“我應該說什麽呢?我不知道我說什麽,我隻能把《太陽》翻譯成《子彈》,給大家再放一遍,翻譯翻譯他媽什麽叫驚喜,這個驚喜都不懂?那翻譯翻譯吧,翻譯成一百萬兩銀子。這他媽聽懂了。”

11

薑文認為一個導演不管如何標榜自己,其實他隻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拍一個他想看的電影。然後再說,同時有沒有別人也喜歡。

拍了部觀眾想看的片,這回他要拍一個自己想看的電影——《一步之遙》。音樂靈感來自西尼·貝徹的《埃及幻想曲》。

《子彈》一出,薑文配套出了一本書《騎驢找馬》。《子彈》小說推薦人史航,如此解讀——

本來騎驢就能過一輩子,掙著錢就可以過一輩子,幹嘛要找馬呢?還讓別人看到那個你向往的境界呢?那一定是愛馬人。見到馬一定要上馬。

這次找到的“馬”,是一樁北洋時期的奇案:26歲的洋行職員閻瑞生平日兩大樂事是賭和嫖,終於債台高築,於是設計劫殺了曾於“花國選舉”中當選“花國總理”的名妓王蓮英。閻瑞生潛逃複被抓,根據案件改編的京戲、文明戲接二連三上演,看客盈門久演不衰。

到了薑文的電影裏,閻瑞生成了薑文演的馬走日,王蓮英成了舒淇演的完顏英。

該片被宣傳為“北洋三部曲”第二部,大家期待它是《讓子彈飛2》。薑文搖頭說,你可以把它當成人版《陽光燦爛的日子》。

時隔將近20年,王朔再次出山,寫出小說一般厚的劇本,立起整個故事的骨架。往骨架裏注入血肉的,算進薑文自己,這一次編劇天團達到9人。並且頭一次請來三個女編劇加入。

較真的話,是三個半。“雌雄同體”的王朔老師能算半個。廖一梅說,每次我跟王朔說什麽事兒,他永遠站在女人一邊。他說我是你們一頭的。

編劇孫睿第一次聽薑文說這個故事,還是在《讓子彈飛》開拍之前。他認為這個故事可以總結為這麽一句:這是一個站著把錢花了,又站著去死的故事。劇本創作流程,依舊是一貫的薑文風格:編劇們人人寫一遍,然後依次念給他聽,這句詞兒好,把這句詞兒留下,那個點子好,把那個點子拎出來,然後再看這幾個東西能不能成為一個更好的故事,明天再寫一遍,再弄成更好的。

每人最少改10遍,最終寫出10部劇本的體量。薑文的想法是,既然我們還有時間,為什麽不繼續改呢?

但是在編劇孫悅的記憶裏,每場戲最低改30遍。有一場戲,大概隻有五六十個字,早早定稿,第二天打印發下去的時候,孫悅收到薑文的微信,仔細核對一遍,發現改了一個字。又不得不重新打印一遍,如此反複五六次,每次改動一兩個字。“你會發現,它的效果的確會更好,他對於演員的易出口性,對於表達的準確性,都是更向著最接近他想要的效果。”

薑文央人辦事,業內一絕。

廖一梅開始沒答應來寫劇本,薑文亮出大招:當年科波拉拍《教父》千難萬難,劇本改了多遍,但有幾場戲總弄不好,於是找到了牛X編劇羅伯特·唐尼。唐尼上陣,如名手畫龍,救了整出戲,還給《教父》弄到一奧斯卡。薑文說,我覺得你也可以幫我寫一場戲,隻寫一場。廖一梅被擊潰心裏防線:好,我寫。

好友洪晃收到邀請的時候,心裏發怵,三番五次要進組又改轍。薑文說,晃姐,生活第一,拍電影第七,該幹什麽幹什麽,我們都可以協調。抹不開臉,洪晃來演了大帥夫人覃老師。電影中,薑文演的馬走日說覃老師是他的英語老師,覃老師說你是我的旁聽生。現實中,洪晃母親章含之曾是毛澤東的英語老師,毛澤東曾在北大做過旁聽生。

他能腆著臉求人,也能黑著臉訓人。有一天,薑文發現斯科塞斯介紹來的《雨果》特效團隊,老是拖慢劇組進度,就把老外們叫到樓道,像小學生一樣一字排開。薑文本來能說一口倍兒流利的英文,怒火攻心,用北京土話嘁叱哢嚓挨個數落一遍,主要內容是工作的三項注意和八大紀律。翻譯站一旁都看傻了。

拍攝期間,羅伯特·德尼羅來探班,順便喝了薑文一頓大酒。薑文嘀咕了一句:一個老美,半頓飯,喝了一瓶茅台,走的時候還帶了一瓶走。

最終上映日期比原計劃延後整整一年。原因無他,剛開機那會兒,薑文發現剛好錯過內蒙古草原一年中最美的盛夏季節。不挪地兒,坐等一年。

一年後,公映前,電影學者戴錦華最早看到工作拷貝,說,與之前的預期相比,有點失落。薑文“啊”了一聲。

2014年12月15日,《一步之遙》在北京奧體中心羽毛球館舉辦首映式。之前《子彈》的首映,也在這裏。結束放映,第一次看到成片的葛優說,我回去琢磨一下。

到了12月18日全國上映,網上的負麵評價四麵八方湧來,這一切像是回到了當初《太陽》上映時的情景。

王朔認為《子彈》是個英雄片,觀眾認這個。《一步之遙》是個反英雄片,比英雄片要深,也特別不好拍,但一般觀眾不愛看這種東西。

《一步之遙》投資逾3億,最終票房5億,離萬達影視開出的10億保底票房,還差一半。

薑文沒急,這個局麵沒超出他的預想,他說不是我驕傲,上映後的結果都預先拍在了片子裏。《太陽》裏,瘋媽就有句台詞:你懂不懂?沒懂?那好辦,《子彈》給你翻譯翻譯,什麽他媽的叫驚喜。

薑文認為這既不是影片本身的問題,也不是宣發的問題。他說,《一步之遙》在中國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不可能比它更好,也不可能更糟。

嚷嚷看不懂,他勉強接受,朝他嚷嚷怎麽不是《讓子彈飛2》,他接受不了:我又不是雞,幹嘛非滿足別人的想法?

他講過一個故事,來說明這個懂和不懂:

有這麽一個飯館,實際上是以飯館為偽裝,裏邊有別的特殊服務,晚上呢,就有人餓了,比如你吧,你老婆不在,自己不會做飯,就去買方便麵去了。到那說“來包方便麵”,老板說“要東北的嗎?”你說“我就要方便麵就行。”老板說“東莞的?”你就奇怪了,“方便麵!”老板又問“澳門的?”你說“我要包方便麵”,那老板說“對不起,你話太黑我聽不懂。”

老板為什麽聽不懂人家買方便麵?他心裏想他這是一雞店。

薑文說,我今年馬上就52歲,要拍一個所謂看得懂的線性故事,容易,我覺得我12歲就能拍。“但是我一直有這樣的一個誠意跟大家是要分享一些東西,而不是像王天王那樣去兜售一些東西。互相是買賣關係。我覺得不是個高級的社會。”

編劇孫睿覺得所有人都在誤讀薑文,“他是那種實誠人嘛,就是你們花錢了,我得請你們吃好的,有什麽給你什麽,他把五十歲之前的好東西都給你拿出來了。”

薑文倒覺得,人生就是建立在誤讀之上。有一次他聽到一個誤讀,說馬走日之所以沒接受兩段愛情,因為他是太監,然後很多留言就說,“原來如此,終於懂了”。薑文聽完樂的趴地下,覺得非常有道理,要把這人找來寫《二步之遙》。

觀眾捧或殺,都行。說他不尊重觀眾,不行。作為一個隻得過百花獎最佳男主角的演員,薑文掏了句心窩子:我其實一直跟觀眾關係還算好,我除了觀眾給我的獎,什麽人都沒給我過獎。

薑文認為,好電影對觀眾應該是一個調情的心態。有個好心情,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跟觀眾隔著屏幕談場倆小時的戀愛。

但大多數國產電影,經常把自己當糟糠,反正嫁你了,倆孩子了,臉也不洗頭也不梳了,什麽糟心聊什麽,弄得倆人都特沒麵子。

薑文不大把票房失利看在眼裏,他說,有人希望通過票房給我造成點障礙,給我個教訓說老實點,但我不會因為這事兒老實的。

活到這個年紀,薑文看明白了一件事,一輩子特別懂事的人跟一輩子都無所謂的人,最後結果也差不多。能不能有意思是看你有沒有別的本事,光是懂事兒,沒多大用。

他說,有些電影是把觀眾看出自信來了,就像方便麵電影。我的電影是讓人看出自尊。

12

竇文濤剛過四十歲生日那陣子,有了中年危機,時常自我懷疑、焦慮。薑文對他說,這是上帝在懲罰你,要個孩子。有孩子不會有中年危機的。

薑文喜歡孩子。在他的勞動人民文化宮辦公室裏,女兒薑一郎的塗鴉和自己的電影海報掛在一列。徐靜蕾說,薑文甚至有點怕他女兒,她一叫爸爸,他噌噌就過去了。

有一次,薑一郎非要看《鬼子來了》,因為裏頭有爸爸。也因為裏頭有她熟悉的爺爺奶奶的唐山話,薑文說,孫子輩總是老人的安慰。但這個安慰,他卻一直給不了。

在薑文辦公室書架旁的木門上,貼了一張母親高陽三四十年代的生活照。照片裏的母親,一身童子軍製服,年紀不過豆蔻,發育尚未成熟。

直到今年3月母親去世,薑文還是不明白,怎麽做才能討好母親。人家說他電影裏沒一個媽是正常的,他歪著脖子問:我就特別想問在座的那些觀眾,你們誰的媽是一個正常的媽?

薑文掙了錢之後,給父母買了一套樓房,但老人習慣住四合院,說什麽也不去。

薑武後來去看了看那套樓房,在對麵單元也買了一套。然後雇了幾個農民工,掄大錘把兩套房連著的那堵牆砸出個門。兩套房子合二為一,二老笑得眉眼不見,一個勁兒誇他比薑文強,明白他們的心思。

母親說過一句話:這哥倆加一塊,是孝順。哥哥孝,弟弟順。

薑武特意在父母臥室旁,給薑文留了一間陽光大房,說,再豪華的別墅也比不上睡在爸媽隔壁,有空多回家。喬遷那天,薑文對薑武連說,辛苦了你輕鬆了我。晚上睡覺的時候,薑武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信封,裏頭裝了10萬塊。附帶一張紙條兒:兄弟,不囉嗦。

和電影打了半輩子交道,薑文常說,我不愛看電影,拍電影又不是在電影裏學的。人家問,那你不拍電影都幹嘛呢,他說,我在正經生活啊。

陸川揭過薑文老底:他四處宣揚自己不讀書不讀報不用電腦,自己的知識全部來源於對生活的觀察。實際上他電腦玩得熟練得很,經常偷偷上網查閱各種消息。用圈內朋友給他的綽號來形容,他是班上的“學習委員”。

薑文好友蘇小明說,薑文的聰明全靠勤奮補足,別人做10次作業,他做1000次。薑文曾谘詢過一個做出版的朋友,請對方給自己開一個書單,所有推薦的書,他都囫圇吞下。

薑文說自己看書比看電影多。他覺得文字能表達的太豐富了,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我就跟他走了,這看一眼用文字可以寫5篇東西。

他從小看到大的書有兩種,一個是古詩詞,一個是《毛澤東選集》。他曾在臨時寓所的寫字台、洗臉間、床頭等所有可以放書的地方,放有《毛澤東選集》、研究毛澤東的書籍,還有毛澤東常讀的《容齋隨筆》。在他工作室的書架上,擺著一張少見的毛澤東在延安時的照片。

小時候他看不懂,後來有一天,他再看《毛選》第一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他想到毛澤東寫這篇文章時32歲,和自己一般大,就當成同齡人來看。這麽一看,他看出了毛澤東文章的好:清楚,有煽動性,有激情。

他看《論持久戰》看出了戲劇結構:他把這戰爭當三部戲來說,第一階段, 演員演得怎麽樣會怎麽樣; 第二幕怎麽樣……

“他(毛澤東)看問題很透,也能把看透的東西深入淺出地寫給看文章的人,而不是像我們有些拍電影的人、評電影的人,文章寫得亂七八糟。本來沒什麽,導了半天就更糊塗了。最後大家說,算了吧,不看了。”

他浮想聯翩: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誇我電影拍得好,那我簡直是太高興了。

但他明確表態,我不是*****。“我不是任何人的粉。粉絲是特別容易變心和不理智的,粉絲也基本上是不動腦筋的,無條件的,我不是無條件的。”

不過毛澤東一度是薑文最想演的銀幕角色。1992年,他訪問好萊塢,聽奧利弗·斯通說想拍《毛澤東傳》,薑文當即放言,要演毛澤東的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超過我。薑文問,你為什麽要拍毛澤東?斯通說,因為他是世界偉人。薑文說,除了這,我看他更是一個極有魅力的藝術家,他把整個中國當成了作品。

薑文覺得,作為一個角色,毛澤東很吸引人,他超過莎士比亞筆下所有角色的集合。薑文認為毛澤東是成功的反抗者,又是一個HOLD得住的統治者,長征時候的毛澤東,就像《出埃及記》裏的摩西,這種人物曆史上沒幾個。

薑文記得一個關於毛澤東的故事:毛澤東跟護士說,我死了你把我燒了,然後把骨灰撒到江裏麵,你們跟魚說,魚啊魚,他活著的時候吃了很多魚,現在你們吃他吧。薑文說從這個故事裏,讀到了他的內心世界。“’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他很孤獨,他隻能跟曹操聊天,別人沒法聊,他沒法辨別別人跟他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年歲漸長,薑文漸感毛澤東不好演,他找不到合適的演法。“現在很多人為了不神化他,把他塑造成凡人的演法,這也是很大的錯誤。把他演成了幹部了! 他不是幹部! 是個革命者英豪啊! ”

2009年,韓三平拍《建國大業》找他演毛澤東,他認為時機不夠成熟,最後演了個毛人鳳。2010年,韓三平立項籌拍《毛澤東》,中央文獻研究室領導欽定薑文出演毛澤東。2011年,導演何平曝光一張薑文的毛澤東造型照,眉眼神態,酷肖偉人。

以上風聲,皆未成真。時至今日,更是幾無可能。薑文說,現在的環境,演個馬走日都那麽難,你還想演毛澤東?太難了,我是不定要遭多少誤解在裏麵,我是不敢去碰這件事兒。

13

2005年,因長期兩地分居,桑德琳和薑文協議離婚。下半年,薑文和周韻登記結婚。2007年,《太陽》參賽威尼斯的時候,在中外媒體麵前,薑文指著周韻說,this is my wife.

薑文認識周韻,是在《天地英雄》拍攝期間,趙薇給介紹的。敘起來,倆人又師出同門,都是張仁裏的學生。

《天地英雄》那會兒,薑文還是一個深沉的漢子。有一次,拍了一天戲,薑文的膝蓋和後背都受了傷,他坐在醫院,按了按發青的膝蓋,放了個響屁。他一臉沉思地對醫生說,這很奇怪,醫生,我一按這兒,我就會放屁。說著他又按了下,沒反應。薑文說,好吧,算了。

薑文和周韻婚後育有兩個兒子,大的叫薑太郎,小的叫薑次郎。

網上有一篇感動萬千中國父母的文章,說《讓子彈飛》後,薑文消失一年,是帶兩個兒子到新疆阿克蘇吃苦曆練。薑文出麵辟了謠。不過他感謝這篇文章為自己塑造了一個正麵形象,決定不開微博,讓感動飛。

他為了哄兒子開心,出演了《星球大戰外傳:俠盜一號》,人家誇他,這回不是打醬油。他說,這回是老抽。兒子看了,保持了薑家代代相傳的不待見家風:一般吧。

在薑文的工作室,很少能見到周韻。周韻在家裏忙得抽不開身。早晚要送大兒子去國際學校,回家得陪著小兒子。

薑文在生活上極度依賴周韻。薑文暴躁起來天翻地覆,周韻在場,就是定海神針。周韻會煲湯,學過按摩,專治薑文的易燃易爆炸。

夫妻倆除了看書看片子健身,沒啥業餘愛好。沒事就找個街角,曬太陽,看人來人往。

薑文認為周韻是一個很好的選角副導演,《太陽照常升起》,她推薦了孔維演唐老師的妻子。《讓子彈飛》時,她推薦劉嘉玲來演縣長夫人,到了《一步之遙》,她說舒淇最適合演花國總統完顏英。

人家介紹周韻時,總要前綴一句,這是薑文的老婆。她不介意:這是事實,我為有一個比我更出色的老公而感到驕傲。但她不是躲在大人物身後的小女人,她說,我周韻,一直都有個性。不是今天我成為薑文的老婆,才變得有個性。你就是你,不會因為某個人而產生變化。

人家問她,你是不是很崇拜薑文,周韻笑說,這樣問的人,一定是還沒有結婚。薑文很有才華,但是我真正愛的是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情懷。其實兩個人在一起,不論其中一個有多優秀,兩個人的基礎得是一樣的,氣場都要很大。他有權利選擇我,我有權利選擇他,他有權選擇別人,我也是。這是一個很公平的事情。“薑文很有才華,很堅持自己。我說他是文化的引領者。但他的性格,在某一方麵會有放大,我敢說我的性格肯定比我老公完整。”

經曆數段感情,兩段婚姻,如今的薑文對於愛情、婚姻和女人有了更深的認識。這也直觀反映在他的電影裏。

《太陽》上映後,有人打電話跟他說,你是最會拍女人電影的導演。裏頭有女人所有人生階段,“從小孩到老太太,戀愛前、戀愛中、戀愛後,懷孕生孩子偷情都有,而且非常來勁。”

劉嘉玲跟他合作了一次《讓子彈飛》,大有感觸:他特別細膩,特別懂女人,有一些感覺,你會覺得,他怎麽會懂?

但薑文覺得自己還是不懂女人。拍《太陽照常升起》前,他想拍的是葉彌另一個小說《小女人》。沒拍的原因是,薑文對小說女主人公的一個心理細節始終無法理解,便就此擱下。

薑文說,女人對我來說一直就像神一樣的存在。你也弄不懂是怎麽回事兒,但是你還老得想弄懂。

14

薑文30歲來歲那會兒,有人在機場看到他,穿著寬鬆的大軍褲,蹬一雙大頭皮鞋,皮麵皴裂。大皮箱往機場大廳地上一橫,大頭皮鞋踩在皮箱上,像個年少成名的俠客,也像個打過大仗的特種兵,很帥。

2018年,薑文55歲。依舊體格健壯,嗓音雄渾,髭須斑白,笑容燦爛如旺仔。一副黑色圓邊眼鏡,又帶出一派知識分子的精銳氣度。

但薑文看上去更孤獨了。以前緊鑼密鼓幹工作的時候,薑文也不忘張羅一大堆人,吃遍飯館。拍《讓子彈飛》的時候,火鍋是不許滅的。菜沒上,一疊炸辣椒或者辣椒油先上,這是薑家開飯的前奏。現在,一小屋,一個人,一桌子菜。人一多就嫌吵。

他還有孩子般的認真勁兒。蘇小明組了個“吃喝委員會”,薑文和王朔、洪晃、阿城、田壯壯都是會員。蘇小明說薑文特懂事,給大家添酒倒茶,別人主聊,他主要陪聽。

有一次,蘇小明和阿城、鄭曉龍、劉索拉幾個人去薑文工作室找他玩,來前,薑文說,我給你們做飯,想吃什麽。蘇小明說,簡單點就行。到了後,薑文導遊一樣領著一行人繞天安門轉了兩圈,回來桌上一鍋麵,一碗炸醬,一盤煮黃豆,一盤白菜。幾個人看傻了,說你這也太簡單了。薑文說,不是你讓簡單點嗎?阿城泰然不語,吃兩口,說,勞駕遞兩粒黃豆給我,我怕一站起來又得吃一碗。

每拍完一部電影,薑文元氣大傷一回,易怒且暴躁。家裏人跟他反映說,兩三年時間都有點不太正常。

他總覺得沒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東西,解決一個問題,又拽出來八個問題,他不得不每天自個兒跟自個兒談話,有時候把自己都說煩了,他一扣腦門,嗬斥一句,別說了!他說做自我分析,就像揪自己頭發一樣困難。為了克服困難,他把頭發剃了。

他現在比原來容易累。拍《紅高粱》時,薑文24歲,不知道累。他和張藝謀、曹久平睡一間房。別人要睡覺,他拉著不讓睡,精神頭十足的比劃自己的重場戲,弄踏實了,還是睡不踏實,枕著胳膊唱文革期間的歌曲。

為新片《邪不壓正》跑宣傳,到上海電影節當主席,薑文沒少站到鏡頭前講話,講起來話還不少。他說自己現在人老話多。但他說不怕老,反倒像小時候盼著過年一樣,盼著自己翻新篇兒。他覺得變老是一個令人欣喜的過程。“永遠過18歲是愚蠢的,不到這個歲數你看不到這個風景”。他說,我覺得我老了也挺好看的,也不覺得老了就蒼涼。

陳丹青對他說,我有點盼著你老,你老的時候,你的臉會更有戲。中國很少有50到70歲的演員,好萊塢多得很。滿眼滄桑的硬漢,忽然柔情似水。到時候別不出來啊。

薑文感到歲數越大,越不想演了。化妝、換服裝、等排戲,這些事讓他覺得特別累。“我老了,體力又不好,我還演什麽呀,扮演什麽都不來勁。”

老了以後,他更想幹的事是畫畫,作曲,還有寫作。他說自己的最終理想是當作家。王朔看到他寫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劇本,誇他文筆好。

拍《鬼子來了》時,一天早上,一開窗,他把編劇述平叫來,說,這就是我要的光,特別好,好到我能掂出它的重量。它就跟水銀似的,城裏的光你感覺是煙,飄的,這兒的光你得用手接著,不接著它咣當砸到地上了。述平說,你真會形容,你應該寫東西。

薑文說老了就拍不了電影了,“中國拍電影特別累。導演在中國就像最前麵拉車的馬。而且一定是套在轅上拉套子的、最吃勁的馬。外國當導演是趕馬車的。我也不奢望能趕上馬車了。”

人家問他,拍《邪不壓正》是受了什麽刺激,他盤腿坐在椅子上,眼睛像開機的鏡頭,亮了一下,嗓音聽上去,是他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的旁白。聽著旁白,你仿佛看到馬小軍和李天然,一遠一近,高高低低地飛馳在連綿的屋頂上:

我小時候愛上房,那時候北京一層以上的房子很少,除了北京飯店、東交民巷、故宮、北海之外,基本都在同一個高度,遠遠看去,像灰黑色的海浪一樣延伸過來。遠處是九城的城門和箭樓,偌大的北京城盡收眼底……

編劇過士行說,他總想好上加好,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好東西都端出來。正所謂“包餃子喂豬”,話雖有點兒粗,可態度是好的。

再拍電影,薑文發狠再也不幹“包餃子喂豬”的事。但拿起導筒,他雄心萬丈,要用強勁的想象創造真實:要拍就拍來勁的電影。

王朔說,薑文是一個有自己態度且旗幟鮮明的人,有他在,我們才好說本大國電影也不都是行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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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子彈飛達到高峰, 以後都在走下坡路的導演 -starwars- 給 starwars 發送悄悄話 starwars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4/2019 postreply 10:57:12

琉氓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4/2019 postreply 13:42:37

薑文有才,也像個男的。當然不是天使。 -塵之極- 給 塵之極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4/2019 postreply 14:07:23

挺好的介紹 -mingxiaot- 給 mingxiaot 發送悄悄話 mingxiao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4/2019 postreply 14:55:50

聽高曉鬆采訪薑文很有趣,薑文喜歡哲學式的思考。 -笑薇.- 給 笑薇. 發送悄悄話 笑薇.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4/2019 postreply 17:31:53

薑文沒有一部好電影。 -mmnn66777- 給 mmnn66777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4/2019 postreply 21:31:58

除了人名不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 -bl- 給 bl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4/2019 postreply 22:02:08

《陽光燦爛的日子》非常飽滿,有生命力。到了《邪不壓正》,薑文就忙著攬鏡自照、顧影自憐了,越老境界越小了。 -我胖我的- 給 我胖我的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5/2019 postreply 14:00:15

好看 -baladirk- 給 baladirk 發送悄悄話 baladirk 的博客首頁 (104 bytes) () 01/05/2019 postreply 23:39:54

除了陽光,其他看不出來一下去 -su5- 給 su5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6/2019 postreply 06:46:56

一個有思想有責任感的好導演。但有他文化和生活經曆的限製。 -窗外細雨- 給 窗外細雨 發送悄悄話 窗外細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9/2019 postreply 06: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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