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林徽因和她9個戰死的國軍弟弟

林徽因和她9個戰死的國軍弟弟

作者:胡佳恒

來源:網易新聞

 

導語:

 

筧橋航校,被譽為“空軍黃埔”的民國中央航空學校,其前身是1928年11月成立於南京的中央軍校航空隊。1930年民國政府擇址杭州古鎮筧橋,擴建為中央航空學校,蔣介石親任第一任校長。 1938年,林徽因和梁思成曾在前往昆明的途中,遇到了正在往昆明撤退的杭州筧橋中央航校的八名學員,他們為病中的林徽因提供了不少幫助;1940年在昆明,林徽因和梁思成又成了這些背井離鄉的年輕人的“名譽家長”。不久之後,噩耗頻傳,八名飛行員和林徽因的親弟弟林恒全部以身殉國。 

 

這是一段冗長苦悶的旅程。從天津到長沙,上下舟車十六次,進出旅店十二次。林徽因用她容易爆發的壞脾氣抱怨說,簡直是將中國所有的鐵路都走了一段。十月十四日(1937年),一家五口終於走出了長沙火車站,在附近的韭菜園教廠坪一百三十四號暫居了下來。

 

華北城市相繼淪陷之後,此時的長沙被稱為大後方。城市開始湧入大量的戰爭難民,梁思成一家五口的臨時住所,每天都要在巨大的火車汽笛轟鳴中顫抖。但這裏也並不安全。駐紮長沙的軍隊早在八月就預料到,日本飛機遲早要飛過這裏。梁思成一行人抵達長沙前兩個月,防空部隊就接到多架敵機來襲的情報,防空警報聲第一次響徹全城,隨後長沙漆黑一片,進行了嚴厲的燈火管製。

 

最終,八月的夜空沒有出現日本飛機。它們飛來的時候,是十一月。

 

沒有防空警報,隻有爆炸聲從突然遠處傳來,接著是第二下更近的聲浪。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梁思成抓起了女兒,兒子被林徽因抱入懷中。慌亂的樓梯裏,聽得到周圍房屋正在斷裂的響動。還沒來得及下樓,耳邊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林徽因與梁從誡被托到空中,然後摔向地麵。那些玻璃、門窗、屋頂、天花板都碎成塊狀,坍塌下來。韭菜園教廠坪一百三十四號不見了。

 

他們都沒有受傷。一家五口拚命跑向聯合大學的防空洞。但頭頂上再次俯衝的轟炸機,讓他們收住了腳步。街上濃煙滾滾,林徽因覺得這次是躲不掉了,一家人索性靠得緊一些,省得有人活下來去承受悲劇。

 

萬幸飛機隻是掠過,然後在他們要奔跑而去的街道盡頭,投下了一枚炸彈。炸彈啞了。

 

這是日本空軍第一次空襲長沙,四架飛機飛臨長沙上空,投下七枚炸彈。第三枚差一點命中了梁思成一家的臨時住所——它在房間十六米的地方爆炸。如果日本飛行員猶豫半秒鍾按下投彈按鈕,很可能他們連跑下樓的機會都沒有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午後的慘劇中,五十四棟房屋被炸毀,包括韭菜園教廠坪一百三十四號。五十四人死於非命,傷者五十八人。很顯然空襲的主要目標是長沙火車東站,人們事後在檢查戰損時發現,鐵軌被炸斷了十六米。

 

劫後餘生的林徽因,蹲在廢墟上,企圖能揀出一些還能使用的鍋碗瓢盆。一路顛簸中害上病的梁從誡,則跟著媽媽翻磚頭。他要找出自己的玩具,一套帶有打仗圖案的積木。

 

梁思成一家隻有借住到朋友家中——許多來自北平的教授,已經先期逃難到了長沙,為臨時大學的開學做準備。沒有空襲時,他們就像住在北總布胡同三號時那樣,邀請朋友,或者朋友們不請自來的到這裏,吃一些茶點,聊一些互相感興趣的話題。他們交換著往日的笑聲和現實的歎息,但總體來說情緒都還不錯。所不同的是,在長沙的林徽因,隻能讓賓客們圍著一隻小爐子來品賞她的手藝。

 

 

林徽因與梁思成

 

梁思成與林徽因決定去往更遠的昆明。這是他們抵達長沙後一直思索的下一步。梁思成希望還能延續營造學社的運轉。現實的困難是,學社已經錢糧無著,而且缺乏館藏圖書以供研究。要解決這些問題,最便捷的方法,就是爭取到政府研究機構的支持。

 

此時梁思成的二弟梁思永恰也撤退到長沙,然後準備遵照國民政府的安排前往昆明。梁思永係哈佛大學考古係出身,後進入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工作。日軍占領北平之後,北平幾所學校的館藏圖書被輾轉搶救到城,曆史語言研究所將十三萬本圖書發往昆明,準備在那裏重建戰時學術研究。這些圖書資料的存在,也是梁思成恢複營造學社工作的信心基礎。

 

但在日本飛機炸掉他們的臨時住所前,他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做出再次遷徙的決定。

 

離開北平前,夫妻倆曾前往協和醫院做過一次身體檢查。常常背部疼痛的梁思成,被診斷出患有頸椎軟骨硬化和頸椎灰質化症。從此要在襯衣裏穿上一副金屬馬甲,用來支撐他的上半身。對於時常要外出測繪的梁思成來說,穿上這件金屬馬甲意味著他外出測繪的生命將走向衰落。因為如果要完成側身扭頭這樣的簡單動作,比畫完佛光寺的測繪圖還難。他隻能將整個整體轉過來,才能觀察身後。梁思成並不懼怕這種身體變化,他向妻子自嘲說,抗戰剛開始,就穿上防彈背心了。

 

妻子的病情還要嚴重。醫生在她的肺部發現了空洞。梁思成被警告要好好照顧妻子,任何輕微的感冒發燒,都有可能導致林徽因永遠的閉上眼睛。林徽因不以為然,隻說警告也是徒勞的,生死由命了。

 

脆弱的身體狀況,逼迫他們不得不放緩遷往昆明的想法。況且,庚款資助已經中斷,他們的背包中僅剩下三百元盤費,一家人生計無著,遠赴昆明是冒險,還是逃生,也是疑問。直到日本人的轟炸幫助他們做出選擇。

 

十二月初,梁思成一家人離開了長沙。昆明不通火車,隻有難買的汽車票,和不斷轉圈的盤山公路,才能通往那裏。他們打算忍耐這十天的車程。林徽因對軍隊的抵抗能力早已失去信心,從北平來到長沙的路上,那時天氣已經冷下來,梁思成與林徽因都已穿過棉衣。但林徽因沿途看到,前線布防的士兵都沒有棉服可穿。她真不敢想,在防禦能力幾乎等於“雞蛋”的陣地麵前,這些軍人該是如何的活著和死去。

 

林徽因的憂慮,一年後在長沙城應驗了——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淩晨,長沙城化作一片火海。

 

現實慘狀遠比林徽因的擔憂複雜。蔣介石為了防止長沙淪陷後日軍獲取城內的物資給養,曾密電湖南省主席張治中,要求他製定放火燒城計劃,在前線無法抵擋日本進攻時實施——作為上海、南京抗日戰場的後方,長沙也儲備了大量物質。此前武漢已經淪陷,大批從武漢撤出的機關、部隊,以及難民無序的逃往宜昌、重慶,還有這裏。長沙城市人口從三十餘萬激增至五十於萬。湖南省主席張治中將這項計劃具體化後,嚴令行動開始前,必須先發空襲警報,使居民躲避,等到警報響起第二遍時,才能開始行動。

 

警備司令部領受了放火任務,並告訴舉火人員說,放火要有省政府、警備司令部的雙重命令。起火時還要聽從警報指令,直到城中最高處的天心閣被焚,才可點火。一切看似有條不紊。但警報無聲,長沙南門口外的傷兵醫院,在淩晨兩點突然起火,城內警備司令部以為是信號,緊跟著各處自行點火。

 

此時日軍距離長沙尚有五十公裏。失去控製的戰時情緒,以及孱弱的失敗者心態,卻早已侵入長沙。嶽州沒有放棄,就謠傳嶽州情況不明,常德交通已斷。等到日軍登陸城陵磯的消息一經證實,就傳說敵人兩天之內就可以到長沙。就在十二日晚間,戰事發展到汨羅前線時,有些人竟慌張的說,敵人的淺水兵艦可以在三小時內開到長沙河岸。

 

警備司令部致電警察局求援滅火,得到的答複是警察已撤離,消防隊員也已撤離。消防車無法出動,因為所有的水罐裏都灌滿了汽油,那是為正式放火時準備的,已經派不上用場。無奈之下,隻得宣布棄城。

 

流浪者與國家的財富,混亂擠壓在這座城市每一個角落。最後被一係列混亂的指令付之一炬。烈焰騰空而起,夜空的紅,就像湖南人譚嗣同與唐才常倒下時流出的血——他們都有一個巨大的計劃,然後被計劃實施者不斷發出的錯誤決定犧牲掉,幾十年過去依然如此。那些奪路而逃的婦孺,躲進水缸被活活煮死的母女,衝進防空洞被烤焦的銀行職員,還有在湘江渡口遭踩踏身亡的避難者,都不知道究竟是誰索走了他們的性命。

 

大火舔了兩天兩夜。三千人被燒死,城市幾乎燃成灰燼。唯有國民黨湖南省黨部、市黨部、財政廳、民政廳、教育廳、法院、銀行以及省政府等公共機關,焚毀情況並不嚴重。公私相形之下,難免令無家可歸的災民,心更不平。

 

火熄之時,蔣介石專程飛抵長沙問罪,法庭認為三位責任人罪不至死,蔣介石批示三人瀆職秧民,就地槍決,張治中革職查辦。蔣介石後來訓示,“就這一次事件的根本成因研究,可以說不屬於哪一個個人的錯誤,而可以說是我們整個集團的錯誤。這一錯誤的造成,不能不認為是我們的失敗。”

 

蔣介石的檢討,以林徽因的觀點來看,也應包括政府無法將每個人安排到能發揮效力的位置上去。在長沙期間,她與她的朋友們,就討論過這個問題,即政府還沒有完全揮發它的組織作用,以至於許多知識分子變成了戰爭累贅,而行軍打仗的士兵,多半是目不識丁,又極度缺乏營養的農民子弟。

 

很顯然以這樣的狀態去取勝裝備精良的日軍,存在先天性的不足。知識分子即使不上前線,也應該有一種支援戰爭的渠道。但現在什麽都沒有。這些愛國者被拋棄在戰爭之外,內心泛起深深的挫敗感。

 

沒有窗戶的汽車,一路爬到了晃縣。這是一個湘黔交界處的小縣城,從這頭走到那頭,隻有一條街道。梁思成抱著兒子,攙著孩子的外祖母,在陰雨泥濘中尋找可以投宿的旅店。林徽因連女兒都快抱不住了。她走不了幾步,就要彎腰把梁再冰放回到地上。喘氣。咳嗽不停。

 

是一輛接一輛的老破車,載著他們來到這裏。旅程沒有任何額外服務可言,有時汽車出現故障,梁思成還要與司機一起探討修理的可能性。比如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平安夜裏,汽車停在一個名為“七十二盤”的山坡上無法前進。司機跳下車掀起引擎蓋,梁思成則將手絹伸進了油箱,發現是燃油耗盡。眾人隻好推車。最後是山崖上一個有燈的村落救了急,人們起碼能在可以生火的地方睡上一覺。林徽因對梁思成說,這該不會就是平安夜的禮物吧?

 

旅程也有野蠻的一麵。每當汽車晚間停靠路邊旅館,同車人總是爭先恐後的下車投宿,唯恐遲到之後訂不到床鋪。後來梁思成與林徽因也學會了這些。靠站時,他們先撇下孩子和老人在車上照看行李,一起飛奔到旅館安排妥切,然後才回來取行李,領著家人下車。

 

但現在林徽因高燒不退。她不能再趕路,最好停留下來立即休息。他們走完了所有的旅館,生意好到沒有一張空床——前方路麵塌方了,幾個班次的乘客都滯留在了這裏。即使公路短時間內被搶通也無濟於事,因為所有的汽車都已被軍方臨時征用,用來將航空學校的學員轉移到昆明。總之,他們被困在了這裏。

 

 

林徽因在昆明桂家花園舊居前

 

在闖入了一家茶館之後,林徽因再也走不動,坐了下來。茶館老板拒絕提供任何幫助。連打個地鋪都不被允許。一家人頓時陷入無處安身的境地。林徽因渾身發冷,但她的額頭又讓梁再冰覺得滾燙。

 

冬夜飄雨。雨裏好像又飄來琴聲——那是梁思成熟悉的小提琴,他在清華時常常以此為消遣。梁思成衝進夜裏,循聲而去。他覺得拉琴的人一定來自北京,或者上海,興許能被說動,提供一些幫助。近了。就是這裏。梁思成敲了敲客棧房門。

 

琴聲戛然而止。門開了。八個年輕人望著門外陌生的梁思成。看著他們都身穿軍裝,梁思成也愣了一下。對於大兵,他素來談不上好感。不過事已至此,梁思成隻有簡單的說明來意。他是難為情的,隻有在親密的朋友中間,梁思成才會迸發出那種健談與幽默的個性,大多數時候,他很沉默,隻會微笑,然後對林徽因的說話作補充性發言。

 

年輕人們倒是出乎意料的熱心。他們很快騰出一個房間。林徽因已接近昏迷,一進門就躺倒在床上。

 

晃縣當時完全沒有足夠的醫療條件來救治林徽因。梁思成又想起同車的旅伴中,有一位女士或許能做一些診療。梁思成聽說她曾在日本的一家美國教會醫院受過訓練,也研究過中草藥。女士也被請了過來,她認為林徽因染上了可怕的肺炎——北平協和醫院的醫囑是不得不聽的,在抗生素藥物還沒有廣泛使用之前,肺炎是一種很難醫治的頑疾。

 

一副中醫處方出現在梁思成手中,這些藥恰好在當地就能買到。林徽因臥床了兩個星期,總算是退了燒。

 

那間用木板隔開的小屋子,其實是最好的戰時底層生活觀察哨。林徽因躺臥在那裏,憑耳朵知道了許多故事。這些故事的主人公,有可憎的當地妓女,罵罵咧咧的賭徒,山東口音的軍官,以及氣質各異的司機。她說那些司機很喜歡和妓女們賭博喝酒,用來補償白天在危險路途上開車的寂寞時間。當然,林徽因聽不太懂他們的方言。不過確定的是,大部分談話與戰爭無關。

 

更多的故事還是來自那八個年輕人。他們是杭州筧橋中央航校的第七期學員。一九三七年之前,能走出中央航校的飛行員隻有五百名左右,都是菁華中的菁華。抗戰爆發之後,這批新學員也接到命令撤往昆明,在巫家壩重新建校——辛亥革命那一年,梁啟超的學生蔡鍔就是在巫家壩起義,推翻了雲南的地方清政權。

 

他們當中一些人來自廣東周邊地區,當天夜裏拉小提琴的黃棟權,甚至就是廣東新會人,與梁啟超同鄉,當然對梁思成的名字不會陌生。剩下的一些人,他們的父母還生活在淪陷區,戰火隔斷了他們與家庭的聯係。已經去世的梁思忠與這些航校學員年齡相仿,隨著談話的深入,梁思成很容易從他們身上看到梁思忠的樣子,還有那個被送往武漢的妹妹梁思懿。梁思成與學員之間產生了類似兄長與晚輩之間的感情。

 

林徽因自然成了學員們的姐姐。即使是在病中,她在學識方麵的談吐,也一向是知識青年無法抗拒的。而且她真的就是一位航校學員的姐姐——林恒已經考取了中央航校,編入第十期學習班,不久也將赴昆明繼續學習。這些奇妙的關係,不能不讓林徽因對這八個學員心生憐愛。

 

從支離破碎的林家生活中解脫出來後,她在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日子,還要不停的調節倔強的母親與糟糕的仆人、以及同父異母的弟弟林恒之間的矛盾,還有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親戚衝突。與這些學員相處則沒有如此複雜。後來,學員們也確實對林徽因有了心理上的依賴。

 

退燒之後,梁思成一家五口人又上路了。他們在淩晨一點搶著將少得可憐的行李塞上汽車,然後在黑暗中呆上九個小時,等到十點汽車發動時,隻能坐下十六個人的車廂,擠上了二十七個人。一九三八年一月中旬,他們到達昆明。從長沙出發時所計劃的十天旅程,被拉長到接近一個半月——日軍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攻破南京後采取的屠城行動,也接近一個半月。當梁思成一家顛簸在山間小路時,南京城的每一條街道上,都盛開出惡之花。

 

到達昆明後,梁思成一路積累下來的病痛爆發了。他的背部開始痙攣,穿上金屬馬甲也於事無補。醫生說背部的疼痛是由於扁桃腺有膿毒。於是,扁桃體不見了,但誘發出嚴重的牙周炎,疼得梁思成吃不下任何東西。接下來,滿口的牙齒都被拔去。三十六歲的梁思成,嘲笑自己成了無“齒”之徒,然後在帆布行軍床上躺了半年。醫生害怕他過度依賴止疼藥,建議梁思成做些小手工。所以林徽因找來一些破襪子,請梁思成用它那雙攀爬宮殿的手,去一針針的縫補。

 

他們租住了城內三間平房,安下了在昆明的家。營造學社經費申請困難,家庭開支也麵臨赤字,剛剛病愈的林徽因,替代丈夫擔起了一家五口人的生活。她每個星期到雲南大學為學生補習六節英文課,來回要翻四個山坡。一個月後換來了四十元課酬。路過雜貨店時,林徽因看上了一塊紮染的花布,準備掏錢,手又收了回來。最後,她帶回了一卷皮尺,花了二十三元。到家之前,又買了幾毛錢的零食——一塊核桃糖,還有糖炒板栗。這樣,丈夫和孩子們都有了禮物。

 

當梁思成一家剛到這座城市時,沒有一所遷來的研究機構理會他們的求職,大家都是自顧不暇。相反,不斷有精美的請柬送來,那出自一些逃到昆明來的富貴人家之手。當梁思成與林徽因赴約時,夫妻倆往往會成為宴會上的花瓶。眾人行樂,林徽因習慣潑冷水,說丈夫不能飲酒,她不會打牌,兩人都沒有抽煙的習慣。類似的宴會,與夫妻倆的現時處境相去甚遠,隨後他們一概推脫,不再出現。

 

為了生計,兩位建築設計師不得不為那些本地有錢人設計房屋,林徽因稱他們是卑鄙的富人和奸商。很少有人會支付與梁思成夫婦身價對等的報酬。過了四月,長沙臨時大學遷來昆明,掛上西南聯合大學的校牌。北平時期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此時正在主持西南聯合大學的校務工作,他聘請梁思成與林徽因擔任顧問,設計新學校的校舍。這是值得夫妻倆高興的事,但設計稿改過一版又一版,夢想中的抗戰學校,從高樓變成矮樓,又從矮樓變成平房。每易一稿,林徽因都要落淚。

 

最後一稿交出後,梁思成聽到了一個讓他不快的反饋消息。學校研究認為,除圖書館屋頂可用青瓦,校長與部分教師的辦公室屋頂可覆鐵皮外,其他校舍都將是茅草屋頂。這意味著外牆材料連磚頭都用不起,隻能靠黏土打壘。梁思成不滿的向梅貽琦抱怨,說茅草房連農民都會蓋,為何還要他來設計。年長他十二歲的梅貽琦,懇請獲得這位建築設計師的原諒,他承諾抗戰勝利返回北平之後,一定請梁思成為清華設計幾座世界一流的建築。

 

一九三九年冬天,梁思成與慘淡的局勢和解了。他真的設計了一座接近茅草屋標準的房子,作為一家五口人在昆明城外的新住所——申請庚款資助營造學社一事有了回音,中美庚款基金會複函說,如果梁思成能重新尋回學社的另一位骨幹成員,基金會就重啟資助。這不是難事。很快營造學社組建出一隻新的團隊。同時,曆史語言研究所也願意與他們分享圖書館。隻是研究所為了躲避日漸頻繁的日本飛機轟炸,已搬至昆明東北十公裏的龍頭村,出於便利查閱藏書的考慮,梁思成在村裏一塊借來的地皮上,請人用未燒製的土坯磚,蓋了三間小屋。房子沒有蓋起來之前,一家人還在一座廢棄的尼姑庵裏,捱過一段日子。

 

這座外牆刷上白色石灰粉的房子,是在激烈的原材料爭奪中封頂的。兩年內物價飛漲,一袋大米能從三塊四漲到一百元。他們不得不為爭取每一塊土坯磚,每一塊地板,乃至每一根釘子而奮鬥。奮鬥的代價是他們破了產,欠下三百元的建築施工費用。

 

是已經返回美國的費慰梅幫他們支付了這筆開支。她寄來了一百美元支票。

 

費慰梅還送來一份有名的建築雜誌《筆尖》(Pencil Point),精美的頁麵上刊登著梁思成對中國趙州橋的英文測繪手稿。那是梁思成在逃難到天津的路上,給費慰梅寄去的。梁思成希望美國的雜誌能發表它,很顯然,以費慰梅自身的學科背景,無法成為一名權威的推薦人。她將論文交到麻省理工學員建築係係主任艾默生手中,恰好也是研究法國開拱橋專家的艾默生,為梁思成的論文附上了推薦信。因為他發現,梁思成所測繪的趙州橋,比法國最早的開拱橋,還要先出生十個世紀。

 

龍頭村的野地裏是怎樣的一副景象——日本飛機呼嘯而過,用炸彈和引擎的巨響,將中國版圖從最北的東北,驅趕到最南的雲南。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七日中午十二點五十分,北洋水師的亞洲第一艦定遠號,向日本艦隊打出第一發砲彈時,兩個先後謀求現代化的國家,他們在海上搏鬥的距離隻有五千三百米。此後數以千計的青年東渡日本,買輪留洋,在冰天雪地中操習軍規,於浩瀚書海中思定國策。返國又大多各為其主,互相廝殺,主義和主張,淪為在刀槍麵前無法施展的屠龍術。

 

政府的名號換成了走馬燈。有人複辟,被梁啟超蔡鍔逐出紫禁城。有人割據,在軍閥混戰中自生自滅。有人革命,又陷入無盡的黨爭,和外界的襲擾入侵。這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不斷的被入侵,被自己中斷。中日國家間的差距遠遠跨過了五千三百米。

 

定遠艦的砲膛退出彈殼已有四十六年了,梁思成與他的妻子還是無力報國,蜷縮在邊地小村的長堤鬆樹邊,過著與他的祖父輩在廣東新會茶坑村一樣的生活——古往今來,這也正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常態。所不同的是,梁思成與林徽因還要無助的看到昆明城裏,不定期遭受暴雨般的轟炸,聲音傳來,令林徽因忍不住想幹嘔。

 

眾多留洋歸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戰爭時與一根打豬草無異。在中國司空見慣的建築,可以被他們讚美成一座驚人的藝術品。這些讚美,為他們帶來個人榮譽與國家好感,但還是難以勾起當權者與普通民眾的興趣。他們常常早上五點就從村裏出發去西南聯大上課,如果路上聽到空襲警報,就得匆匆跑向可以遮蔽自己的地方藏起來。等到下午五點半,再繞許多路返回村子。林徽因說,一天沒吃、沒喝、沒工作、沒休息,什麽都沒有。這就是生活。

 

身體好的時候,林徽因會走路到水渠邊的瓦窯村。她喜歡在那裏的作坊裏,看老師傅做陶坯,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泥巴在老師傅的手中,變幻出各種各樣的造型,可惜最後不是燒成瓦盆,就是痰盂。老師傅對這位落難的才情美人,也沒有表現出過大的熱情。陶坯手藝傳男不傳女,有時說話接近刻薄的林徽因,耐心的費了許多口舌,又送了一些禮物,才獲準能在一旁看老師傅工作——還得跪拜祖師爺的牌位,即使現在是戰爭時期。

 

他們終於看到了自己的飛機,那種一九二零年代生產的美國道格拉斯O-2型驅逐機。國民政府在一九三二年購入了它們。肥大的雙引擎。敞篷座艙。機身由帆布蒙皮覆蓋。幾隻這樣的古董組成的飛行編隊,在中央航空學校所在的巫家壩機場上空盤旋,然後從高空扔下模擬彈。落地時,薄薄的洋鐵皮破碎成片,包裹其中的水,壓出一道道水柱。觀禮台上一片歡騰。

 

梁從誡興奮極了。一年多前在晃縣認識的空軍學員叔叔,在飛過這個架次之前,已經正式入列成為飛行員。每逢輪休,他們就會結伴來到龍頭村,看望梁思成一家,或者邀請林徽因與孩子們一起去滇池劃船。這些二十出頭的飛行員,在昆明沒有朋友,個個沉默寡言,但也會小聲議論哪一個船家的女兒,更像沈從文筆下的翠翠,不失集體生活中的男人天性。

 

就在畢業典禮這一天,這些未來的國軍飛行員們,一致請求梁思成全家前來觀禮。因為無法與淪陷區的父母取得聯係,梁思成與林徽因擔任了他們的“名譽家長”。梁思成坐在主席台上,就像真是他們的長兄一樣發表講話,然後抬頭看著自己的八個兄弟,駕機升空迎敵。

 

這一刻一定會觸動林徽因的神經。抵達昆明以來,翻閱報紙就是一項自尋煩惱的舉動,她一度激動的對梁思成說,想去山西當兵。然後又自言自語,承認如果真的在軍隊裏,也不知道能做什麽。而現在,她的八個弟弟,正要代替自己去回答這個疑問。林恒也已轉入昆明的中央航空學校訓練,梁思成的土坯小屋,都可以經營起一個飛行員俱樂部了。

 

梁從誡喜歡他們到來。不僅因為每一次都能聽到有趣的戰鬥經曆,而且飛行員們還會送給他一些小小的戰利品,比如一架用日本飛機殘骸上的鋁板熔鑄成的轟炸機模型。那上麵的透明炮塔是用賽璐珞做成,兩個螺旋槳還能轉動。

 

對於一個已經能在紙麵上畫出飛機和高射炮的男童來說,這件禮物來得正是時候——那些圖畫中高射炮和飛機的樣子,梁從誡是見過的。昆明城裏升起黑煙時,空中閃爍的銀色小點,還有高射炮彈打上天空的朵朵灰雲,都印在他的記憶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是父親將梁再冰和他使勁壓在地上,日本飛機從村頭的林梢飛過,連座艙裏日本飛行員的風鏡,都看得十分真切。梁從誡害怕了。他擔心日本人發現自己。

 

有關武器優劣的討論,一直是飛行員們最熱衷的話題,以至於林徽因都大概知道,老鷹式七五飛機(又稱寇蒂斯·霍克七五)要比他們現在駕駛的老古董先進得多。他們告訴林徽因,為了搶高度,飛行員們要駕機一圈一圈的拉升到高空,以便從比敵機更優勢的空間俯衝下來,扣動機槍扳機。日本飛行員則不用浪費這些時間,直接就能衝上天際。飛機性能上的巨大差異,使得他們如果在空戰中喪失了第一次俯衝射擊的機會,就幾乎隻能忙於規避身後的機槍砲彈了。

 

每當他們開始這樣的描述,那張簡陋的帆布行軍床旁或立或坐的年輕人,儼然就是在向國防部的戰情分析員作空戰匯報。

 

陳桂民在講這些故事的時候,總能讓命懸一線的搏鬥,染上一絲幽默色彩。他是八名飛行員當中的一位,像梁思成的父親一樣,陳桂民說話帶有濃重的廣東腔,是東莞人。他說有一次敵機向他俯衝射擊,沒有吃到槍彈,倒是淋到一身烏黑的滑油。事後猜測,可能是敵機的滑油箱被擊漏所致。他麵相本就黝黑,所以返回機場時,幾成黑人的陳桂民,逗得地勤人員樂不可支。

 

再遇敵機時,日本飛機又從身後咬住了他,已經打光機槍砲彈的陳桂民,形容自己“嚇得臉都青了”。戰情分析員梁思成不無幽默的提問陳桂民,“是你在飛機裏照鏡子,看見自己臉都青了嗎?”

 

這場空戰的戲劇性在於,陳桂民發現敵機也沒有砲彈了。日本人追上來與他並排飛行。雙方撥出手槍互射,最後連手槍子彈都打光。陳桂民說,那時心想不如同歸於盡,於是準備向敵機撞過去。日本人發現了他的企圖,很快駕駛他性能優越的飛機遠離了糾纏。陳桂民兩次撞擊未果,急得直掉眼淚。

 

隨著談話的深入,梁思成與林徽因從辛酸的詼諧背後,逐漸看到這場戰爭的受害者,是如何對自己人施加第二次傷害——他們的教官是德國人。還是學員時,他們就動輒被皮鞭抽打,疼到將吃下去的飯像老牛一樣反芻出來。

 

更令人心寒的是偷盜。後勤部門的長官盜賣零件、汽油,屢見不鮮,直接導致老舊的飛機時常發生故障,飛行員們要駕駛這樣的飛機升空。盤旋。射擊。躲避日本飛機的砲彈。然後或者幸運返航,或者折戟沉沙。許多前輩飛行員,首次升空後,半年就身覆上青天白日旗落葬他鄉。也有許多人,屍首無存,報喪無門。這些痛苦,遲早要來摧殘梁思成與林徽因的病體。

 

空軍寄來了一封公函。還有一個包裹。包裹裏是日記、往來信件,還有幾張照片。都是陳桂民的私人物品。軍方聯係不上他的家屬,就將這些物品交還給了梁思成,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名譽家長”。林徽因捧著包裹,泣不成聲。

 

陳桂民死於一九四一年九月。他在四川鳳凰山試飛E-16飛機時,遭遇了發動機故障,迫降殉職——這種由蘇聯人提供的飛機,不是他夢寐以求的,但確實好過那些老古董了。

 

葉鵬飛也在林徽因麵前哭過。他同樣來自廣東,是博羅人,不善言談。由於飛機年久失修,他在空中遇到機械故障,按照條例不得不棄機跳傘。接著同樣的危險,又重複了一次。葉鵬飛內心充滿自責,因為不少飛機是南洋華僑和國內同胞,一元一角捐資購買的。他在小屋裏對著林徽因落淚,說無顏麵對江東父老。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安慰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發誓再也不會放棄飛機。

 

葉鵬飛身高明顯,踢一腳好球,是廣東空軍足球隊隊員。如果不是戰爭,他應該會成為大學裏的體育明星。葉鵬飛的隊友當中,果真還有一位叫陳鎮和的飛行員,大學時期就展露足球天賦,在遠東運動會上代表中國隊參賽,大勝日本隊,一時亞洲無敵手,後來還出征過柏林奧運會。一九三二年淞滬抗戰爆發後,陳鎮和隱退球壇,考入中央航空學校成為一名飛行員。

 

葉鵬飛與陳鎮和的個人選擇並不冷僻,因為同樣前往柏林奧運會的廣東籍國腳譚江柏,在盧溝橋事變發生後就北上抗日,一直負責為軍隊提供後勤運輸的便利——命運的不同之處在於,陳鎮和沒有看到光複。譚江柏活到九十五歲,並且將兒子養育成人。他是香港藝人譚詠麟的父親。

 

操縱一堆複雜機器上天,注定是戰時最危險的工作,更何況還有那些幹擾精密儀表運轉的中飽私囊。葉鵬飛第三次在天上碰到故障,長機命令他跳傘求生。葉鵬飛拒絕了。機毀人亡。那是一九三九年的四月,他摔死在重慶廣陽壩,比陳桂民死得更早。那應該是梁思成抱回的第一個包裹。

 

弟弟林恒很久沒有再回來看一眼姐姐。他一九四零年春天結業後,就去了成都,在那裏執行飛行任務。全級一百二十五人,他的結業成績名列第二,是一名老練的飛行員。

 

三月十四日,為營造學社籌款事宜滯留重慶已三個月的梁思成,接到了來自成都的噩耗。他隻好獨自一人趕去料理後事,將林恒的遺體埋葬——生活充滿動蕩,因為曆史研究所又遷往了重慶以西三百五十公裏的小鎮李莊,梁思成一家也不得不棄用新蓋不久的房屋,打起背包前往李莊落腳。連年舟車勞頓,加上四川潮濕的陰雨天氣,林徽因在這裏一病不起,不能親眼去重慶看看弟弟最後一眼了。

 

林恒死於成都雙流。在梁從誡的記憶裏,這是一個珍珠港似的悲慘故事。當大批日本飛機飛臨成都上空時,空軍的防空警戒才有所反應,為數不多的驅逐機倉促起飛迎敵,林恒的飛機甫一升空,就被敵機擊落在跑道盡頭幾百米的地方。

 

空軍檔案則認定,林恒是在空戰中受困於飛機性能低劣,遭到了日本最新投入使用的零式驅逐機攻擊。

 

中午十一點五十三分,空軍第三、第五大隊共三十一架飛機,在雙流上空與日本轟炸機群遭遇。原先情報稱並無發現零式驅逐機,但就在林恒發起攻擊時,視野中出現了十二架為轟炸機護航的零式驅逐機。

 

激戰持續了近三十分鍾。敵機被擊落六架。第五大隊隊員林恒被命中頭部,最終墜機於雙流南門一帶,終年二十三歲。他所在的大隊有八名飛行員殉國,其中包括正副大隊長和分隊長。此役過後,成都空軍司令楊鶴霄因指揮不力被撤職。第五大隊改稱無名大隊,隊員佩戴“恥”字臂章。整個空軍隻剩下五十七架飛機,主力飛行員的戰鬥減員達到百分之八十五。完全沒有底氣與擁有數百架飛機的在華日本空軍抗衡。

 

 

空軍五大隊第十七中隊隊員,左起第三人為林恒

 

林徽因沒有將林恒的死訊告訴自己的母親。在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歲月裏,母親對林恒的仇恨常常令林徽因筋疲力盡。這位三房姨太太的兒子從出生開始,就被林徽因的母親視為她與林長民感情破裂的重要原因。所以當林恒從福建老家來到北平暫住,準備報考清華時,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氣氛總是不太平。但林恒也是無辜的,他從小就失去了父愛。林徽因理解這種感受,又不能與母親發生正麵衝突,所以隻有與林恒深談過去,讓他明白這種家庭尷尬的來由,盡管對孩子來說,提起這樣的話題還為時尚早。

 

林恒就這樣離開了苦短人世。梁思成帶回了一塊飛機殘骸,他生前穿過的軍禮服,還有一把畢業紀念佩劍,那上麵刻著蔣介石的名字——他是中央航空學校的名譽校長。殘骸係上了黃絲線,一切被悄悄壓在衣箱最底層。後來,林徽因的母親從鄰居那裏才知道,那個她不喜歡的孩子,為了保衛他們,已經戰死在天上。

 

包裹已經來了七個。那晚在晃縣夜雨中拉小提琴的年輕同鄉,他的一生也封存在其中一個小小包裹裏。一九四零年九月十三日,黃棟權死於陪都重慶上空。那是日本零式驅逐機第一次在中國戰場亮相,黃棟權和他的同事們,駕駛著十年前的破舊機器,被眼前完全不認識的陌生飛機,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依然是混亂。前敵指揮部命令原地待命,成都地區司令部要求起飛尋敵。臨場之後,各架飛機之間又缺乏聯絡,因為很多飛行員都沒有無線電。亡十傷八。飛機被打下十三架,毀傷十一架。原本有一架掉落地麵後,經修補還可使用,遺憾的是,看守人員吸煙,不幸引火將飛機焚毀——在這個國家,訓練有素和專業精神從來都是稀缺的。

 

無人脫逃,也無人能收殮黃棟權的遺體,他早是粉身碎骨——在一封信中,黃棟權曾告訴林徽因,他準備結婚了。

 

第二天早晨,蔣介石召開緊急會議,厲聲訓斥空軍太不中用。在抗戰到底的命令下,九架舊飛機幾乎是被迫尋死般升空覓敵。有的飛行員連行李袋都擱在地麵。所幸不久,他們收到返航指令。

 

林耀是那八位飛行員中,唯一還活著的人。他祖籍廣東鶴山,眼眶深陷,顴骨高凸,性格沉穩,常常給梁思成與林徽因寫來長信。林徽因會反複的讀,稱讚他有思想。

 

在一九四一年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林耀都躺在醫院裏。他的左肘在空戰中被射穿,神經斷裂開來。醫生幫他接上了神經,又帶來了折磨人的神經痛——那是一戰擊落兩架敵機的代價。

 

醫生勸他買一台留聲機,這樣可以聽一些他喜歡的古典音樂,好讓神經可以鬆弛下來。漫長的康複治療結束後,林耀出院被安排到航空學校出任教官。但零式驅逐機橫行重慶上空的故事,深深刺激了他,複又要求歸隊,被批準出任第五大隊二十六中隊副隊長。

 

一九四二年的秋末,他將留聲機帶到了李莊,說不再需要這個。林耀成功客串了一位古典音樂老師的角色,他給梁從誡播放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向他解釋那一段旋律是“命運又一次來敲門”。又放上一段韋伯的《邀舞》,告訴梁從誡哪裏是請求,哪裏是拒絕,“再請求,再拒絕,答應了,跳起來了。”神情宛如正在金色大廳指揮樂隊。

 

李莊的天氣讓林耀患上了感冒。他說遊泳是治療感冒的好辦法,於是帶著梁再冰與梁從誡來到揚子江邊,縱身跳了進去。那是十一月,姐弟倆在岸上,看到他劃水的左臂上,露出一道粉紅色傷痕。

 

之後他又來過一次。給梁從誡帶來一張附有手抄中文歌詞的《喀秋莎》唱片,一把藍色皮鞘的小刀,還有一包哈密瓜幹——他剛從新疆烏魯木齊回來,在那裏接收了一批蘇聯援助的飛機。閑談中,林耀也說起了一些有關蘇聯共產黨,以及蘇聯紅軍的見聞。梁從誡還太小,隻記得林叔叔教了他一首《航空隊員進行曲》。直到一九四九年之後,梁從誡才知道那是一首蘇聯歌曲。

 

林耀再沒有出現過。最後一次接近李莊,還是在天上。他駕駛飛機從昆明飛到成都,應該是特意繞了一個小圈來到這個小村落。林耀的飛機在村頭低空繞了兩圈,投下了一個通信袋。袋子係著長長的杏黃色尾巴,裏麵是幾封西南聯大教授托付林耀送來的信件,一包糖果。

 

一九四四年春天,他被調往湖南。在正在複甦的長沙城上空,林耀結果了一名日本零式驅逐機飛行員的性命,遂又升職任第二十九中隊中隊長。六月二十六日,他率領編隊飛臨湖南益陽,沿江轟炸日軍船隊。多艘船隻沉沒,林耀的飛機尾部也被擊傷。返航途中暴雨如刀,飛機失去控製,但他並不打算跳傘,隻是希望能爬過山峰尋找到一塊開闊地迫降,以保全飛機——林耀很珍惜自己所駕駛的P-40飛機。那是美國人在一九四一年珍珠港遇襲後,終於向中國提供的。

 

破損的飛機沒能翻過山峰。林耀撞山而亡,遺骸散落在仙女鄉,時年三十二歲。人人都說他是一位受人愛戴的好軍官。陣亡前一天,他還在教堂中為死去的戰友們禱告。

 

林耀殉國之事,給臥床中的林徽因,帶來了最後的心靈撞擊。八位生命中的貴人,還有令他愧疚終身的弟弟相繼慘烈離世,林徽因心中憂憤難平。她寫下了一首詩,不隻是給林恒。也不隻是為了拷問這個她看不懂的時代。

 

《哭三弟恒》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假使在這不可免的真實上

多給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難為你的勇敢,

機械的落伍,你的機會太慘!

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

這三年的時間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說來,你別悲傷,

因為多半不是我們老國,

而是他人在時代中碾動,

我們靈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們已有了盟友、物資同軍火,

正是你所曾經希望過。

我記得,記得當時我怎樣同你

討論又討論,點算又點算,

每一天你是那樣耐性的等著,

每天卻空的過去,慢得像駱駝!

現在驅逐機已非當*****最理想

駕駛的“老鷹式七五”那樣——

那樣笨,那樣慢,啊,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別說是誰誤了你,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言語

算是詩來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

你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

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

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

今後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

中國的曆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隻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麽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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