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字摘自[美]韓丁:《翻身》,北京出版社1980年10月版,第一部“種下仇恨”
(《翻身》是美國記者韓丁(William Hinton)在20世紀40年代,親自到山西上黨地區,對當地農村進行實地調查後所做的記錄。)
“有一個張莊農民家的小孩剛剛才六歲,鬧災那年偷摘了他爹東家樹上的幾把葉子。地主抓住了這個孩子,用大棍打得他混身青紫,並且罰了他爹二十五塊銀元,相當於他整整一年的收人。為了熬過冬天,他隻好去向親戚借錢,直至十年以後,這筆債還沒有還清。”——56頁
“有個太行山的農民,因為地主強奸他老婆而動手打了那個地主,就被拴住頭發吊起來毒打,直到頭皮從腦頂上撕裂,人栽到地上,流血過多而死。”——57頁
“如果拖欠了地租,或者還不起利錢,那麽地主對他們也毫不客氣。那時候,地主就來佃戶家裏通租。逼不出來,就把佃戶逐出那塊土地或趕出房屋。要是這個農民抗拒,他就要挨地主或其狗腿子的毒打。”——56頁
“在 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的災荒期間,郭春旺對佃戶們毫不留情。苗家弟兄每年向他交納租子。一九四二年他們打下的糧食還不夠自己糊日,可是郭春旺硬要他們把租 子交齊。他們想拿自己的一部分土地抵租,但被他一口拒絕了。為了交齊租子,他們被迫向別人借糧。租子還清以後,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充饑,兄弟兩個不到開春 都餓死了。郭春旺另一家債戶裴虎文的母親,還夠了他的三塊錢後,沒過多久也餓死了。還有一個叫黑胖的農民,把糧食、衣服和家具都給了郭春旺抵債。
災荒最嚴重的時候,餓殍遍野,郭春旺把一切能征收的欠租都催上來,困積在自家墓地的墓穴裏,等待機會糶售高價。很多糧食因為儲存過久而黴爛掉了。”——35-36頁
“他(地主申金河)把一部分錢換成銀元埋在後院。剩下的錢以很高的利息借給那些急於用錢的農民,月息高達百分之五十,這樣不出三個月就能收回一倍或兩倍於本錢的利錢。那些還不起債的人就把土地典給他,沒有土地的就得拿牲口、大車、農具來抵償。”——31頁
“申 金河在村子裏很有勢力……他掠奪人家的土地和房屋時,心狠手辣。韓生老漢在村東頭有三畝上好的地,有一回因有急難向申金河借了二十六塊錢,三年以後,連本 帶利的數目就很大了。老漢多次歸還,就是還不清這筆債。於是申金河就把他那三畝好地連同剛打下的莊稼都霸占過來了。他不要穀子,就把地裏的穀苗全都用犁桐 了,秋後重新種上麥子。韓生老漢卻落得無以為生了。”——33頁
“中農師四孩向申金河主持的“北老社”借了二百五十塊錢,過了兩年,師 四孩無力還債,結果把他的三十六畝地、十一間房屋、①驢子和大車全都丟得一幹二淨。全家老少,其中包括幾個幼小的孩子,都被趕到露天地裏。幸虧師四孩交了 幾個真心朋友,自己又會一手木匠活,所以總算還能有房住,有活做,一家人才沒有餓死。
師四孩家的那些土地,在落入申金河手裏以前已經種上了莊稼。幼嫩的穀苗正破上而出,地裏也鋤過一遍了。申金河打算賣掉這塊地,可是因為要價太高,沒人能買得起。他寧願讓雜草荒了穀苗,就是不許師四孩種地,硬是毀了這一季收成。”——33-34頁
“一個姓申的貧農為了給害病的老婆抓藥,向申金河借了八塊錢。他把兒子申發良抵押給申金河幹活,並且訂下了七年契約。七年過去以後,由於疾病、工具損耗和巾金河公然的欺詐,申發良比最初還多欠了幾倍的債。他隻好扒掉自己的一部分房子,賣了木料贖身。”——34頁
“下麵是申發良給我講述的關於他本人的遭遇。這孩子為了抵償他爹欠下的八塊錢,給申金河足足扛了七年活:
剛 給申金河千活的那年,我才十四歲。就這樣也得在屋內屋外幹粗活。我人小,挑不動滿桶水,也得上井,隻好半桶半桶地挑。我在申金河家做了那些年工,肚皮沒有 填飽過一回,一年到頭光挨餓。人家每夭吃幹的、喝稠的,隻給我吃小米稀揚,清得連米粒都能數出來。我害過兩回病,是累病的。我隻覺得虛涼,穿的、吃的都緩 和不了身子。我得了病,當然幹不成活兒,地主就惱火了。他叫兩個人來把我弄回家去,這樣我就是病了也不用吃他家的飯了。還要我爹給替我做活的雇工掏工錢。 我得病受罪,他家半點不管,花銷全是我自家出的。
不論我出多大力氣幹活,欠下他的那筆債也休想還清。在那裏幹了幾年,原先八塊多的債反 倒成了三十多塊。我對他說:“給你幹活是白貼工,越幹債越多,不如叫我走了強。”可是人家不讓走。字據上寫的是七年,拿這就把我拴住了……隻要我使壞一件 工具,他就逼我賠高價。那年早季長,地特別硬,他催著快些鋤,我一發慌,將鋤把折斷了。他一見就惱了,把我的工錢扣掉了好幾塊,足足夠買兩根鋤把的。其實 壞的那根也不是不能使,我還一直使了好長時間嘛。到年底我拿的工錢還不夠買條褲子的。
……
每到年關,申金河枕從我工錢裏打克扣。有些工具,他說是我使壞了,要扣;我害病缺工,要扣。七扣八扣,剩下的還頂不了利錢,結果都是他的了,我連半點也剩不下。七年過後,無可奈何,隻好扒了我那兩間房子,賣了木料、磚瓦,這才給他還清。
打 這以後,我又到王來順家千活。我尋思別家興許待人厚道些。哪知天下老鴉一般黑,沒過兩天,我就發現來順家一也不比金河家強。那年鬧荒,我又被迫把剩下的房 子賣給了申金河。不想錢到手遲了一步,沒能救我老婆的命。她熬不住饑,病情加深,不上幾天就咽了氣。賣房那點錢也不中大事,埋人花去一些,剩下的買了小 米。可是這點小米還是不夠活命,一家人隻好進山去挖野菜。在那個年頭,我們隻能吃山蔥野菜,啃草根樹皮渡荒。”——41-42頁
“多少 年來,佃戶和長工們稍稍表示一下反杭,就要遭到殘酷的鎮壓,因此,如果要向地主的權力發起進攻,農民便深為猶豫,這幾乎成了本能。在地主階級統治的兩千年 內,一次又一次的反叛都被鎮壓下去了。率眾起義的首領們,不是被收買,就是被砍頭,他們的迫隨者則被活活地剁成肉塊、燒死、剝皮,或活埋。太行地區的地主 曾經得意地向一些外國來訪者們出示過他們用人皮製成的物品。”——59-60頁
“因此人們不難理解,隻有當農民被逼得忍無可忍時,他們才會行動起來。不過,一旦行動起來,他們就要走向殘忍和暴力的極端。他們如果要動手,就要往死裏打,因為普通的常識和幾千年的痛苦教訓都告訴他們,如果不是這樣,他們的敵人早晚要卷土重來,殺死他們。”——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