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一年裏,毛澤東前秘書李銳的女兒李南央,與趙紫陽的秘書鮑彤做了數次對談。內容涉及天安門民主運動和“六四”事件背後的高層政治、中國的自由派領導人,以及中國在習近平領導下的政治前景。文章將分四次刊發。
作為李銳的女兒,我跟鮑彤先生之間似乎有著一種天然的互信。十年前,在一位共同朋友的安排下,我在軍事博物館附近距鮑老住處不遠的一個意大利比薩自助餐廳的二樓,假裝跟鮑老巧遇。因為這個自助餐超過了25元的報銷額度,監視他的那些人在麵包車邊蹲著聊天,沒有進到樓裏。鮑老和那位朋友已經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了,我端了自己的盤子過去問:“可以坐在這裏嗎?”他們跟我一起笑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鮑老,他開口便講我的那篇“成名作”——《我有這樣一個母親》,我在文中表達了對“馬列主義”母親的負麵看法。鮑老豎起他的右手食指點著我說:“你那樣寫你的媽媽並不公允,她也是受害者呀。”無論褒貶,知道文字受到他的注意,我暗自得意。結果那頓飯的時間主要被我用來辯護自己言論自由的權力。不記得鮑老都說了些什麽,現在隻留下他傾聽我說話時,那種在他那一代人身上少有的平等待人的記憶。
鮑彤是前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的秘書,是“六四”事件中被判刑、被開除黨籍的職位最高的中共官員。2017年4月回國,我請朋友問鮑老能不能去看他——本意是想讓他對我兩本有關李銳的新書提提意見。鮑老約我4月17日見麵。
可能因為我不是記者,也不是作家,“非專業”的平實給了他好感或者產生了信任,那次見麵開談不久,他就出乎我意料地單刀直入講到“六四”,還有他對胡、趙的看法,一談就是兩個小時。我的直覺是他希望我把他談的整理成文,告別時就試探著說:“您今天的談話太重要了,我回去整理好,在境外請專業媒體發表。”鮑老高興地同意了。
去年我第二次回國,10月22日又見到鮑老。不久前,我因102歲的父親病重住院匆匆返回大陸,4月6日,鮑老同我做了第三次正式的交談,對2017年4月17日的談話作了補充,給出一些更明確的結論。
我是因為“六四”而出走的。“六四”之後父親跟我說:“這個黨沒有味道了,這個國家沒有味道了。你如果有機會,帶著女兒一起離開吧。”我九歲時,父親因為五九年的廬山會議而下了台,先是被發配北大荒勞改,後又被軟禁在安徽的大別山中,文革時在秦城單間關了八年,直到1979年1月平反複出。我廿年的人生軌跡跟著父親一起在政治漩渦中轉圈,十幾年的“狗崽子”,在一夜間變回高幹子女,地下天上,都由不得自己。雖然我的職業是機械工程師,到了美國一直在幾個國家實驗室從事加速器的磁鐵設計製造工作,但因為自己的命運始終跟中國的政治走向息息相關,故從未放棄過探究自己出生以來中國所發生一切的真相,以及為什麽會發生。得以走近鮑彤先生,是我人生的大幸。
我在編輯父親的口述時就體會到,他們那一輩人的親身經曆徹底顛覆了我從小在書中學到的曆史。聆聽鮑老講述“六四”期間的親身經曆和對同時期其他親曆者回憶的分析和梳理,令我這個從“六四”走過而混沌不解真相的人茅塞頓開,我深信也一定能夠讓不知道“六四”是怎麽一回事的年輕一代看清那段曆史。
4月9日,我帶著父親的錄音走進富強胡同6號祭拜趙紫陽先生,還向趙家在場的幾位兒女簡略講述了鮑老關於“六四”的闡述,他們都說從未聽到過這種說法,也從來沒有那麽想過。這讓我更加感到鮑老思考的獨到和分量。《紐約時報》同意發表根據他的談話記錄整理出的文章,我深信這些文字一定會成為後人研究中共的珍貴資料。
以下內容經過編輯與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