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長期的思索觀察,我覺得廣東人的排外除了那些“共性”外,還來自於一種朦朧的、若隱若現漂浮於華夏邊緣的潛意識。為了弄清這一點,我們不得不更深地追溯一下曆史。
廣東人的民族歸類無疑是漢族,但它於人種、文化等方麵在中國華夏族係中是最具特色的。
廣東人分三大支,廣府人、潮汕人、客家人。正宗的廣東人是廣府人。潮汕人、客家人係由外省移入。血統純的廣府人是古越人的直係後裔。上古時期,夏商周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族生息在黃河流域及部份長江流域。東南地區及嶺南的土著居民為越族(史稱百越)。越族分五支,東甌、閩越、南越、西甌、雒越。經過兩千多年的變遷,中國境內隻有南越人的直係後裔廣府人保持著古越人的體征。
世界人種分白、黃、黑三大類。每類之中還可分成若幹亞類。白種分成巴爾幹-高加索、日耳曼-羅曼、閃含三個亞種,黑種可分尼格羅、尼格利羅、科伊桑三個亞種。黃種可分蒙古利亞和馬來兩個亞種。馬來種與蒙古利亞種的區別是平均身材矮幾公分,體形較瘦削,皮膚較黑,眼窩較深,多為雙眼皮,鼻粱較塌而鼻翼較寬,嘴唇較厚且口較闊。讓一個山東河北人(較純的蒙古利亞種)和一個柬埔寨人、馬來亞人或越南南方人(很純的馬來種)站在一起,可以一眼就把他們區分開來。
中南半島上的土著和中國的古越人係屬馬來人種。南洋群島上的居民(印尼人)以馬來血統為主,還滲入了若幹尼格羅--澳大利亞人種的成份。當今正宗的廣府人與當今的越南人(古雒越人的直係後裔)在麵貌體征上是極相似的。因為他們都屬馬來人種。當然,經過兩千多年中國北方漢人有限的南下混血,城市裏的廣府人、越南北部人已帶有若幹蒙古利亞種的成份,以至可以把他們與柬埔寨、馬來亞、菲律賓等純粹的馬來人種區分開來,但是他們與中國北方人的區別還是相當明顯的。七十年代初中共派軍隊直接加入到北越軍中對南越作戰,均在兩廣籍士兵。(廣西南路人係廣府人沿西江上溯的移民)。蓋因他們的外形與越南人極似。世事之變不可預料。七十年代末中共與越共從同誌加兄弟翻臉而成寇仇,歇斯底裏地互相廝殺起來。一位北方籍的女衛生兵戰後寫了篇回憶錄。她說她帶著十幾個擔架民工上前線搶救傷員,有一次搶救下來的全是越軍傷號。她說,在那艱難行進的過程中,有時她驀然產生錯覺,仿佛自己被越軍俘虜了。因為抬擔架的廣西籍民工和躺在擔架中的越南傷兵長相都那麽相似,而自己的相貌則與他們都迥然不同。
為什麽當今浙江人、福建人沒有象廣府人保持那麽典型馬來人的體征呢?因為他們不是古東甌人、古閩越人的直係後裔。
公元前二世紀,東甌王、閩越王、南越王均有反漢行動。不同的是,東甌、閩越都有個滅國的過程。其民被漢武帝大量遷徙到江淮之間。此後北方漢人在兩晉之後大量移居浙閩,與尚存的原東甌、閩越人融合,而形成中古以後的新浙江人、福建人。時至今天,仍然可以從外形上把浙江福建人既與北方漢人又與廣府人區別開來。換言之,他們是北方漢人和廣府人之間、即蒙古利亞人種和馬來人種之間的過渡型。
南越沒有被“滅國”。雖然公元前112年因南越丞相呂嘉作亂,殺死願意“ 內附”的南越王趙興和漢使,而招致漢武帝發兵攻占。但是,漢武帝沒有象對東甌和閩越那樣將其人口大量遷徙江淮。南越社會構成基本被保持下來。之前秦嬴政遣五十萬人及一萬五千名女子戌嶺南對兩廣的血統改變相當有限。兩漢及魏晉基本是個“空窗期”。 中原王朝或分裂的南中國政權都隻著手向嶺南派遣官吏,而沒有象秦始皇那樣有計劃地向嶺南移民,以至漢人所主導的嶺南政權有時如漂浮在土著越人中的舟楫。南朝梁、陳之際上演的“冼夫人歸漢” 的故事說明南北朝時期的嶺南廣府人還是以區別於漢人的越族形態存在。隻不過南越族的女英雄冼夫人走的是與雒越族女英雄征二、征則完全不同的道路。二征堅拒中原漢庭,而冼夫人傾慕漢文化,一心內附中原王朝。冼夫人的舉措推動了南越族的漢化。這一漢化係在晚唐五代之交才告完成。五代末期據嶺南自立的劉嚴,將其“國” 號定名為南漢,對此作了個明顯的注腳。從“冼夫人歸漢” 至此曆史又跋涉了幾百年的曆程。嶺南越族社會在漢化的過程中,經濟文化亦有了很大的發展,從而促進了嶺南社會的成熟。
有中國北方人麵貌特征的客家人與廣府人清晰區隔著。不久前,一位中年的客家人告訴我,在他們鄉下(廣州屬縣增城),客家人與本地人普遍通婚是遲至八十年代以後才流行起來。
兩千多年前南越人與雒越人曾同為百越。後來前者漸次接受華夏文化成為漢人,而堅拒中原王朝的雒越人終究在1427年徹底脫幅而去自成一國。盡管在人種上廣府人更接近於越南人而離北方漢人較遠,但是廣府人決不會去與越南人攀親戚。這主要是基於廣府人認同了漢文化和中國,另外還在於民間交往中廣府人對越南人的印象並不美好。好些早年在越南逗留過的廣州人回來後都指陳越南佬為人“反骨”。 不過這又完全不訪礙廣府人在華夏文化圈內深具其特殊性。
廣府人在文化上的特殊性首推粵語在漢語語族中獨具一格。歸屬漢藏語係的漢語語族分有六大語支。即北方方言、湘方言、吳方言、閩方言、贛方言、粵方言。大致長江以北各地語言口音雖有所不同,但基本可以互通。北方方言體係中的邊緣是湖川方言。在中原、華北諸省的人們聽來,湖川話的音調是滑稽的,但可以聽懂,而另外那五大方言區的話就很難懂了。尤其是粵語,絲毫聽不懂。粵方言的語音係統在諸方言中離華夏正音(即漢語標準音--國語--普通話)最遠。這從廣東人學講普通話的困難程度全國首屈一指,比上海人、溫州人、福州人、衡陽人等都要困難得多可以看出。語言不能相通就會產生隔膜以至異類感。若沒有漢字的維係,中國各大方言區,尤其是粵語區大概早就脫幅了。確實,語言完全不能相通的人們之間在一般情況下是難以形成同一個民族的。
龍是華夏民族的圖騰。中國各省民間在過年之類的喜慶之時都有舞龍習俗。廣東特別了。廣府人從不舞龍,隻有舞獅。這是相當奇怪的。廣東地區從無獅蹤。廣東人亦並不以獅為圖騰。何以如此熱衷舞獅?令人費解。拋開這點不去根究,廣府人不舞龍隻舞獅這個明白無誤的事實佐證了嶺南文化的特殊性。
京劇是中國的國劇。在中國任何一個省份它都擁有大量的觀眾、聽眾。別說在華北、長江諸省京劇占有龍頭老大的地位,即使是在湘、閩、贛、浙地區,京劇照樣被視為戲劇的大宗。可是在廣東,京劇絲毫沒有地位。盡管粵劇的創立者們在表演形式和布景設計等方麵都大量借鑒了京劇,但京劇在廣府人中觀眾占有量為零。別說在民國時期文藝界“自負盈虧 ” ,即使是在共產黨建政後實行“官本位製”,連“文藝工作者”都屬於“ 幹部編製” 對文藝予以大力扶植和控製的情況下,京劇也不能在廣東占有一席之地。
廣府人在人種上和文化上相對於華夏文明的獨特性,除了造成它的排外傾向外,有沒有導致它更高層次的訴求呢?自治乃至獨立?檢視曆史,這種訴求在曆史上似難找到最初的源頭。公元前二世紀的東越王國、閩越王國,其國王均為東越人、閩越人。唯獨南越王國的開山祖趙佗是華北真定府人士,正宗的華夏人、漢人。可是沒有源頭並不見得不可以“創新”。公元十世紀五代十國分裂時期,據廣東的靖海節度使劉嚴趁著局勢混亂,建南漢帝國。劉嚴及其後代過了約半個世紀帝王癮後,被北宋取締。此後又隔了約一千年,廣東軍閥陳濟堂趁民國紛擾之機,謀圖大舉。他在廣州中央公園後麵修建了一個宮殿味極濃的預備總統府,提出粵人治粵,推動廣東獨立。不過他的總統夢比劉嚴的皇帝夢要短暫得多。他手中的王牌--當時在全國居拔尖地位的廣東空軍離他而去,投奔中央,對他不啻強烈一擊。陳濟堂不得不降而求其次,一方麵表示要還政中央,一方麵趁國民政府捉襟見肘之機,在廣東做山大王。廣東獨立不了,他也做不成總統,但是他在某些廣東人心目中成了“省族”英雄。廣東人現代強烈的排外情緒與陳濟堂三、四十年代的作為有著清晰的脈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