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豐
一個人的真正成熟,可能是從原諒父母那一刻開始。原諒不但意味著與父母的和解,也意味著與過去那種緊張關係的和解,或許,原諒才是真正的擺脫。
四川一地市級高考狀元,北大生物係畢業後到美國排名前50的大學讀研究生。但是,這位天之驕子和父母的關係非常糟糕,他已經12年沒有回家過年,6年前就拉黑了父母所有的聯係方式。他的求學之路,就是擺脫父母的旅程,但是要真正擺脫卻並不容易:他心理深受困擾,寫下萬言書來梳理自己和父母的關係,並且還準備讀一個心理學博士。
他敏感而謹慎,記者提出采訪他,他就在新聞出版總署的網站上檢索出記者的照片,見麵時他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認出記者模樣。這樣的故事讓人心痛。他所說的“拉黑”是真正的斷交。很多年輕人都受到和父母關係的困擾,但是隻不過是在朋友圈屏蔽或者拉黑,在現實中還是會盡量保持一種和平的關係。
據騰訊社交IDEA+創意洞察實驗室的調查,在18到29歲的年輕人群體中,有52%的年輕人在朋友圈屏蔽了父母。而在46歲以上的父母中,有49.2%的父母把微信看作是與子女交流的主要渠道,其中有36%的父母,會認真看孩子所發的每一條朋友圈(編者注:數據來自《朋友圈年度親情白皮書》)。
這裏的矛盾顯而易見:相當多的父母想從朋友圈裏窺見子女的生活動態,這會給他們以很大安慰,而又有超過一半的年輕人則向父母屏蔽了朋友圈內容,成功逃脫了父母的視野。當然,還有更多人把鬥爭小心翼翼地貫徹在每一天,他們會針對某一條不適合父母看的內容進行屏蔽。這種隱藏原因也是多種多樣,怕父母看了擔心,也有人怕自己曬的內容讓父母反感,從而引發家庭矛盾。
代溝一直都在,但是隻有在微信時代,我們才能如此清晰地觀察它。在微信出現之前,網上就有類似“父母皆禍害”這樣的討論小組,很多深受困擾的人聚集在一起吐槽,但是這樣的討論是匿名的,父母也絕對感受不到。如果說真的存在父母對子女的壓迫,這樣的討論小組隻能算是抱團取暖,不算是真正的反抗。
“朋友圈”是一種新型的人際關係。加一個人的微信,並不代表就是傳統意義上的朋友,甚至不算真正的認識,但是,我們卻願意向這些被選中的人敞開心扉。父母是這個世界上和自己淵源最深(如果不能說最親的話)的人,我們卻經常屏蔽他們。屏蔽是一種主動作為,尤其是那種完全屏蔽,簡直是宣言或者挑釁,手機的空白頁麵,是巨大的沉默。
再明顯不過,我們在朋友圈裏所展示的自我,是和父母的期待所不同的另一個“自我”。當然,朋友圈裏的自我,大多數時候和一個人的真實麵貌也有一些差距,至少P圖軟件,可以把一個人變得更美,可能有時候父母都認不出來。朋友圈最偉大的地方,就在於它為人提供一個重新建構自我的場所,這時屏蔽父母就意味深長了:希望他們缺席,希望他們消失,希望他們不再發表任何意見。
魯迅在1919年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他寫了一篇《我們現在如何做父親》,“革命革到老子身上”。魯迅提出,“父母對於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生產),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100年後再看,魯迅說得仍然有道理。但是,要做起來卻並不容易,“獨有愛是真的”,但是,每個父母在痛打孩子的時候,心裏也是滿腔的愛呢。即便是本文開頭那位北大高材生的父母,也是愛自己的孩子的,隻是愛的方式不對。很多有問題的家庭,父母對子女的“愛”都表現為一種控製,希望孩子按照自己要求的方式成長,希望孩子不要像自己一樣失敗。
因此,很多子女都有一種“逃離“的衝動。18歲出門遠行,不管是去讀大學還是到異地謀生,都是一種逃離。朋友圈屏蔽父母,就是社交媒體生存下的逃離。朋友圈中所建構的“自我”,對一個人越來越重要,我們都是以一個人所發的朋友圈來評判他,社交媒體中的形象,越來越成為一個人的本質。於是,在朋友圈屏蔽父母,可以被認為一個人真正成熟了,我們終於分離出一個完全不受父母掌控的自我了。
在朋友圈時代,子女終於掌握了與父母關係的主動權,這可能是中國文化中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如果一直存在一種子女與父母的鬥爭的話,這場鬥爭總算取得了勝利。魯迅呼籲的“年輕人本位”,現在已經變成了現實。年輕就意味著正確,就意味著真理。父母一輩的形象,終將注定與廣場舞聯係在一起。媒體有關那位北大高材生的報道,後麵的評論幾乎一邊倒地在譴責父母。
或許,應該有人寫一篇《我們現在如何做子女》了。在子女與父母的關係中,最危險的其實是幼年時期,很多父母都會有意無意犯下錯誤。但是,一個人一旦真正成年,該如何看待過去所發生的一切?該如何對待曾經犯過錯的父母?過去那種不問對錯的“孝”,當然是不對的。但是,一個人的真正成熟,可能是從原諒父母那一刻開始。原諒不但意味著與父母的和解,也意味著與過去那種緊張關係的和解,或許,原諒才是真正的擺脫。相反,拉黑或者屏蔽,說明你仍然處在“鬥爭”之中。
我們現在的社會,子女與父母分離的情況比比皆是,微信成為很多家庭聯係的主要方式。我很羨慕那些有家庭群的。大家在現實中是一個大家庭,即便不住在一起,在微信上也可以成為一個“群”。我父母年事已高,他們不用微信,也理解不了微信下人與人的關係。但是,我卻能夠感受到我與父母的隔閡。從讀大學開始,我就養成了習慣,隻告訴父母好聽的故事。他們無法理解年輕人的世界,但是卻一直有個印象,自己的孩子過得還不錯。
我特別佩服那些每次發朋友圈都小心翼翼地、針對性地屏蔽的人,這說明他們還能意識到“現實”與朋友圈是不同的。父母永遠都是一種現實,不管你是否屏蔽,都無法徹底否認這一點。也許,這一代年輕人是到了整體上原諒父母的時候了。你可以選擇性地給他們看一下你的朋友圈,告訴他們你過得不錯。你損失不了什麽,因為世界畢竟是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