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被多名當事人揭發、鬧得轟轟烈烈的“豫章書院事件”,終於有了一個回應:其所在的江西南昌市青山湖區,通過官方微博發出通告,限令其整改,同時對相關責任人員進行追責。11月2日,該校發布消息稱,學校已申請停辦,待政府部門批準後,對在校生逐步分流。
但這件事還沒有完。11月5日,豫章書院請來了許多學生家長和畢業的學生,這些家長在門口拉起了各種橫幅標語,堅決支持豫章書院辦學,不信謠不傳謠之類的。到了下午,政府人員來到學校,檢查學校關閉的工作進展,來這裏的家長,都不得不把孩子領回了。有家長仍然希望能在附近租房子請豫章書院的老師來教,不過學校拒絕了。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是否有人應該承擔刑事責任?停了一家豫章書院,中國還有那麽多的“戒網癮學校”,都意味著什麽?
公眾之所以對“豫章書院”還有不平之氣,實在是因為它又一次地揭開了這種民營學校背後的黑幕,還有深深的恐懼。
一
江西豫章書院,位於南昌市青山湖區羅家鎮濡溪村,始創建於南宋升元二年(938年),於1902年停辦,2011年複學。古豫章還有"豫章二十四先生祠",為當時理學家們傳播朱程之學的基地;有清一朝,更成為聞名遐邇的大型書院之一。
表麵來看,如今這裏這還是一個寧靜的,清秀古樸的仿古建築群。但實際上,這被很多經曆過的未成年人,視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地獄”。
整合一下從“紅星新聞”“界麵”等媒體的報道,以及一些親曆者的描述,可以發現“豫章書院”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每半年收三萬多或四萬多的學費。家長一般負責把孩子騙出門,把孩子送到“教官”手裏;孩子從路上開始,就沒收手機;從此寫信和消息要通過學校;
新生進去之後,先關7天的“小黑屋”;在一個不足十平方米、髒得要死的小黑屋裏,赤裸著身體呆了8、9天,每天一個雞蛋和一碗漿糊般的食物,隔三天塞進來一桶水;
給學生吃豬狗不如的飯菜,稱之為培養吃苦耐勞的精神;
不讓上課,讓一些學生去搬磚,扛著100斤的水泥上四樓,不扛就打,扛完之後不給一分錢;
體罰用戒尺(有半米的鐵尺子,也有厚的木尺子)和龍鞭(一米左右長的玻璃鋼,手指頭粗),戒尺是打手心,龍鞭是打屁股。
打掃衛生地麵有根頭發可能就是幾個戒尺,頂撞老師可能就是十幾二十個龍鞭落到你身上;學校裏對男女關係非常嚴厲,男生和女生說句話就要打鞭子。可以對一個9歲的小女孩,用鋼筋做成的鞭子抽了足足30來鞭;
有人為了逃離,甚至吞洗衣液自殺,還因此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但書院把孩子接回來,灌水催吐,並不告訴家長;
家長參觀時,豫章書院告知,很多學生可能說的學院負麵問題,要求家長都不要相信孩子。
網友“寫小說的溫柔”在發文後,遭到了豫章書院的投訴;吳軍豹校長與一些老師與他進行了對話。但看這些對話截圖,可以發現,吳校長和老師雖然常說“不知道”“沒這回事”,但基本上承認了小黑屋、承認了拿學生當工人用且不給錢、虐打學生、給學生吃得極差、有同性性騷擾……這些事實的存在。
正如他在文中所說的:“估計希特勒也沒想到,集中營還可以用來賺錢,而且一個人每半年就是三萬人民幣。”
二
其實,曾有這麽多學生在裏麵被關押過,曾有這麽多家長來這裏參觀過,還一次又一次進行過高調的宣傳,豫章書院裏發生的事,不該是新聞了。
在2011年複建之後,豫章書院就變成了一所針對“問題學生”的“學校”了。2013年12月,人民網甚至以“一名女生的書院成長”為題,對它進行全麵報道,作為正麵典型立起來。
這些東西,難道是今天才被揭開?
首先,生源就很可疑。在新聞宣傳中談到,“來到這裏學習的學子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家庭注重傳統禮儀智慧;另一類是成長過程中出現困惑的孩子。”——這指的都是普通的學生吧?
然而,同一篇文章裏,又介紹道,當地的區檢察院未成年人刑事檢察科某科長表示,“有了豫章書院這一未成年人觀護幫教基地後,涉罪未成年人不但不用羈押,而且還可學習文化課程和社會實踐技能,實現平等保護,……這種方式比羈押的方式更人性”,“該基地經費從區政府未成年人犯罪預防幫教專項經費裏劃撥”。也就是說,來這裏的都是未成年人犯罪分子。(2014-02-20中國江西網-信息日報)
但每年交三四萬元、把自己不愛學習的孩子送進來的父母,或者因為“家庭注重傳統禮儀智慧”、讓孩子來這裏“學國學”的父母:你知道嗎,孩子隻要進來這裏,就會被當作未成年犯罪分子?這種“監獄”,難道是可以民辦、可以花錢想把誰送進來就把誰送進來的地方嗎?
這兩天,豫章書院終於在輿論當中申請停辦了,當地部門也開始了調查,央視《新聞1+1》還對此專門進行了曝光。這算是一個令人欣慰的結果。
但是,隻要你用百度或別的搜索引擎搜一搜,就會看到無數家正大光明的“戒網癮學校”。從去年非常有名的、引發沸沸揚揚的討論的山東楊永信的“臨沂戒網癮學校”開始,他們都還活著,並且活得很好。
豫章書院僅僅是其中的一家,中等規模,中等暴力。
即便在現在已近乎水落石出的“豫章書院事件”當中,我仍然看到很多這樣的評論:他們打孩子,也是為了孩子好;打孩子總比孩子有網癮強吧?哪個孩子不是從小打過來的,你們也太玻璃心了。諸如此類。
我相信,這些學校之所以存在,“戒網癮”之所以變得那麽流行,非法辦學之所以有恃無恐,原因就是:這些年輕人,是被他們的父母交錢送進去的。送進去的目的,就是把自己不聽話的孩子,交由他們來毆打,打到聽話、打到順從為止。對孩子的種種虐待,正是家長想要高價購買的效果;這是這種學校的合法性來源。
但問題是,家長本身就沒有權利毆打孩子、剝奪孩子的人身自由,他們怎麽可能授權給別人來行使?
並非父母對孩子的仇恨都會放在表麵,他們要交高達數萬元學費,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們把孩子騙進魔窟的時候,希望把一個不聽話的孩子送進去,從烤箱裏就出來一個香噴噴的、冒著熱氣的、甜蜜的孩子。好貴,但是為了孩子,都是值得的。
此前的臨沂戒網癮學校,楊永信就有這個自信:無論多執拗的叛逆青年進去了,兩天後就會哭著跪求父母原諒。他也確實做到了。——白色恐怖期間的重慶渣滓洞,嚴刑拷打都沒有這麽靈光呢。
進去的孩子,並不是犯罪分子(9歲的女孩能犯什麽罪?)。那些孩子,可能僅是因為跟父母頂嘴、或不想上學、或常去網吧、也可能是電競高手、可能是早戀……父母沒有能力讓他們聽自己的,又打不過正在長身體的青少年,便委托專業人員來收拾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否有“被治好”,標準就是“聽不聽家長話”。家長隻想重塑威權。
這兩天到豫章書院豎起橫幅的家長們,甚至拍下每個小孩一進來禁閉七天的“小黑屋”、打人的“龍鞭”和戒尺,發到網上,以示對學校的支持,意思是,你看,這個屋子並不那麽黑,這些“龍鞭”和戒尺也不算粗。在現場,還有一位家長讀給媒體的一封信,講述自己的孩子出現的問題,為什麽要把孩子送來,現場家長們泣不成聲。
他們迫切地需要豫章書院。
可以這麽說,隻要有這個需求,創造出來了這個市場,就一定會有人迎合來賺錢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三
有時,我們義憤填膺:怎麽會有這樣愚蠢的家長?怎麽會有這樣無恥的學校?但這些從來都不是新問題。隻不過是在新的傳播方式下,這些行為被大眾知悉了而己。
早有數年前,校長吳軍豹就已在對記者大談,講《中小學生守則》不如講《弟子規》。他說:“教”是由“孝”和“文”組成的,沒有“孝”文化做基礎,又怎麽能稱之為“教”呢?而“孝”文化,在一般人的理解當中,首要的就是服從父母。“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而這些孩子不想上學,早戀,愛上網,不就是不聽話嗎?自己的威懾力不足,打不動了,花大價錢讓人把他打到聽話為止,打到孝順為止,不很好嗎?
傳統國學班,是很適合承載這種“理念”的載體。豫章書院在網上的宣傳頁中說,“教學承接古代優秀倫理教習文化包括有晨昏之令、星期會講、朔望之儀、春秋釋典、加冠成士、開筆辭山等十一套書院禮儀”,雖然為了多賺錢,實際上這些東西基本上沒有;但也正是這種與傳統文化高度契合的包裝,打動了父母們,讓他們相信,在這裏,孩子能夠學會“禮”——長幼有序,尊卑有別。
你要是說,這裏能讓他學會人人平等,自由發展個性愛好,這些家長根本不可能把孩子送過來。這些父母要的不是教育,而是絕對馴服。
其實,連兩三千前的古人都知道沒有無條件的服從。連《孝經》都說,“故當不義,則爭(諍)之”,老爸說得不對,就要勸。但毫無疑問,這些能把孩子騙進集中營的家長們,是不可能懂得這個道理的。他們想要的就是,最短的時候內,磨滅掉桀驁的孩子的個人意誌。
而用興趣培養、講道理、誘導的方式來教導一個十多歲的青春期“問題少年”,收效甚微;因為懂得溝通和引導青少年的人才成本(需高水平的心理學和社會學專家)和時間成本極高。要無差別地實現這個目的,隻有暴力和恐懼可以做到。
這兩千年來,傳統中國的治術,主體上是“外儒內法”,法家為實質內核,仁義為宣傳口徑。中國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子給當時的統治者提出的建議就是要搞“法、術、勢”。令人恐懼,比受人愛戴更好操弄。
家國本是同構的,父與子、君與臣的權力結構和管理,本來就是互相汲取營養的。了理了中國傳統的權力結構,也就明白了傳統框架下家長與孩子的關係。
其實這一點,西方的學者也多有闡釋,漢娜·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多次提及一種統治術,“恐懼”。這種“恐懼”有別於日常生活中的“恐懼”:你害怕,但不知道到底害怕什麽、有什麽方法能徹底擺脫、或者觸犯了哪些行為會讓恐懼變為現實。
如果對照著豫章書院,裏麵的一切都是恐懼:男女說話會挨“龍鞭”,回答不出問題要挨“龍鞭”,拖完地上有頭發要挨戒尺。而此前的楊永信學校裏,還有一個規則:你要能不亢不卑地接受被冤枉;以後我們還會增加你的“被冤枉承受力”的訓練。對就是錯的,錯就是對的。
與此同時,恐懼的要點還有:隔離,孤立,關小黑屋,男女不得說一句話,不允許跟父母和外界聯係;家長來參觀專門排練……這種信息孤島,對絕對的統治管理總是很有效的。它甚至鼓勵互相告密。
恐懼之所以恐懼,因為它是測不準的:教官掌握了任意裁決權。“界麵”在《調查:逃離豫章書院》在一文中提到,“一個16人的豫章書院學生群裏設置的調查問卷結果顯示,所有受訪的學生都挨過戒尺,52.63%的學生挨過龍鞭,42.11%的學生受過其他體罰,例如圍著操場跑100圈、暴曬等。”
開始,對孩子們來說,還是直接毆打和虐待的恐懼;接下來,營造出一種隨時會被打的恐懼氛圍,人的意誌就已經被摧毀得差不多了。最後一個階段,就變成了即由恐懼氛圍內化而形成的自我約束。有的受訪者成功地成為參與管理的學生、少挨了不少揍;有的在家長來參觀的私下問詢當中,他們也隻會說學校有多好。——即便是出去以後,這些孩子,對父母也沒有任何信任了。
我再次想起一個說法:“愛,不是形之於樂,而是形之於痛。”如何驗證一個人對你服從、百依百順?你不能命令他做一件舒服的事,而一定要能讓對方痛苦的事。前者,也許你的要求也正合他心意,他去做這件事仍然有自己獨立判斷;但如果你折磨他,他仍然聽命於你,那才是真服從,才能為你所奴役。
如果講道理、淳淳善誘,讓孩子聽從了,那並不能凸顯出你的威權;經由“豫章書院”們過一下水、培訓一下,這樣出來的孩子被恐懼全麵占領,心智是潰散的,才沒有精力想東想西了。
即便是現實證明了關於這個學校的負麵報道都是正確的,自己的孩子在裏麵確實受到了非法拘禁和殘暴的毆打,仍然有那麽多家長,認為學校是對的,孩子值得這種待遇。
還有,那些哭訴著“不知道”的家長,其實你並不是真的被蒙蔽了,你隻是不想知道而已。就像你把一碟肉送進微波爐,隻想看到那碟肉是熟的,並不想知道爐裏如何加熱、烘烤;你不過是想做一個“君子遠皰廚”的“君子”,文雅地接受被煮熟的孩子罷了。
當然,這些“戒網癮學校”裏存在的種種百非法行為到了徹查和清算的時候,應該把它們繩之以法。但另一方麵,作為“受害者”的家長們,是沒有資格叫冤的。他們是戕害孩子的同謀。而且,當社會和法律認為孩子(哪怕成年了)是家長任意處置的私有財產,父母對孩子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的時候,家長的這種需求就永遠不會消滅;那麽,這個市場就還是有利可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