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痕
南鑼鼓巷記事
五十多年了,我忘不了從大秋嗓子裏吼出的這支歌,那個時代,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歌,但想把它大聲唱出來,也是需要一定膽量的。大秋在前院唱,在後院唱,聲音抒情高昂,有點兒像收音機裏的歌唱演員,街坊四鄰都能聽到。大家倒也不煩,因那歌實在太好聽了。尤其是最後一句“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聽歌的人都會心跳一陣,心說,他還真敢唱!然後暗暗地憧憬著那個無限美妙的故事。當然,免不了後院的老鐵心裏暗暗罵粗口:“這他媽豬崽子,還唱什麽愛情,臭流氓!”
我一直以為大秋喜歡梅梅,他的表妹。他倆都比我大幾歲,還在上中學。那時我覺得他倆在一起的時間隻有倒土箱子,四合院裏的髒土垃圾等都要先倒到院裏的土箱子裏,然後再倒到大街上的垃圾站。
土箱子挺大的,前後支出兩根棍, 抬著沉重的堆滿爐灰渣的土箱子,就像抬著個轎子。他們顫悠悠地走著,細眼長眉的大秋就又開始輕輕地唱那首歌了:“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為什麽這樣紅……”腳踩著歌曲的點兒,現在想來有點像改編的兩步舞曲。梅梅白嫩的臉頰紅嫩嫩的,明豔動人,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飄在腦後,隨著節奏一晃一晃 。她微低著頭,眼睛雖然不大但笑盈盈,歌聲點亮了她的眼睫。傍晚倒垃圾的時候,是他倆一天中最浪漫的時刻。每天我都可以從窗簾後麵看到他們的身影,心中總在想象著一個場景,如果長大了他們結婚,梅梅會坐轎子嗎?
這四合院在南鑼鼓巷。 房東是位著名建築師,是大秋的父親,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住在中院,回國的爸爸帶著我們一家五口租住前院的五間房;剛從農村來到北京當司機的老鐵,帶著農村老婆和兩個流鼻涕的男孩兒,租住在後院兩間窄窄的倉庫般的房子裏,緊挨著廁所。老鐵很少和我們的父母搭話,孩子們也玩兒不到一起。
在南鑼鼓巷那片元朝遺留的十六條胡同裏,規製完整的四合院一座連一座,牆挨著牆,門對著門。青色的房簷張開翅膀,忠誠地守護著它們的主人。我住的這院子大門口和別人家一樣,也蹲著兩隻石獅子,一公一母,白頭偕老。它們百年一貫地相互守著愛著,承傳著門上那對聯的家訓“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這幅對聯,上學下學天天看,我一直看到了十六歲,心裏早就認同了忠厚處事和飽讀詩書的道德行為規範。
在那天沒到來之前,南鑼鼓巷的遺老遺少們是瀟灑自在的,這裏深宅大院多,才子佳人雲集。蔣介石的府邸,婉容的故居,李蓮英的大宅子,齊白石的四合院等等都選擇了這兒,小學時,我和同學一起走了多少次,想看看那些緊閉的大門裏麵有什麽寶貝,卻是從沒有看到過,也數不過來有多少神秘的大院。雖然豪門大宅多,但是它們卻不張揚,隻是在青灰色的胡同裏,在幽靜平寧的線條中,用朱紅色的木門點綴出些許高貴的色彩。
除了大秋的歌聲和梅梅晶亮的眸子,我還忘不了那個女人。她住在胡同的西邊,她姓什麽?家中還有什麽人?好像是胡同裏永遠的秘密。隻要她一出門,空氣就發燒般地蒸騰起來,男人女人都會覺得呼吸困難,被她神秘的引力牽著眼神。她怎麽那麽飄逸?冰雕般雪白的麵龐上,嵌著深不見底的黑色瞳仁,顧盼中時時流淌出無數變幻的雲彩,時而絢爛奪目,時而煙雨蒙蒙。貼身的旗袍隨著走路的節奏雲淡風輕地凸凹張揚,讓小小的我知道了,好看的女人原來不是大街上的的宣傳畫,是這樣楚楚動人的!
記得那年夏天,濃眉大眼的年輕郵遞員把錄取通知書送到院兒裏,笑眯眯地問我:“考上哪個學校啦?”我拆開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已經搶過去大聲喊了出來:“清華附中錄取通知書!”全院都聽見了他那吆喝般嘹亮的男高音,那年,清華附中考分名列北京市第一,小同伴們都跑出來,擠在一起捧著它羨慕地看著,這張薄薄的小紙似有九鼎之重,我激動的滿臉通紅,就像帶上了狀元帽。
住在中院正房的大秋的爸媽先到我家來道賀,住西廂房的大秋的舅舅舅媽也對我伸出大拇指誇個沒完,尤其是東廂房的大秋那道貌岸然的姥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改嚴肅清冷的臉,忽然對我這小妮子微笑起來。姥爺從來不殺掉小蟲子,走路都看著地下,繞過螞蟻們走。記得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捏住了一隻花斑大蝴蝶,他竟然瞪著眼睛大聲叫我放生,所以我一直有點兒怕他。
據說姥爺解放前在東北當官,是什麽官我卻是全然不知。第二天我到後院上廁所回來,姥爺突然掀開門簾走了出來,讓我進到他住的東廂房裏。我從未到他房間串過門兒,嘴上怯怯地答應,心中突突打鼓。見我猶豫,姥爺親昵地摸了一下我的頭頂說:“來,看看我的書。”
姥爺是想借書給我?一下子放鬆了,跟著他走進屋。瘦小的姥姥笑著迎過來,用精致的青花瓷茶具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坐到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旁。靠牆是一個巨大的紅木書櫃,姥爺輕輕地打開書櫃的大門,一排排擺列整齊的古書跳入眼簾!從小我就是個書蟲子,先傻傻地高興,再呆呆地對著姥爺笑,這老人的臉一下子變得慈眉善目,一點兒也不可怕了!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從家裏翻到一本《說唐》,媽媽見我著了迷,說小丫頭不該看這種書,就沒收了。我卻翻找出來,夜裏在被窩裏支著兩條腿用手電看。那高高挺起的被窩引起了媽媽的懷疑,掀開被子,大怒,搶過來一下子撕成兩半,扔進紙簍。第二天等爸媽上班,哭的兩眼如桃的我又從紙簍裏找出來,還好隻是兩半。撿起來放進書包,利用學習期課間的時間終於看完了。
姥爺笑容滿麵地說:“這些是我的藏書,以後你都可以借走看。”我從此有了一個書庫!使勁兒點著頭說謝謝,心想,清華附中住校,此舉以後再也不會被媽媽發現了!但姥爺沒給我拿書,卻讓我看八仙桌後麵牆上掛的一幅字。“這是宋代張載的名言,”姥爺嚴肅地說,“閨女,將來你讀書有了出息,一定要記住這四句話。”我抬頭仔細辨認著那蒼勁如鬆的字體,慢慢念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嗯!”嘴上答應著,心中一種神聖的東西向上湧,眼睛有點兒濕潤,好像自己已經有了大出息。
姥爺在從書架上取出來一本扉頁發黃的唐詩笑著問我:“你肯定會背幾首,是嗎?”我點頭,以為他要考我,心中趕緊默背幾首熟悉的詩。他卻說:”你知道古人讀詩怎麽讀的嗎?”難道還有什麽讀法?見我搖頭,姥爺便在紅木椅子上正襟端坐下,讓我站在他對麵。拿起詩文,朝聖般虔誠地看了一下,突然低低地吟唱了起來:“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像粵語卻不是粵語,有音律卻沒有旋律。它飄然,自由,豪邁,虛幻,就像在遠古星空下,山下竹林間,那位美髯長袍的王維正獨自漫步,看蓮葉輕搖,聆聽著浣女歸來的笑語喧嘩。
我這小妮子,刹那間身體失重,靈魂被帶到千年前的時空。
那天,還是到來了,應該是1966年8月的一天。
誰見到過這種目光?誰記得這種目光?曆史上的典籍中,是凡描寫到殺戮的地方,卻找不到這種目光記錄。那是目空一切的冷傲殘酷,伴著血管噴發的優越感和對你入骨萬分的輕蔑,憎惡。那時候,如果誰穿著一身黃軍裝,如果還是將校呢的,就是無尚高貴的圖騰,是龍血鳳髓的金牌,是統領一切的標誌。誰敢和他們對視?他或她掌管著你們所有黑五類的生殺大權!可以讓你生不如死,或者立刻消失。
為什麽?不要問為什麽。
咣咣!嘩啦啦!整個南鑼鼓巷,都被砸爛東西的聲音籠罩, 一個個神秘的院子大門敞開,黃軍裝孩子們昂首挺胸出出入入,時時拖出幾個半死或死去的男男女女,扔到路邊。
整條巷子在哭,被地獄般的哀嚎聲籠罩。
姥爺的手被反綁著,整個身體趴在後院的地上,老鐵家門前。
他身旁,那棵我喜歡的巨大棗樹伸著長長的枝條,滿身是青色未成熟的棗子,陽光從青棗、樹葉的縫隙中灑下來,像朵朵雪花,落在他身上。雪花中是一盞盞的紅花,綻放開來就流淌出血水,慢慢滲入泥土。
又一聲呼嘯,黃色的牛皮帶迎風揚起,迅速抽向綻裂的身體。他扭曲了一下,壓抑著的呻吟就像從地底下傳來。
“還敢叫喚!說打的好!說我該死!”她尖聲大叫著,那是個女孩,漂亮白皙的臉有些扭曲,五官挪位,巨大的仇恨讓眼睛裏噴出毒蛇的信子。
“打得…好,我…該死”姥爺吐了一口血水。
“誰讓你吐的?打一下,吃一口土!”
“對,打一下,吃一口土!”旁邊幾個軍裝加皮帶的孩子興奮地叫著,覺得這個創意真是天下第一。
我分明看到姥爺猶豫了一下。是對生命尊嚴的渴望?還是對死亡的恐懼?當皮帶再次抽到他的身上,他抖動了一下不再呻吟,用幹裂的嘴唇努力搓起黑色的泥土,卷進嘴裏,然後,使勁兒咽,咽不下去,還使勁兒咽……
咽下去了……
姥爺忽然睜開眼,是想看一眼最後的世界嗎?他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瑟瑟發抖的我!我渾身顫栗,淚雨在胸膛裏喉嚨裏傾瀉,拚命忍著不讓它們進入眼瞼,如果管不住噴了出來,十五歲的我也會瞬間消失。
姥爺!他那渾濁的眼神靜靜地停在我的臉上,他是在和我對視!蒼老的聲音從遙遠的雲端傳來:“為萬世開太平......”
這是姥爺留給我的最後的作業......
他閉上了眼,但嘴唇仍在機械地卷土,漸漸地,皮帶抽下去再也沒有了扭曲和抽搐。
院裏的孩子們都被叫來在旁邊看著,有個孩子尿了褲子,不敢哭,更不敢走。大人們怎麽都不在?被關到哪裏去了?大秋和梅梅呢?我看到老鐵誌得意滿地在給黃衣孩子們指指劃劃,說著什麽,那些孩子是他帶來的,老鐵兩個流鼻涕的男孩在一旁嘻嘻竊笑。
記得很清楚,是護士學校的女生和二十八中的男生,是老鐵把他們帶來的。
東廂房裏一通咣咣亂響,一些古書、玉器、字畫先被扔到地上,再扔出門外,一把大火在院裏熊熊騰起。王維,李白,辛棄疾隨著他們的詩歌化成了灰燼。然後,孩子們拖出了軟塌塌的姥姥。她就像一個癟了氣的橡皮人,毫無聲息地被拖到院裏的牆角,仰麵朝天躺在那兒。那天她穿的是一件大襟小碎花藍布褂,一條黑色的大免襠褲。瘦小的姥姥滿臉的皺紋早已痛苦地抽成了一團,嘴角流出的血水凝固成暗紫色的斑塊。
兩個女孩走到姥姥麵前,朝地下呸呸了兩聲,拉起她的兩隻手,準備把她拖到門外去。“別拉走,等會兒!” 一個滿頭亂蓬蓬黑發的男孩子大聲喊著,一雙鷹眼充滿血絲。他從東廂房跑出來,左手拿著硯台和墨碇,右手舉著一隻毛筆,大聲叫著:“她是黑心腸的反動官僚的老婆,從裏黑到外!我來給她還原!”
那是一塊端硯,姥爺每天都要用的,他告訴我這是群硯之首,教我寫大字用的就是這塊硯。此時,男孩拿著墨錠使勁研磨,他是寫過大字的!黑絲絨般的墨汁慢慢濃潤,墨香彌漫開來。他抄起一隻大楷筆,飽沾墨汁,重重地塗到了姥姥臉上,身上。一筆,又一筆,姥姥皺巴巴的臉慢慢發出了黑色的光澤,皺紋不見了,藍白色的小碎花布褂子在陽光下變了顏色。
不一會兒,姥姥不見了,隻有一個黑色的怪異長條橫在牆角。
自從西周的刑夷用鬆炭發明了墨汁,中華民族的生命線就被深深刻畫延續下來。文人雅士們給這黑色的黃金起了個動人的名字:玄香。隻是,幾千年來,有哪位聖人夫子能夠想到,玄香如今是這樣被使用的!
混雜著血腥味的玄香,在姥爺種的草地上繼續散發著奇怪的味道,濃得化不開。它滲入到夏日的陽光裏,滲入到我們的血液中,滲入到人性獸性的最深處。
我那天沒有見到大秋和梅梅。他們是藏起來了嗎?老鐵怎麽能放過大秋的歌聲!
太陽西斜,哀嚎聲漸弱,他們也累了。我早已躲到家中,從窗戶裏盯著這些同齡人,心中祈禱著噩夢快些結束......大門外忽然雜亂一陣,兩個男孩洋溢著得意的笑容,滿頭大汗,拖著一個黑乎乎的長條東西進了院子,把他扔到牆角姥姥身邊,讓他緊緊挨著姥姥,並把手放到姥姥身上,對幾個女生說:“這是那邊院的,給他倆配對兒!”
這是一位男性,已經看不出年齡看不出容貌看不出穿著,和姥姥一樣,渾身上下都被墨汁塗成了青黑色,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胡同裏見過他。女孩子們吃吃笑了,這個史無前例的黃色創意伴隨著史無前例的文化革命大大地刺激了荷爾蒙,竟使她們臉上湧上了一絲紅暈。
我們全家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輛大卡車緩緩開進窄窄的胡同,一具具屍體從各個院子被扔到車上。開到我家大門口,車上的屍體幾乎堆滿,姥爺姥姥和那陌生男子,也都像大白菜一樣被甩到了車上。我不知道那天死去的人數,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但我從此以後,再沒有見過胡同西邊的美麗女子。
一年後,爸媽帶著我們搬離了這個院子。
都說時間能撫平傷痕,但時間在這兒隻是抬起了一隻腳,停在那裏不落下來,因為我從來就沒有邁過去這一天。
非常想知道院子裏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兒時的玩伴是否還在? 此時的南鑼鼓巷已經舉世聞名,家喻戶曉。四十三年後的一個夏日,擇了一個太陽不毒的陰天,我終於回來了。
站在街上,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擁擠著,我幾乎尋找不到它的一絲一毫影子。巷子裏,一間間房子的後牆都被打開建成了門麵房,中外老板們在這裏經營兜售著自創的混血胡同文化。青色房簷下,再也見不到歸來的燕子和蝙蝠,而是飄揚著藍山咖啡和杜鬆子酒的香味。徜徉其中,激情烈烈,欲海茫茫,就像慈禧留著披肩發,婉容穿著比基尼在招攬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這位曆史厚重,最具北京風情的街巷已經轉了基因,外貌和氣質全變。有風流無儒雅,有坐懷無不亂,市場誘惑她泯滅著記憶和靈魂。在我的心中,你說它是什麽都可以,但就不是曆盡滄桑的南鑼鼓巷。
無心瀏覽時尚,急匆匆穿過主巷,走進胡同,終於站在了舊居的大門前,熟悉的一切像狂風撲麵襲來,腳有些站不住,心已經跳出了胸口。
還好,胡同裏還算安靜。斑駁陸離的木門雖然紅漆剝落殆盡,卻隱約還能看到那幅門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兒時潛移默化地進入了我的價值觀,現在讀起來卻覺得太過實誠凝重,不敢相信。摸摸兩隻石獅子的頭,眼睛鼻子光滑了很多,濃密的獅鬃已經變成了光頭。
大門沒有關,我輕輕地推開走了進去。“有人嗎?”試探地問了一聲。
大秋梅梅還會住在這裏嗎?那些殺人的孩子們,如今已經和我一樣閱盡春秋鬢角染霜,他們是否反思過豆蔻年華的自己為何變異為殺人惡魔? 他們中是否有人敢回來直麵鮮血詰問靈魂?他們是如何教育自己的後代的?民族的血脈如今是什麽基因在承傳?
我住過的前院沒有任何回應,所有的屋子都窗簾緊拉,房門緊閉。 又到中院,四周環顧,卻也是寂若無人,滿園的紫色牽牛花、淡綠色狗尾巴草和白絨團般的蒲公英爭相搶占著地盤,雖爛漫卻荒蕪。一隻黑白相間的野貓飛快地跑過。
起風了,天上的雲在遊走,天光忽亮忽暗。我一個人站在院子中央,四十三年前的血腥黑洞般對我敞開,哀嚎漸漸響起。忽地,一聲隱隱的咳嗽聲打破了我的沉思,沿聲音尋去,西廂房的門好像是虛掩著的,應該還有人居住!
是誰?是梅梅?或者是她的爸媽,也就是大秋的舅舅舅媽?他們還住在這裏?我壓抑著激動的心跳快步走向門口,輕輕敲著門:“有人嗎?”
房間裏悉悉索索一陣響聲,稀疏花白的頭發先探了出來,然後一雙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你找誰?”我緊盯著她的雙眼,記憶中飛快地搜尋著舅媽的麵容,卻怎麽也對不上。但還是懷疑自己的判斷,畢竟歲月和苦難的侵蝕會讓人完全變形。“您是.......舅媽?”
“舅媽是誰?我不是。”老太太懷疑地望著我,準備關門。
“大媽等等,您認識原來住在這屋的人嗎?”我急切地問道。
“你找誰呀?”
“我找梅梅,大秋。我原來住在前院,今天路過這兒,想來看看他們。”
老太太這才打消了疑慮:“噢,進屋來說吧!”
屋子裏擺著冰箱洗衣機電扇等電器、加上一張桌子和雜物,就幾乎無處插腳了。幾十年不來,才發現四合院的廂房是如此局促,兒時卻覺得很大很神秘。許是很久無人與她說話,剛坐下,老人話匣子就打開了。
“他們早就不在這兒住了,搬走了。我是房管局的,當年這房子是我們收了的,分給了我們。”
“您是房管局的?”我心中驚愕,這是大秋父母的私人房產呀,文革中被收了的房產還沒有歸還給房主?不是已經有了政策?
“房管局後來沒有給您再分房子嗎?”
“他房管局給我分房子,我也住這兒不走!他們讓我搬,我就TM不搬!在這兒住習慣了!孩子們都不願意住這兒,也不太回來,我就喜歡這兒。”老太太斬釘截鐵。
望著這位當年的房屋管理者,我半天說不出話。
“您有大秋或者梅梅的電話嗎?”
“有啊,我這兒有大秋的。”
老太太從抽屜裏翻出一個破舊的電話本,沾著口水一片片翻,總算找到了大秋的電話。
“大秋,我是秀兒!今天到南鑼鼓巷來看你們,你們怎麽都不在呀?你爸媽都好嗎?大冬、大力,還有梅梅,麗麗,蘭蘭他們都好嗎?”我急切地和大秋打著招呼,雖然幾十年不見,卻無任何生疏感。
大秋非常意外,但立刻熱情地問候了一句,熟悉的聲音卻逐漸低沉:“你們搬走了之後,老鐵成了革委會主任,從後院搬到我們家,我們一大家子住到了後院,房管局的也住進來了。我爸我媽早就不在了,大力、大冬和蘭蘭也都不在了......這院兒現在沒我們家的人了。”
“怎麽會這樣?”那幾位都是我兒時的小玩伴,是大秋的弟弟和表弟表妹,為什麽早早地都走了?我不敢多問,胸口堵得發慌,淚水向上湧,大秋也不想多說。
“那現在這房子,還沒歸還給你們嗎?”
“前麵還沒有,隻有後院還給我們了,這事兒太麻煩了,一言難盡呀。”
向老太太道了別,我默默走到大門口。外麵巷子裏,燈紅酒綠摩肩擦踵,興奮的遊客們觀賞著品嚐著,對南鑼鼓巷曆史文化嘖嘖稱讚。巷子深處,繁華背後,卻是無法讓人注視的殘酷。這一章,這一段,何時才能寫進曆史,不被人遺忘?
日影西斜,心緒悲涼。坐在大門的門檻上,不想離去。眼前飄忽出後院的那棵棗樹,陽光從青棗、樹葉的縫隙中灑下來,像朵朵雪花,落在姥爺身上。雪花中是一盞盞的紅花,綻放開來就流淌出血水,慢慢滲入泥土。
耳邊是大秋的歌聲:“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為什麽這樣紅......”
下雨了。天地間,茫宇下,雨絲飄飄灑灑,彌彌漫漫。
石獅子淚流滿麵。
2017年12月17日
注:本文實屬紀實,為了保護隱私,隻將文中人物做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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