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走進法蘭克福飛機場的候機大廳,柳雲才覺得周圍的一切逐漸變得真實了。自從早上乘上飛機開始,她始終感覺自己是在做夢,做一個日思夜想的長夢,她周圍的人和物是那樣的虛晃不定,變幻莫測,她隻能憑著本能感受周圍的一切。直到此時,柳雲站住腳,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些,她注意到了自己身邊的真實環境。
法蘭克福機場候機大廳寬闊明亮,由於規模宏大,候機樓分為A、B、C、D幾個區,這樣,即使初次進入候機樓,人們隻要認準自己機票上的印製的A、B、C、D區的字樣,再按照數字尋找,就可以輕鬆地在交錯複雜,密如蛛網的交叉通道間找到自己應該到達的位置。柳雲真正地舒了一口長氣, 真不敢想象, 昨天傍晚還與幾個剛剛結識的朋友在馬爾他海岸絕望地來回踱步, 對前途一籌莫展, 今天她竟然已經脫離了那一
片絕望的苦海, 命運的變化真是難以預測。馬爾他群島沿著海岸線, 一律清一色土黃牆皮的房屋,顏色古舊,單調乏味。 過了好久才弄清楚, 這種土黃色與當地居民的顏色審美和癖好毫無關係。馬爾他島上建房子用的土, 有一種特殊的特性, 房子建好還是泥土的顏色,但被海風吹上幾天, 牆皮就會變成這種土不土, 豔不豔的黃色,這就是馬爾他的特點。到處清一色的黃房子與地中海蔚藍色的海浪相襯相映, 迎來了無數歐洲的遊客。這些來自大海對麵浪漫國家意大利的遊人,穿著隨隨便便的T恤衫,趿拉著鬆鬆垮垮的拖鞋,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地在馬爾他的街頭閑逛,成為馬爾他群島的一道風景線。人們在這個物美價廉的小島遊泳,曬太陽,駕駛風帆,倒是使得這個小島成了歐洲最受歡迎的一個旅遊聖地。
可惜的是,柳雲他們此刻與那些遊客的心情大不相同。從國內匆匆忙忙偷渡出來,不管哪個國家, 對他們來說, 隻要靠近歐洲就是天堂了。誰知, 馬爾他雖然物美價廉, 風景優美,卻與他們毫不相幹。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物美價廉也意味著收入低廉,工不好找。等他們把口袋裏從國內帶出來的一點點可憐的美元花光, 下一步將怎樣生存下去,他們反而誰也沒個準主意了。柳雲在飛往馬爾他的飛機上結識了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人老李, 到達馬爾他後, 她與老李合租了一套公寓, 這樣, 即能節省費用, 還能互相照應。房東太太是個地中海口音極重的當地人。起初, 她好意地介紹柳雲去一家旅館工作, 並教會她幾個意大利單詞。但等他們拖欠幾個月房租後, 房東太太的臉拉長了, 每天見麵第一句話便是催租。老李的處境還不如柳雲, 他開始時給一家餐館洗碗, 沒幾天,老板找到個年輕人, 就把他辭退了。老李從此再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麵對口袋裏日漸減少的美元, 老李和柳雲都沒了主意, 老李沒事喜歡吟幾句古詩詞,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老李想到虛無縹緲的人生,一種悲壯之情溢滿胸腋,他低頭吟到:
“日暮鄉關何處去, 煙花江上使人愁。”
望著晚風中地中海的滾滾波浪, 老李感慨萬分。
“聽人講,大海對麵離意大利不遠的德國, 是個遍地黃金的好地方, 那裏生活水準高, 中國人又少, 打工特別方便, 況且, 還有獲得居留的機會, 如果能渡過這段海域, 到德國去, 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你怎麽今天想起了德國的事情?” 柳雲感到好奇。
“聽說,上個月有人申請德國的旅遊簽證被批準了,他現在已經居住在法蘭克福。”
“真的?還有這種好事!我們能找機會過去嗎? ” 柳雲無限向往地看著貼近海麵的巨大落日。
“聽說可以試著到德國領事館申請旅遊簽證, 隻要得到一個星期的簽證, 到德國後就可以設法申請難民。”
“需要德國方麵出具邀請函之類的文件嗎?” 柳雲問。
老李歪著頭看柳雲,“嗬嗬,世界上有哪個國家會發公函邀請你去做難民?”
柳雲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為什麽不能去試一試呀? 說不定真會有什麽希望呢。”
第二天, 他們打早趕到德國領事館, 那裏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中國人, 全馬爾他一共住著多少中國人呀, 怎麽都往這裏聚集! 領事館的移民官員是位和藹的女士,
“您為什麽去德國? ” 她用英語問柳雲。
“探望一個朋友。” 柳雲剛想說旅遊, 但她想起剛才看到的那些垂頭喪氣離開的中國人,靈機一動,臨時改變了說法。
“您在德國有朋友? ” 移民官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對,我的商業朋友豪夫曼先生住在德國的杜塞爾多夫市,我去找他遊玩幾天,順便交流一下在德國購買機械設備的事。我這裏有他的名片。”
柳雲在國內外貿公司工作的時候, 與來訪的德國客商豪夫曼先生有過幾次接觸, 關係相處得不錯。尤其豪夫曼每次到中國, 都是她陪同遊覽。有一次豪夫曼甚至開玩笑, 說要請她到德國訪問。離開中國的時候, 柳雲把所有認識的外國客商的名片全塞進手提箱, 其中一張精致鑲金的, 就是豪夫曼的名片。
隻消十分鍾, 柳雲已經握著帶有德國一個月旅遊簽證的護照走出領事館。她迎著上午的陽光,深深吸了幾口帶有海洋氣味的新鮮空氣。現在,她第一次感到馬爾他的美麗。這裏的街道好清潔,這裏的海濱好漂亮,這裏的天氣好晴朗。過去的大半年時間,自己怎麽從來沒有注意到呀。柳雲回到自己的小屋,把簡單的行李收拾進一隻小小的皮箱裏。這隻皮箱從中國出來就一直陪伴她到馬爾他,現在又要陪著她飛往一個美好的國度-- 德國。她用手撫摸著箱子凸凹不平的表麵,“你好幸運!” 她對箱子說,但她知道這句話其實是對自己說的。她向著屋裏的鏡子伸伸舌頭,做個鬼臉,一時無法自製,她在屋子中間跳呀,蹦呀,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胸脯。接著,她跑到最近的一個街頭旅行社,付現金購買了一張第二天早晨飛往法蘭克福的單程機票。她把機票夾在蓋有德國旅遊簽證的護照,小心翼翼地塞進自己小小的挎包裏。
再回家的時候,看到垂頭喪氣的老李,老李的申請被拒簽了。柳雲感到自己的歡樂有點自私。但老李表現的卻非常豁達,
“我們也許能在德國見麵,我還會去申請,德國、意大利、瑞典,也許還有南非,我非得找到一條出路不可,你可要在德國等著我呀。”
晚上,老李請柳雲在街頭喝啤酒,老李喝得大醉,
“柳雲,其實我挺喜歡你的。我一定會設法找到你,在德國、在法蘭克福、在巴黎。”
“你醉了,老李,別再喝了。”
“今天醉得值得,值得,為你美好的明天,幹杯!”
第二天,老李把她送到飛機場, 臨分手, 把一盒隨行李帶出來的十全大補丸的精裝禮品盒塞到她的手裏。
“到那裏也許用得著, 起碼可以當個禮品送人吧。” 老李的眼圈銜著淚, 消瘦的臉龐上散亂著一層落寞。
“這怎麽行,也許你比我更需要呢。”
“我有力氣,這對於男人來說是已經足夠了,你留著吧,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派上用場。”
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次分手以後,他們很可能今生今世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了。
忽然一陣劇烈的腹疼,柳雲趕快用手扶住樓梯的把手,身子沉重地不由自主往下滑, 額頭上汗珠一個勁地往出湧。幾個德國人神色驚慌地圍攏過來,對她說著聽不懂的語言。然後,很有經驗地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鋪在地麵,讓她平躺下來。一會兒救護車趕到了,兩個急救員用擔架把她抬上車,汽車響著警笛,在大街上疾馳。柳雲躺在擔架上動彈不得,隻是感覺到腹疼一點點減弱,不知是剛才緊急注射的藥在起作用,還是自己過於緊張,現在放鬆了的緣故。當她被送到附近的醫院時,還沒等醫生檢查, 疼痛似乎已經過去了。柳雲用英語向醫生解釋:
“沒事了, 我沒事了。”
醫生輕輕按住她,不讓她亂動:“對不起,女士,我必須為您做一個簡單的診察,請您耐心一些。”
幾個醫生把柳雲抬上一架移動床,四麵立刻被護士用簾子圍攏起來,柳雲躺著的地方幾秒鍾之內已經變成一間急救室。幾個醫生的動作敏捷準確,配合默契,隻一瞬間,上衣已被利索地剝下,換成病人的白色罩衫,一隻針頭紮在柳雲的胳膊上,聽診器按在她的胸前,身體的幾處被心電圖機的金屬接觸點粘結。在柳雲還沒有弄清楚怎麽回事的時候,醫生早已經為她做完了全麵檢查。
“沒有關係,女士,不要緊張,估計您隻是懷孕了。我現在給您注射一針葡萄糖,還要給您驗一下血,以便確定懷孕。現在請您注意放鬆自己,您隻是過於勞累了, 休息一下就會好的。”
“什麽, 我, 我懷孕了? ” 她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醫生肯定的點頭,柳雲真有點恨。這顯然是在深圳分手的前夜, 與江石在酒店裏最後一夜纏綿的結果。這個可憐的孩子,怎麽偏偏在如此前途渺茫的時刻出現。
柳雲沒有德國的醫療保險,給醫院交費以後, 她返回法蘭克福飛機場, 口袋裏隻剩下35個馬克了。靠這點錢, 甚至連購買杜塞爾多夫的火車票都不夠。簡單的行李裏, 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她打開箱子, 一籌莫展, 眼睛忽然落在老李分手時送給她的那盒十全大補丸的精裝盒子上了。她把漂亮的盒子捧在手裏, 眼睛在機場大廳四下搜尋。德國人一般不會認識這種中藥, 而中國人一般不會在外麵買這種昂貴的藥材, 唯一可能的買主隻能是那種有錢的亞洲人。而她竟然一眼看到幾個迎麵而來的日本人,日本人中有一個英語非常流暢的老年人, 拿著盒子左看右看,
“女士,您是不是需要錢呀? ”
她的臉色登時通紅。如果在平時, 她一定會奪回盒子, 扭頭就走。但現在不行, 她知道自己口袋裏還剩下幾個馬克, 她急需幫助, 她吃力地點點頭。
“這盒藥材什麽價錢? ” 日本人問,
“120馬克, 好嗎? ” 她心裏想著的成交價是50馬克。
“好, 我要了。” 日本人數出120馬克放在她的手心, 她的一顆心幾乎跳出嗓子眼。
從機場候機大廳乘自動電梯下三層樓,就是火車站的站台,醒目的標記清楚標明火車駛往杜塞爾多夫的發車時間。在柳雲登上一輛火車的二等車廂後,火車準點開出,風馳電掣地駛向遼闊的原野。整節車廂空空蕩蕩,隻坐著十幾個乘客,大家都安靜平和,沒有人高聲講話,也沒有人來回走動。德國人找到座位後就拿出隨身攜帶的報紙書籍,靜靜地閱讀。除了乘務員每過一大站過來查一次車票,柳雲再也沒有受到打攪。
半個小時過後,火車進入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帶。綠絨絨的山丘高低錯落,山坡上出現畫麵一般安祥散布的小小村莊。接著,火車進入了山區。就在這時右側的車窗呈現出一條寬大曲折的河流。深色的河水在山峽間平靜流淌,一會兒出現在火車一側,一會兒又躲藏到山巒的背後。隨著火車的疾馳,這條河流一直曲折蜿蜒地伴隨著。柳雲等列車員路過時詢問了一句,這是什麽河流。列車員驚訝地說:“您不知道嗎,這是萊茵河,德國的母親河呀。”柳雲羞愧地笑了,直到此時,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踏在夢寐以求的美好國度裏了。美麗的萊茵河穀使她感到周圍的真實,這使她激動不已,她興奮地用手捂住嘴,生怕萬一失控喊叫出來。
柳雲是個瘦小沉靜的女孩子,幾乎沒有人能夠理解象她這樣眉目清秀相貌喜人的女孩子,竟然有著一顆動蕩不寧的心。當她心血來潮請一個月長假,獨自一人到藏北無人區長途跋涉時,單位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她失蹤了,甚至懷疑她有輕微的神經病。緊接著她辭職南下廣東深圳,更使大多數親戚和同事啞然失色。她在深圳創業艱難,幾次身陷絕境,竟然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最後好容易在一家大公司找到打工位置。公司老總和一個年輕的部門經理又同時愛上了她。她在兩個有婦之夫的男人之間勉強招架,左右逢源,終於到了平衡乏術,難以維持的一天。來自老總那方麵的壓力太大,她無法承受,就決定徹底擺脫,到自己從小就夢寐以求的歐洲尋找新的發展之路。她出國的走私途徑是部門經理江石為她籌備的,但她真不該在臨出國的前一晚禁不住江石的軟磨硬泡而輕易獻身,造成今天這個不必要的大麻煩。她希望這個困難也會象遇到過的其他艱難一樣,很快會被解決。
火車穿過如詩如畫的萊茵河穀,傍晚時分,到達了杜塞爾多夫火車站。此時,她的口袋裏還殷殷實實地裝著幾十個德國馬克。這筆數目, 甚至足夠她在旅館裏過上一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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