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本虎,是觀察者網8月3日發表的《利比亞撤僑親曆者告訴你,現實比<戰狼2>更燃》那篇文章裏麵的“王先生”。
因為電影《戰狼2》的劇情和自己當年的經曆十分切合,我看的過程中就心潮澎湃,看完之後更是迫不及待地在微博上記錄下了當時的心情。沒想到,微博被廣泛轉發、評論,觀察者網也采訪了我,那篇文章後來也引起了廣泛關注。
大家如此關心我們當時的經曆,我非常感激。不過,因為采訪簡短,很多細節我沒有說到,現在,作為利比亞撤僑的親曆者,我還想再多說一些。
觀察者網注:王本虎在利比亞
暴亂前:在班加西的生活充實而愉快
我是2009年3月份,作為中建八局海外部的設計師第一次去的利比亞,我們當時的項目是在利比亞的第二大城市班加西,中建八局當時作為總承包,為利比亞的住房部承擔班加西新城兩萬套住宅、公建的設計、施工工作。當時的利比亞,卡紮菲已經穩定統治了40年,當地社會雖然不是很發達,但也秩序井然,安靜祥和,社會穩定。
卡紮菲在80年代開始投入巨資,建設了被稱作世界第八大奇跡的“大人工河”項目,將利比亞南部的撒哈拉沙漠中的地下淡水抽上來,再用累計全長4000公裏、直徑4米的巨型鋼筋混凝土管道,輸送到全國各地,滿足地中海沿海城市的用水需求,淡水的開采成本高,但是我所在的班加西市水價並不高。
班加西市大人工河管道做成的雕塑
而且在石油出口的支撐下,當時利比亞社會福利也不錯,雖然公立醫院的水平有限,但是人們去公立醫院看病基本上不用花錢,甚至有一次我被貓抓傷,去當地醫院打了五次針,都是免費的,孩子上學也基本上不用花錢,包括我們承擔的項目,其實也是政府為國民建設的“保障房”。
中午的時候徜徉在班加西市裏,整個城市非常安靜,商店中午都已經關門休息了,街道上很少見到行人,火紅鮮豔的鳳凰花盛開在道路兩旁,非常漂亮。
班加西市民在公園享受寧靜的周末
到了下午,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有小孩會在廣場踢球,見到我們孩子們雀躍著用中文衝著我們喊“你好”,當地人淳樸友好,一切都井然有序,甚至會有一種錯覺,以為這裏是中國的鄉村,我們在當地的生活和工作,也是充實和愉快的。
班加西市夜景
利比亞風雲突變,第一次近距離聽到槍聲
2011年2月19日,我剛剛從國內完成休假返回利比亞,這是我在利比亞工作的第三年,我原本以為這次返回利比亞,會和往常一樣再一次的享受在利比亞安靜的生活,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當年席卷北非、中東的“阿拉伯之春”這麽厲害。
返回利比亞之前也聽說當地局勢不穩,但是總覺得卡紮菲作為一個強勢的領導人,會很快掌控住局勢,但是沒有想到我抵達僅僅一天之後,利比亞就風雲突變,從此失去了安寧,我也將經曆一場畢生難忘的生死營救。
我剛下飛機,就看到機場裏停了很多戰鬥機,而且增加了很多表情肅穆、荷槍實彈的士兵,這是以前從沒有見到過的場景,當時就覺得怪怪的。出了機場見到接我的同事,也是麵色緊張,後來我才知道,我的航班是倒數第二班進港的航班,我的另一個同事乘坐的那架飛機降落後,班加西機場就徹底關閉了,她這是第一次來利比亞。
我們從機場回營地的路上,路上的車輛比往日少了許多,但是偶爾會看到皮卡車拉著荷槍實彈的軍人呼嘯而過,同事告訴我從2月15號開始,班加西市裏開始爆發反政府遊行,當地的形勢已經非常緊張。
我們位於班加西的營地
我們抵達營地之後,當天晚上就在緊張的心情中度過,第二天白天,聽說昨晚形勢突變,班加西市裏發生了交火,死傷十幾個人,交火地點就在我們公司在市裏的辦公室附近,聽在那辦公的同事講,他們晚上把燈全部關閉,然後摸黑蜷著身子在窗戶下麵躲避子彈,流彈時不時的向他們的辦公室飛來,有的窗戶玻璃都被打碎了。
這個時候市政府已經癱瘓解散,街上都是武裝分子,已經沒有了警察維持秩序,監獄犯人紛紛越獄,武器庫被哄搶,整個城市已經陷入了沒有秩序的混亂狀態。我們聽到消息說今晚遊行隊伍可能會往我們營地附近的一個軍營進發。
公司下通知提醒我們加強防禦措施,我們開始行動起來,圍牆上加了鐵絲網,緊鄰公路的工地大門我們用石頭全部堵死,我自己也把錢放到了鞋底,護照放到了最貼身的衣服裏麵,手機也始終在充滿電的狀態。我們輪流爬到屋頂上觀察形勢,特別是觀察我們營地旁邊公路是不是有人聚集。
等到晚上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我就在院子裏聽到了圍牆大門那兒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響,歹徒果然來了。
我們一直生活在和平的國家,都是第一次聽到距離我們隻有十幾米的槍聲,所有人當時都是一愣。然後就聽到領導大喊:“都到院子裏來緊急集合!”我們小營地人數較少,而且對方來者不善,所以決定先保證自身的安全,撤退到工地深處。
我們排成四列縱隊,向工地深處跑去,有組織地撤退。有的人為了減輕負重把背著的筆記本電腦都扔到了路邊,很快的撤到了工地裏麵的另外一個營地,距離我們營地三公裏,沒有一個人掉隊。
當晚我們在他們的會議室、辦公室裏躲避,聽著外麵嘈雜的聲音,隨時準備應對暴徒對現在營地的衝擊,精神緊張到了極點,所有人一晚上都沒有合眼。
在新營地的會議室休息
第二天白天暴徒帶著搶到的物資滿載而歸,我們也趁機回到自己的營地收拾東西,看到整個院子一片狼藉:他們把我們沒來得及帶走的現金、電腦等貴重物品全部搶光,把房間的門、玻璃砸破,車砸爛,還焚燒了一些設備。我們抓緊時間收拾殘留的個人物品,把能找到的糧食和水都運到了新營地,以備不時之需。
雖然一夜沒睡,但是仍然不困,這個時候大家就像是美國大片裏即將戰鬥的士兵,表現的看起來很輕鬆,還互相開玩笑,但是精神非常焦慮。下午的時候,中建利比亞分公司的領導冒著危險,到我們營地來慰問我們,和大家說國家和公司正在行動,一定會盡快把大家安全帶回國,鼓勵我們行動起來保護自己。
於是我們每個人都準備了一根削尖了的鋼管,重新加固了營地的圍牆和大門,安排人不間斷的24小時圍著營地巡邏,為了防備歹徒開車衝擊,我們在圍牆外麵又挖掘了一圈壕溝,進出營地隻留大門一個通道。
下午的時候有幾個人帶著獵槍到營地,想要強行把我們的皮卡車開走,我們一聲怒吼,大家都提著鋼管圍了上來,他們眼見形勢不妙,奪路而逃。這次勝利深深的鼓舞了大家的士氣,那幾天我們的武器一直沒有離開自己的身邊。
汽車被砸,儀表盤、輪胎被破壞
從那以後我們營地由於防護嚴密,一直沒有再受到嚴重的衝擊,但是我們的物資有限,而且當時班加西是反對派的大本營,原來的利比亞政府已經對這座城市失去了控製,甚至有消息說卡紮菲要轟炸班加西,我們非常擔心。
好在這件事一直沒有發生,後來得知卡紮菲確實派出戰鬥機了,但是飛行員不忍心,有的飛到了馬耳他,有的直接投靠了反對派。
我們開始擔心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擺脫困境,如果單憑自己根本走不掉,班加西機場關閉、港口關閉、邊境關閉,手機與中國的通訊完全中斷。家裏人根本不知道我們的死活,國內新聞有關於利比亞暴亂的報道,後來得知我爸看到新聞之後幾天沒吃沒喝沒睡,直到看到我在希臘下船的鏡頭出現在新聞上才放下心來。
沒想到國家行動這麽迅速
在利比亞內部的手機也不容易打通,那天我等到深夜,爬到屋頂上撥了好久,終於打通了中國駐利比亞大使館的電話,我把我們營地的情況向他做了簡單的說明,他說情況他都已經知曉,國家正在盡力協調,會盡快把我們安全的接回家。我聽到這句話,心裏踏實了一些,也和同事們說了大使館的關懷,大家的情緒安定了很多。
沒想到我們2月22號就接到了通知,中國租用的希臘第一艘遊輪已經在趕赴班加西港口,這時距離暴亂發生僅僅過去了兩天!公司安排婦女、傷員和最早來利比亞務工的工人第一批登船撤離,我們普通員工在2月23號第二批撤離。
公司領導在當地處理完遺留問題後,3月5號才隨著最後一批撤離隊伍離開戰亂的利比亞,整個撤離過程井然有序,紀律嚴明,大家都服從安排,都順利的坐船到達了克裏特島。
在班加西港口等待上船
在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中,我作為被救援者,有幾件事迄今為止仍記憶猶新,並滿懷感激。
第一件事是當時暴亂發生的十分突然,短短幾天形勢就惡化到不可收拾,當時的公司領導有的正好在國內出差,他們聽到利比亞暴亂的消息,不顧一切想方設法的曆經層層關卡回到班加西,組織我們的撤離。
第二件事是撤離登船的那幾天班加西一直下雨,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領導,淋著雨一趟趟的奔波於港口和營地,整夜整夜通宵不睡,直到最後一批工人登船,他才最後撤離這個是非之地,回國之後兩三年,他就不幸罹患癌症離開了我們,我認為他是為了我們的平安,耗盡、掏空了他一生所有剩下的精力,任何時候想起來,我都很心酸。中建的領導們讓我敬仰,他們是英雄。
第三件事是沒想到國家行動這麽迅速,暴亂發生的第三天,派來接我們的船就到達了班加西。抵達了克裏特島之後,希臘的華僑華人,不管是做生意的還是留學生,都已經放下了手頭的生意、學習,組織起來作為誌願者,幫助我們安排住宿,辦理各種手續等等。我們剛下船到酒店的時候,他們還自掏腰包買了一些當地電話卡,讓我們趕緊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至今想起來,我都是非常感動、感恩,中國人碰到災難迸發出的力量和團結,是不可想象的,中國人是好樣的!
時任中國駐希臘的羅林泉大使到酒店看望我們
從不擔心自己會成為“難民” 國家給的安全感是深入骨髓的
在這裏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詞:難民。其實在利比亞的外國人不在少數,最終我們中國人全部撤出,但是還有很多外國人直到後來都沒辦法離開那裏,他們變成了難民,生死無人知。
我們被困的那幾天,我從來沒有想起過“難民”這個詞,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和自己能聯係起來,雖然當時我們的身份可能已經算是難民了吧,但是我始終相信我們能夠回到祖國。我想這也許就是國家帶給我們的安全感吧,這份安全感是深深植入到骨子裏的,嵌入到中國人的靈魂裏,讓我們覺得 “難民”這個詞和中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任何的聯係的,而事實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
事後我得知,僅用三天時間,中建八局利比亞分公司就把9200多名本公司員工,950多名孟加拉國、越南的外籍員工和3700多兄弟公司的中國員工安全撤出。尤其是這幾百人外籍員工,當時希臘政府拒絕孟加拉工人和越南工人入境,希臘船員不允許他們登船,我們公司領導就說他們不上船,我們也不走,後來經過11個小時的艱苦協調,希臘方麵終於同意他們上船,船到這時才啟航,在岸上等待多時的外籍工人流下了眼淚。
當時在當地多待一時就多一時危險,然而我們中國人為了帶這些外國人出來,不惜一起等待十多個小時,我想到了 “道義”這兩個字。我也更加堅信,我們中國人是天生的大國心態,中華文明領先世界幾千年,現在必定會再次引領世界的文明。
我隻是當年從利比亞撤出來的三萬五千多人中的其中一員,我的經曆,比起當時的很多人來,也算不上十分驚險,但是我們的感受,我想是一致的。
感謝的話已說太多,但是說的再多也不足以表達我們心中所想的十分之一,我作為一個親曆者,滿懷著感恩的心,把在我身上發生的事講給大家,讓更多的人知道祖國不但是我們的精神歸宿,更重要的還是我們的力量源泉。
國歌,國旗,從來都不隻是一首歌,一麵旗幟,也是我們的精神歸宿和力量象征,撤僑過程中,唱著國歌、舉著國旗通過邊境的時候,它就是我們的生命。
中國的這片土地,也不僅僅是平原、山脈、河流,它是我們的根,我們的魂。我們腳踏祖國的大地,感受著這份踏實感,享受著和平安寧,可能不會有什麽特殊的感覺,但是對於身處戰亂國家的人們,他們卻已忘記了這種感覺。
我永遠記得在從利比亞撤離的時候,當地的好朋友來送我們上船的那一幕。看到我們登船離去,他一個大男人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對我們說:“我們國家完了,你們可以回國,但是我們的家園毀了,要去哪裏呢?”
正如艾青所說: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祖國這片古老的土地,值得我們終生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