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感慨磕長頭的虔誠靈魂時,可曾想過他們身下的公路是誰修的?
電影《岡仁波齊》近期引起熱議,由於我的西藏背景,每每有類似的文藝作品上市,總會朋友主動與我交流觀影體會。但我最近忙於鑽研川普大帝和國企黨建,沒看過《崗仁波齊》,自然也不會有體會。不過,我看了電影的海報,倒是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
當你感慨磕長頭的虔誠靈魂時,可曾想過他們身下的公路是誰修的?
電影《岡仁波齊》海報
不論是在文藝作品,還是現實的藏區旅行中,我們都能看到,長頭都是在公路上磕的。那麽,公路是誰建的?
是在黨的領導下,幾十年由一代代的建設者建的,這包括最初的十八軍和西北野戰軍進藏部隊的戰士、包括建設時期的工程兵和各族工人,還包括今天來自西藏本地的以及四川、陝西、河南多地的民工、挖掘機、攪拌機和卡車個體經營戶和各類小型包工頭。
相比之下,公路的建設者們,無論是工程師、包工頭還是民工,都不如朝聖隊伍那麽有藝術氣息。我敬重磕長頭的人,能有毅力花很長時間做一件事的人都值得淨重。但我並不太關注這些,我更敬重的是建設者百折不撓的奮鬥和“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偉大精神。
雖然膚淺或深邃的文藝青年喜歡將現代化和傳統對立起來,詬病西藏的發展讓西藏不再純潔,但事實上,朝聖之路並非來自傳統,而是改革開放後才有的產物。具體來說:
第一,在舊西藏,是不存在全程磕長頭到拉薩朝聖這種形式的。因為過去沒有公路,西藏複雜、險峻的地形,很多地方猴子四條腿過去都不容易,人磕頭就更做不到了。
第二,朝聖之路是存在的,但這在舊西藏是隻有極少數貴族或英雄人物才能做到的。他們能做到,不等於普通藏族能做到。
當然,我提出上述觀點時,也常常遭到朋友反駁,包括藏族、漢族以及美利堅、法蘭西、德意誌各外國民族。他們大多也都能列舉些各式各樣的證據,從曆史上的朝聖書籍等有一定根據的資料到“上次我在西藏玩的時候人家跟我說”等道聽途說的段子。
所以,我也想認真談談這個問題,從曆史資料和自然規律的角度來分析一下:為什麽普遍的朝聖之路在舊西藏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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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依附與物資匱乏
朝聖首先要有人身自由,但是舊西藏實行的是莊園農奴製,農奴擅自離開莊園視作逃亡,換言之,占人口比例95%的農奴是不具有自己決定自己是否能去朝聖的權利的。並且,即使得到莊園主批準,絕大多數農奴也沒有可以支撐朝聖的物質基礎。
具體來說,第一,舊西藏莊園製實行的是烏拉差役製度,烏拉差役具有勞役地租特征,它要求租種土地的農奴家庭必須派出一個或以上壯年男性勞動力全年在農奴主的莊園服役,相應的,農奴家庭擁有一定的份地,但這份份地就需要其他人來耕種,這意味著一個家庭至少要有兩個成年男性才能維持生計。因此,“不能分家”的現實需求孕育了“兄弟共妻”的婚姻製度。
在這種製度下,在莊園勞動的農奴肯定不能獲得朝聖的許可,而他在份地勞動的兄弟如果去朝聖了,全家老小都有餓死的危險。責任感決定了,一個男人不會丟下自己的家人,僅僅為了個人的靈魂的升華而去朝聖的。
第二,根本沒有足夠的物資。1951年,西藏人均糧食占有量是135公斤,曆史時期的糧食產量數據也不可能比這高多少,尚大幅低於比人均200公斤的溫飽標準。
而曆史上的朝聖之路,最近的山南、日喀則核心區到拉薩也要走三個月到半年(路途遠,交通差,另外,做不到磕長頭,也至少要做到逢廟必拜,不然怎麽是朝聖,這也會耗費大量時間)。不算其他開銷,一個人至少需要100公斤口糧(長途跋涉消耗大),農奴家庭從哪裏積攢這些糧食?
另一方麵,現在朝聖者普遍必需較多的酥油、奶渣等脂肪補給,否則撐不過殘酷的氣候。而在舊西藏,普通農奴基本吃不到酥油的,在1990年代以前,西藏農村的流行民諺是“小孩子不能吃酥油,吃了會掉耳朵”,吃酥油習慣的真正普及,其實也是現代化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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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勤補給的困難
在今天物資豐裕的情況下,朝聖也不是一個人的事,需要專門的後勤團隊。在今天比較好的道路和補給以及商品流通(有錢可以買到東西)條件下,後勤團隊也藏族朝聖者隊伍中是標配。
一般來說,現在的朝聖者中,老人、婦女或者年紀較大的男子居多,一般是幾個人組團朝聖,因為這樣比較節省後勤力量。過去,後勤團隊使用平板車居多,那麽至少要有兩個成年男子才能保證平板車的持續運作。
朝聖是有一個漫長的準備過程,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組建後勤團隊,比如等自己的兒子掙了一些錢、有空閑的時間,或者通過半是人情半是非貨幣補償方式找同村好友。這些年,汽車在藏區越來越普及,後勤人力下降,一個成年男子當司機也就夠了。
然而,不論是汽車還是平板車都是在公路上才能走的,西藏到處都是高山,和內地的平原環境不一樣,過去平板車不具備長距離通行能力,就得需要大牲口(犛牛或犏牛),而在舊西藏90%以上的農奴沒有大牲口。而且就算有大牲口,犛牛的問題是,到了河穀地區,它熱的受不了,老想下河洗澡;犏牛的問題是,到了高山地區,它冷的受不了。
沒有補給,怎麽支撐朝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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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處化緣可行嗎?
當然,也有朋友反駁我說,朝聖之路不需要補給,朝聖者可以隨處化緣。現在,很多書籍裏也這麽寫(主要是現代用漢語寫作的書籍)。
藏族同胞待人熱情確實值得稱讚。即使在舊西藏,物資十分匱乏,如果有人去敲門化緣,我相信,他們也肯定會拿出自己不多的糧食。但化緣的前提是得先見到人,而在朝聖之路上,絕大多數時間不可能見到可以化緣的村莊。
具體來說,長期徒步旅行,長期鍛煉的強壯男性在平原地區的平均速度一般是50公裏/天,而在高海拔和崎嶇山路雙重效應疊加下,一天最多走10~20公裏(這個眾多徒步驢友都驗證過),過去沒有公路,行徑速度要更低,也就10公裏,如果是磕長頭的話,一天能走5公裏就不錯了,朋友們不信可以自己實驗下。
這樣,問題就來了,在拉薩、日喀則、山南核心區之外,50公裏見不到村莊依然非常普遍,騎友們經常要靠90~110公裏一個的道班以及公安檢查站休整。那麽,舊西藏的朝聖者們去哪裏化緣?
在沒有公路的情況下,必然會發生的迷路問題我們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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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並漫長的冬季
以上還不是最多的困難,朝聖中最難的是:除了拉薩市轄區以及日喀則和山南的核心區,其他地區來拉薩朝聖肯定要超過半年,四川、青海藏區要超過1年,那就不可避免的遇上長達半年以上的冬季。
西藏的冬季,在拉薩等城市的城區其實不難過,由於日照強,基本無降水,以拉薩為例,冬季白天的氣溫一般能有十幾度度,比北京、上海舒服多了。夜晚的溫度就會驟然下降,當然大家都是在屋裏睡覺,也沒事。
但朝聖就不一樣了,在舊西藏,絕大多數實踐肯定要露宿野外,那麽如何抵禦零下1、20度的嚴寒?而且,上麵說的是最好的情況,是在3000多米海拔的河穀地區,但是,在朝聖之路上,絕大多數都是4、5000米的高山地區,這些地方,7月都能下大雪,冬天夜晚的溫度一般在零下3、40度。在冬天,如何保證自己不凍死?
而且,山區一下大雪,積雪經常就是在半米以上。現在,工程兵在西藏冬季也要隨時待命,用大型機械也要挖個兩三天才能勉強恢複公路通行(參見今年初的西藏雪災,央視報了救災情況)。在舊西藏,既沒公路,又沒工程兵和挖掘機,在高山地區碰上雪災,就是死。而大雪是每年的常態。
前兩天,有藏族學生和我說,藏族諺語“有水即可飲茶,有草即可住下”。這話是對的,但有水有草在西藏可不是容易的事,別看西藏到處是草原。在長達半年的冬季,既沒水(隻有冰,變成水得有燃料,可是燃料在哪裏呢?),也沒草。
現在我們在觀察西藏時(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大眾視角),過於強調西藏、藏族和西藏問題的特殊性,下意識的認為“藏族隻追求靈魂的純淨,不希望更好的物質生活”(也就是說,“物質決定意識”在西藏是不成立),然而,事實上,沒有現代化和國家建設帶來的交通設施、增產增收等等,現在我們在西藏常常能見到的、被視為藏族“純淨靈魂”象征的磕長頭去拉薩朝聖行為中的絕大多數都是不可能出現的。
我曾經在公路上碰到過一位磕長頭的藏族老阿媽和陪伴她的家人,她們邀請我吃他們自己做的奶渣。閑聊中(我會一點藏語,也有人幫助翻譯),我問老阿媽:“磕頭的時候都為誰祈福?”她說:“為自己,為自己的家人也為辛苦修建這些公路的大好人祈福”。
我很好奇,“為什麽要為修路的人祈福?”
老阿媽說(她兒子在一旁補充,語句是我整理過的):
我們家在的地方,山高穀深,地域遼闊,交通非常不方便。以前沒有路,村裏人一輩子別說去拉薩朝聖,連縣城都未必去過。生了病,就隻能用土辦法治治,請人念經,熬著。要是沒有這些路,我這麽大年紀了怎麽可能有機會去拉薩朝聖?
一路上,我看了那麽多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東西,拜了那麽多寺廟,我給自己積下了功德。真的是要好好感謝修了這些路的大好人、大恩人,不管是藏人、漢人,他們真是做了大善事,積了大功德,佛祖一定會保佑他們的。
現在,很多人喜歡把物質豐裕、現代化和虔誠信仰對立起來。然而,恰恰是中國共產黨和現代化才提供了真正可供實踐的信仰自由。
可能沒讀過多少書的老阿媽倒是比很多讀過很多書的人明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