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占領佛教徒的家園
要想了解羅興亞人,須得先從若開邦說起。
緬甸西部的若開邦,曾經是一個強大富有的獨立王國,古稱“阿拉幹王國”,18世紀後期才被緬甸征服兼並。阿拉幹王國自古以佛教立國,強盛時期其領土號稱“橫跨兩河”,即覆蓋從恒河入海口三角洲到伊洛瓦底江三角洲之間的廣大地區,西麵包括現在孟加拉國的很大一部分,東麵一直到仰光附近。盡管現在的仰光已經不屬於若開邦,但若開人仍會驕傲地告訴你,“仰光”的名稱就來源於若開語。
緬甸及周邊地圖。緬甸西部的若開邦為緬甸佛教徒與穆斯林衝突最厲害的地區。
阿拉幹王國與西麵的印度孟加拉地區相比鄰,雙方長期和諧相處。在阿拉幹王國的古都妙烏(Mrauk U),至今還保留著一座幾百年前的清真寺。不過,那個時候,定居在阿拉幹的穆斯林人數有限,大多是從事貿易的商人。
1826年,第一次英緬戰爭結束後,阿拉幹被割讓給了英屬印度。英國人隨之實施了沿海農業開發政策,同時將一批孟加拉穆斯林帶到了阿拉幹,並以99年為租期把土地租給他們進行耕種。隨著農田的大量開發,需要越來越多的田間勞力。然而,這些租賃了土地的孟加拉人不僅沒有雇傭當地的阿拉幹人,反而把他們趕出家園,代之以大量雇用孟加拉的農民。當租期到期時,阿拉幹的孟加拉人從1826年的3萬增長到1925年的22萬,而這些人當中,絕大多數都是穆斯林。
當時的英國駐阿拉幹移民官司馬特(R. B. Smart)記錄道:“阿拉幹人正在被來自西邊吉大港(現孟加拉國靠近緬甸的港口城市)的移民擠出他們的原住地,不得不向東部遷徙。”
二戰時期,為了阻斷日軍通過阿拉幹向印度推進,英軍成立了一支全部由孟加拉穆斯林組成的部隊——孟加拉V支隊。但是,當英國人撤進印度之後,這支武裝起來的隊伍主要精力並不是抗擊日軍,而是成了驅趕阿拉幹佛教徒的利器。根據緬甸人和英國人的記錄,數百個村莊被V支隊燒毀,超過10萬名佛教徒被殺害,僅邊境小鎮磨豆(Maungdaw)就殺掉了3萬多佛教徒。說到V支隊欠下的血債,若開邦人甚至用上了“種族清洗”這樣的詞。
二戰結束後,英國人回到緬甸,並要求V支隊將搶占的土地歸還給阿拉幹人。然而,這些孟加拉穆斯林不僅沒有把土地歸還原主,反而組建了“穆斯林解放組織”(MLO,後改名為穆斯林聖戰黨,Mujahid),並聯絡印度穆斯林的領袖真納(巴基斯坦國父),試圖“攜”地加入不久後就要從英屬印度分離出來的巴基斯坦。這一企圖遭到英國殖民政府的反對,殖民政府的阿拉幹行政長官說服了穆斯林領袖,希望他們與緬族、撣族、克欽等緬甸其他民族一起組成緬甸聯邦。
緬甸若開邦,一小女孩騎車從被燒毀的穆斯林屋子前經過。(攝影:朱諾)
從聖戰士到難民
緬甸人認為,曆史上從來就沒有“羅興亞人”(Rohingya),它是孟加拉非法移民自己造出來的,以求在字麵和發音上與若開邦的英文“Rakhine”接近,給人以他們很早就生活在若開邦的假象。在英國殖民期間,他們先是被稱為“吉大港穆斯林”,後來叫作“孟加拉穆斯林”,緬甸獨立後,長期生活在若開邦的穆斯林才有了“阿拉幹穆斯林”的稱謂。
緬甸獨立後,阿拉幹成為若開邦。聖戰黨要求成立自治的穆斯林邦,結果遭到緬甸聯邦政府的拒絕。聖戰黨隨即發動了針對聯邦政府的聖戰,搗毀了若開邦北部幸存的佛教徒村莊,控製了整個若開邦北部和緬巴邊境(當時孟加拉國尚未獨立,屬於東巴基斯坦),使得更多的孟加拉貧民得以湧入若開邦。緬甸政府軍曾數次與穆斯林武裝交火,聖戰士們數度投降或被消滅,但總是在不久之後死灰複燃、東山再起。
隨著印巴分裂、孟加拉脫離巴基斯坦獨立建國,以及孟加拉國的經濟長期處於每況愈下的狀態,越來越多的孟加拉難民逃進了若開邦,進而蔓延到緬甸內陸。按照緬甸人的統計,現在,僅若開邦的已知孟加拉人口就超過了100萬,而若開邦總人口不過300萬。
在緬甸眾多的少數民族中,若開族是僅有的幾個曾經自己建國、後來被緬族吞並的族裔之一(克欽人、克倫人曆史上都沒有真正建立自己的國家),但是,若開人卻是緬甸軍政府最強有力的支持者。如此耐人尋味的一幕緣自於上世紀60年代,當時的總理吳努在參加選舉時,為了獲得若開邦非法移民的支持,曾許諾給予他們公民權,這遭到了軍方的強烈不滿,也成為吳奈溫發動政變把吳努趕下台的原因之一。此後的軍政府雖然把國內經濟弄得一團糟,政治空氣也極其壓抑,但是,在對待穆斯林的問題上,卻堅定地與若開人站在一起,這就是他們在若開邦得到大力支持的原因。
軍政府上台後,奈溫發動了幾場平息穆斯林聖戰的清剿行動,其中以1978年和1991年的兩次戰爭最為猛烈。緬甸軍隊以奈溫特有的鐵血無情,將若開邦境內的穆斯林武裝基本上剿滅幹淨,收回了大片土地,許多穆斯林農民也因失去土地而淪為貧民。所謂的“羅興亞難民”就在此後越來越多地見諸穆斯林的媒體,進而逐漸被國際社會使用。
要地盤還是要民主
即使在聖戰武裝被清剿之後,若開邦民間穆斯林與佛教徒的衝突從來沒有停止過。最近一次大的衝突,發生在2012年,是由三名穆斯林強奸一名佛教徒女孩致死而引發的,動亂持續了數個月之久,造成近百人死亡,眾多清真寺和佛寺被燒毀。
衝突發生之後,西方的媒體和NGO組織一股腦地偏向羅興亞人,在報道中異口同聲地批評緬甸人民和政府沒有給予羅興亞人基本的人權。聯合國也出麵施壓,三番五次要求緬甸政府給予羅興亞人公民身份,否則,緬甸的改革開放就不能被視為徹底地走向民主。
緬甸人塗抹標語發泄對支持羅興亞人的NGO組織的不滿。
這麽大的一頂帽子,居然被緬甸政府毫不客氣地給抵製了,總統吳登盛駁回了聯合國的要求,異常決絕地表示,“請不要幹涉我們的內政。”同時,緬甸政府正在醞釀立法限製羅興亞人的出生率,新近通過的婚姻法中也著重強調了跨宗教通婚中不許強令一方改變宗教信仰的條款(與穆斯林通婚的緬甸女性此前都需要放棄佛教信仰)。此外,2014年,緬甸政府下令、要求媒體和出版物在全境之內禁用“羅興亞人”這個詞。
被美國《時代周刊》稱作“佛教界本拉登”的緬甸僧人維拉督(Wirathu),不僅帶領緬甸佛教界發起抵製穆斯林的運動,還於2015年年初出言不遜,將譴責緬甸人權狀況的聯合國特使李亮喜罵為“娼妓”、“*****”。盡管維拉督的言行在緬甸佛教界受到了一些批評,卻絲毫不能阻止這位言語激進的反穆斯林宗教人士成為緬甸民眾擁戴的領袖性人物。
2013年,昂山素季在歐洲訪問時,曾接受英國BBC的采訪,當被問及羅興亞人是不是屬於緬甸國民時,她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我不知道。”為此,昂山素季不僅招致西方媒體的批評,認為她沒有勇氣幫緬甸的弱勢群體說話;也導致很多緬甸人的不滿,認為她在非法移民的立場上不夠堅定,真是兩頭不討好。
2015年5月19日,也就是最近的一次羅興亞難民潮爆發時,昂山素季再次被媒體問及這個問題,她的回答變成了:“這個問題,應該由(緬甸)政府來解決,你最好去問政府,別來問我。”不管是從前的含糊其辭,還是現在的無可奉告,昂山素季必然清楚,在這個問題上,如果她出麵聲援羅興亞人,就違背了緬甸的民心所向,不啻於自動交出了競爭下任緬甸國家領導人的機會。
對於這個問題,昂山素季的發言人那溫(Nyan Win)的說辭更為直截了當:“我理解,西方國家在羅興亞人的問題上正在給我們施壓,根據我們的曆史和我們的法律,我們不能接受羅興亞人。”這個表述代表的正是以昂山素季為領袖的緬甸民盟的立場。
緬甸若開邦,一小夥子向我展示一件T恤,上麵印有反NGO標語,他們正在準備一次反NGO的遊行。(攝影:朱諾)
兩年前,我在若開邦與當地人交談時,記錄了一些他們的想法,在這裏摘抄幾句:
“他們從不節育,就會一個勁地生孩子,沒完沒了,人口很快就會超過我們若開人。”
“要自己的地盤還是要民主,一旦遇到了這樣的問題,民主恐怕就不是第一選擇了。”
若開邦緊鄰人口眾多的穆斯林國家孟加拉,他們自知,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的軍隊和政府在後麵支撐,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移民潮所吞沒。若開人擔心,如果昂山素季上台,會迫於國際社會的壓力,拉攏穆斯林,給予穆斯林難民以公民身份,從而使若開人最終失去土地,流落異鄉,這恐怕是若開人心裏最大的恐懼。
眼下,如何處理羅興亞難民問題,已經成了東盟各國間非常棘手的外交課題。羅興亞難民在海上持續漂泊、當成人球被各國踢來踢去,這樣的窘境,既有曆史的成因,也有現實的因素。如何徹底解決羅興亞人的問題,國際社會似乎很難找到一個一勞永逸的救助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