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 | 今天我們如何愛國

2017-03-08 許紀霖 許紀霖之窗

樂天瑪特超市

 

 

 

摘  要

2012年,西安一位日係車主,被一把U形鎖砸破了腦袋,5年之後,輪到了樂天超市。今日我們究竟如何愛國?愛國,不是以敵人的存在而自我存在,愛國,不能成為一個無價值的空洞符號。愛國,意味著首先愛家人、愛鄰居和愛國人。

 

 

 

撰文 | 許紀霖

本文刊載於《中國改革》2013年第10期 

 

1
國家是什麽

     

 

戴誌勇:近來,中國海周圍糾紛不斷,尤其中日之間情勢一度緊張,國民的愛國情緒高漲。你怎麽看待愛國主義?

 

許紀霖:按照洛克的觀點,古典自由主義者認為國家是必要的惡,是實現個人權利的工具,沒有內在價值,如何限製統治者的權力才是重要的事。古典自由主義者很少研究國家的意義,很少談愛國主義,甚至認為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是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兩個病灶。

 

然而,我對愛國運動懷有同情性的理解。我們要思考的是,國民有愛國的義務嗎?

 

近一百年前的民國之初,在陳獨秀和李大釗之間,曾經發生過一場爭論。陳獨秀憎恨袁世凱的倒行逆施,在《甲寅》雜誌發表文章《愛國心與自覺心》,轟動一時。他認為,國家隻是人民福利的工具,對於殘害人民的國家,沒有什麽愛可言。李大釗隨之寫了《厭世心與自覺心》,他從陳獨秀激憤的厭世之論中,看到了他對 國家的摯愛之情。的確,一個常常批評國家的人,往往是愛得真切而生恨,而真正的不愛,乃是冷漠。陳獨秀的問題是將政府與國家混淆起來,而在李大釗看來,國家不是袁世凱可以代表的,是屬於所有國民的共同體,所謂的自覺之心,乃是一種“改進立國之精神”,為“求一可愛之國家而愛之”。

 

 

甲寅雜誌封麵

 

因此, 要回答要不要愛國,首先要將什麽是國家搞清楚。國家(nation-state)是一個近代的概念,中國曆史傳統裏麵有“家國天下”,但那個“國”不是近 代的國家,指的是一家一姓之王朝,是私也,隻有天下才是公。今天,我們常常將政府與國家混為一談,乃是王朝就是“國”的傳統觀念的殘餘。中國人很難想象一 個既非天下、又在政府之上的國家,那樣一個抽象的共同體。如果一定要在古代概念之中尋找的話,“社稷”比較接近,但內涵遠遠不及近代的國家那般豐富,帶有原始的氏族共同體意味。

 

如今世人經常在祖國與政府的層麵上討論愛國,要麽愛祖國的大好河山、五千年曆史,要麽愛黨愛政府,獨獨缺乏對一個民族國家共同體的想象。

 

那麽,民族國家共同體究竟是什麽?簡單地說,它具有雙重性質,一個是民族的,指的是曆史文化共同體,中華民族就是國家共同體的國族表現形式;另一個是政治的,指的是以憲法為核心的法律政治共同體。國族和國家這兩個共同體的建構在中國至今沒有完成,因此才有什麽是民族、什麽是國家、要不要愛國等諸般爭論。

 

 

▲港媒報道:吉林市民拉橫幅抵製樂天

 

 

戴誌勇:民族國家是近代的產物,它和歐洲的啟蒙運動是什麽關係?

 

許紀霖:民族主義本身也是啟蒙運動的產物,個人與近代民族國家是在啟蒙運動當中同時被發現和建構的,正是啟蒙運動將個人從中世紀的家庭、封建共同體中解放出來,改造為與國家同構的具有同一性的國民。現代的個人雖然是自主的、理性的、自由的主體,但他不可能脫離具體的曆史共同體而孤獨存在,現代社會越是將個人拋到無依 無靠的原子化荒漠,人們就越是要尋找自己的家園,尋找可以認同的歸屬感。而國家,正是與這種強烈的認同感、歸屬感有關。

 

德國近代的文化民族主義鼻祖赫爾德說過一句話:“鄉愁,是一種最高貴的痛苦。”何處是故鄉?在國內,可能是指你出生成長的老家,而到了國外,就是生於斯長於斯的祖國了。祖國(country)這個概念要比國家廣泛,它是一個個人無法選擇的、自然的文化地理共同體,生於斯長於斯,是身體和心靈的故鄉,與家族、個人的集體記憶有關。台灣的舞台劇《寶島一村》中,打動觀眾的是一群客居台灣的大陸老兵半個世紀的思鄉情懷。這個鄉愁所懷戀的未必與政治有關,乃是非常具體的大山河 川、衣食住行、風土人情,是海峽兩岸乃至全球華人共同擁有的大中華情結,這是一個天然渾成、曆史積澱而成的“文化中國”。

 

現代的國家雖然也像祖國那樣是一個文化曆史共同體,但國家不是天然的,而是如同本尼迪克·安德森所說是想象的產物,或者像安東尼·斯密斯認為的那樣是重新建構的。

 

國家不僅有政權建構(state—making),而且有國族建構(nation-building)。一個炎黃子孫的尋根,也許隻需要到“文化中國”那裏,但一個中國國民的歸屬感,僅僅有祖國是不夠的,還需要到民族國家共同體那裏去尋找自己的價值皈依和政治認同。

 

 

赫爾德

 

 

2
中華民族是什麽,中國是什麽

     

戴誌勇:漢、藏、蒙、滿、回等也叫民族,中華民族也叫民族。他們是什麽關係?需要怎麽構建我們的民族共同體?

 

紀霖:我 有一個基本的看法,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國族,其建族的曆史使命依然沒有完成。為什麽?在這裏,我們要將中華民族與華夏-漢民族區別開來。作為炎黃子孫,我們 在意識當中常常會不自覺地將二者簡單等同。費孝通先生曾經將中華民族視為多元一體,一體指的是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而多元則是包括漢族在內的56個民族。 漢族雖然占國族人口的90%,但是否形成了國族認同,不是由主流民族說了算,而是要看少數民族認不認同。

 

國族建構如何實現?可以概括為 八個字:尊重多元,尋求一體。所謂尊重多元,指的是要尊重各少數民族與漢族不同的宗教與文化,賦予他們以平等的文化尊嚴。不要老是想著漢民族的中原文化如何偉大,如何去同化和融合異族。從曆史經驗來看,漢民族可以成功地同化沒有高級文化背景的地方族群,但很難完全融合有著製度化宗教信仰的少數民族。藏傳佛 教、伊斯蘭教與儒家一樣,都是古老的軸心文明,經濟再發展、世俗化再深入,由高級宗教所塑造的心靈秩序是很難改變的,甚至當物欲主義、消費主義占據主流之後,會刺激出宗教複興的報複性反彈。

 

文化多元,政治一體。炎黃子孫也好,儒家文化也好,都不能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的一體基礎,所謂尋求一體,乃是一種建立在“憲法愛國主義”基礎之上的國家政治認同。

 

國家不僅是一個實現個人權利的工具,它是有內在價值的,是一個價值共同體。如果是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比如日本,這比較好辦,民族的文化價值可以與國家的政治價值合二為一。但對一個多民族的大國來說,能夠實現同一性的隻能是公共政治文化,而這同一性,又是建立在不同的宗教和文明對於政治價值的“重疊共 識”基礎之上。一個中國人,不管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可以有雙重的價值認同,一重是受到充分尊重的、沒有被壓抑的對自身宗教和族群的文化認同,另一重是對國家公共價值的政治認同。當然,這一國家的公共價值不應該是外在的、強製性的,而是各民族都願意接受的、內在於全體公民的意誌與生命之中的政治價值,它不 關乎日常生活倫理,隻涉及最基本、最核心的政治正當,並且被寫進憲法,成為立國之本,公民之核心價值。這一核心價值可能比較薄,不足以立身,但足以立國建族,煥發起公民的愛國主義激情。這就是“憲法愛國主義”。

 

 

 

 

戴誌勇:國家建構就是要建立一個民主法治的體係?

 

許紀霖:憲法愛國主義隻是價值的靈魂,這個靈魂還要有一個製度的肉身,這就是現代法治體製。

 

現代政治秩序有兩個基本問題,一個是統治的合法性,另一個是政府如何治理。現代的法治體製一方麵是為統治提供合法性,另外一方麵也是一種有序的、理性化的治理模式。憲法的確能夠有效地限製國家權力,但限權本身不是目的,同時也是為了更好地組織、落實和實施國家權力。有一些人以為這樣做,權力不那麽好使 了,甚至國家能力會大大削弱。事實上,恰恰相反,憲法的確要規範和限製國家權力,但規範了的權力要比為所欲為的權力更有統治力和執行力。

 

最近福山的新著《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文版出版,引起學界的廣泛注意。福山認為,現代政治秩序有三個要素:國家能力、法治和責任製政府。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具有國家能力的文明,有一套理性化的官僚係統和精英選拔機製。中國今天在經濟上的崛起,國家能力發揮了非常核心的作用。中國政府的治理能力,從古到今,在 世界上都是一流的。儒家提供了合法性,法家和黃老之學提供了治理術,這種一流的國家能力幾乎沒有中斷,一直持續到了1949年之後。國家能力超強,既能大 善,也能大惡,它可以創造經濟快速發展的奇跡,也會製造“大躍進”“文革”的曆史錯誤。國家建構如今所遭遇的瓶頸,就是法治和責任製政府的欠缺。這都是現代法治體製要解決的核心問題。

 

 

 

 

3
愛國:外爭主權,內求善治

     

戴誌勇:當人們說愛國時,愛的到底是什麽?

 

許紀霖:所謂愛國,愛的應該是那個人民主權為核心的民族國家共同體。而現代民族國家,與傳統的帝國相比,對外有明確的國家主權意識。帝國隻有中心與邊陲之分,沒有法權意義上的領土、疆域和人民。中原王朝要的隻是周邊藩屬對本朝的臣服和朝貢,不會在意一塊地方究竟是誰的領土。有時候為了顯示皇恩浩蕩,永結友好,還有將 本來是自己統治的疆域送人的例子。但這種帝國的戰略思維,到徹底進入民族主義的今天行不通了。主權至上,寸土必爭,連上世紀80年代鄧小平提出的擱置爭 議、共同開發,恐怕也是某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無法接受的。

 

今天的國家主權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特別在“80後”年輕人那裏。參加“保釣”遊行的,不能說都是被動員的、被組織的。不少參加者,平時對社會不公、官員腐敗深惡痛絕,但是涉及國家領土糾紛,會堅定地站出來捍衛國家的利益。

 

從1999年抗議駐南斯拉夫使館被炸、2006年反對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2008年奧運會火炬傳遞事件到2012年的保釣遊行,十幾年來中國發生了四次全國性的民族主義大狂潮,相信以後還會有,而且可能更頻繁。

 

我們要理解和認同國人的這種愛國熱情,它公開表達了公民參與國家公共事務的意願和權利,而不是僅僅聽任政府的決定。這種政治的表達,如果引導得當,可以轉換為建構理想政治、理想國家的正麵動力。事實上,激進的與溫和的、健康的與病態的各種思潮的話語權爭奪,不僅會出現在網絡裏,也會顯現在街頭。改革派不 要自棄陣地,以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有負麵作用為理由,拒絕了之。

 

 

2012年保釣遊行

 

戴誌勇:這是對外。政府往往是國家的具體代表。對內來說,公民有批評政府的權利。

 

許紀霖:中國古代沒有國家,隻有王朝,王朝代表國家。“家國天下”之中,國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無關,沒有發展出現代的以人民為核心的國家共同體觀念。這一觀念沿用至今,成為民眾與統治者的共識,不僅政府以國家自居,而且一般民眾也將國家直接等同於統治者和政府。

 

政府不等於國家,政府隻是國家的主權代表者。但國家在主權政府之上,國家屬於全體人民。當政府的決策有悖國家公共利益的時候,公民有“公民不服從”的自然權利,他們有權利站出來批評政府。

 

 

 

4
國家的人格象征是什麽呢?

     

在君主立憲製國家,國家的象征是國王,首相才代表政府。國王不直接參與政府治理,他是國家的權威象征,超越於各黨派、各利益集團之上,是公共利益的人格化。

 

而在總統製國家,總統具有雙重性,既是國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腦。這個時候,國家的人格象征更多地表現為國父級的開國元老,比如華盛頓之於美國,戴高樂之於法國。

 

國家的象征還有一係列非人格化的符號係統:憲法、國歌、國旗、國徽、國慶等等,尤其是憲法,是國家認同的價值所在,是“憲法愛國主義”忠誠的核心所在。 然而,中國自從辛亥革命打倒皇帝之後,國家不再有區別於政府的人格象征,而憲法、國旗、國歌等象征係統也很弱,國慶也從一個莊嚴的國家節日變成全民樂樂嗬嗬的世俗假期。於是,中國這個民族國家共同體就容易被政府代表了。

 

 

 

5
用世界公理為國家主權辯護

 

戴誌勇:外爭主權是否可以窮盡一切手段?在全球化時代,民族國家依然是最重要的共同體,為保衛國家應犧牲一切價值嗎?

 

許紀霖: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是一把雙刃劍,如果不節製,會造成很大禍害。西方自從馬基雅維利之後,國家有了其獨立於宗教的自主性,有了自己的國家理由,但這種自主性的國家理由依然是需要節製的。簡單地說,國家之上有人類,國家之下有個人。個人與人類,是比國家更重要的價值所在。

 

因此,有兩種不同的愛國主義,一種是國家至上的愛國主義,另一種是具有人類意識的愛國主義。

 

國家至上的愛國主義,追求的是國家的權勢政治,國家利益超越一切,甚至不惜侵犯個人的自然權利,與全人類的利益對抗,德國、日本當年的國家主義就是這樣,將整個民族拖下了戰爭和自我毀滅的深淵。中國需要國家,但不需要國家主義。我這幾年批評中國思想界的國家主義,所憂慮的正是中國崛起之後,隨之而泛濫 的國家至上、國家理由的絕對化。超越宗教、倫理的國家理由,內中並不蘊含人文的價值,隻是追求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工具理性,這樣的工具理性很容易被少數政客所操弄和把玩,煽動起全民盲目的狂熱。沒有節製的愛國,往往會釋放出魔鬼般的力量,最終毀了民族本身。

 

那麽,我們需要什麽樣的愛國主義呢? 讓我們回顧一下“五四”運動吧,看看“五四”運動的前輩們是如何愛國的。

 

 

▲五四運動

 

一般人都把“五四”運動視為一場純粹的愛國運動,但我的研究發現,這不是一場尋常的愛國運動,而是有著世界主義背景的愛國運動。“五四”運動的總指揮傅 斯年在運動結束後不久寫文章說:我不讚成將“五四”運動說成是簡單的愛國運動,我絕對不主張國家主義,“五四”運動隻是一場“喚起公眾責任心”的公民運 動。

 

“五四”時期因為受到新文化運動影響,晚清時期曾經一度甚囂塵上的國家主義衰落,而個人主義和世界主義成為主調。傅斯年甚至這樣認為:隻有個人和人類是真實的,而在二者之間的任何中介物包括國家在內都是虛幻的偶像而已。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爆發的愛國運動,因此就具有了強烈的世界主義色 彩。代表“五四”運動核心精神的《北京學生界宣言》講得非常清楚,學生上街抗議巴黎和會決議的理由,不僅因為它侵犯了中國的國家權益,更重要的是違背了公認的世界公理,是非正義的。他們爭取的不是一國之利益,乃是天下之公理。你看,“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胸懷何其寬廣,愛國的理由多麽深厚,豈是今天那些視 野狹隘的愛國者所能比擬的!

 

戴誌勇:1919年可能處於一個弱勢地位?弱者一般講公理,強者都講強權。富而好禮的人似乎總是少數。

 

許紀霖:弱者講公理,強者講強權,似乎是國際政治心照不宣的秘密。

 

早在晚清,中國的知識分子就發現了西方帝國列強的兩張麵孔:對內講文明,對外行野蠻。於是,楊度提出要用文明對抗文明,野蠻對抗野蠻。在巴黎和會之前,中國知識分子一度對美國的威爾遜總統抱有希望,以為他是講公理的、同情天下弱小民族的天下第一好人。巴黎和會消息傳來之後,讓大家希望幻滅,陳獨秀講了一 句話:“我們不可主張用強力蔑棄公理,卻不可不主張用強力擁護公理。我們不主張用強力壓人,卻不可不主張用強力抵抗被人所壓。”這個觀點要比晚清的楊度要 進一步。楊度在文明與野蠻、公理與強權之間是二元論的,但陳獨秀認識到:雖然這個世界是強權的世界,但公理依然是我們追求的價值和目標,因為弱者擁有了公理,在世界上就占據了正義的製高點。但空談公理沒有用,要有強力的手段來維護公理,也就是說,用富強起來的國家實力來抵抗霸權、實現天下公理。

 

 

“五四”的愛國者們既是認同世界公理的理想主義者,又是追求國家富強的現實主義者。而且手段與目的之間的關係非常清楚:“用強力擁護公理”。這就是具有人類意識的愛國主義。

 

胡適年輕的時候,最初也是一個堅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愛國“憤青”,到美國留學之後,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烈之中,意識到“萬國之上猶有人類在” (Aboveall Nations is Humanity)。有一次,世界學生會開會,辯論一個命題:My Countryright or wrong- my country(吾國是耶非耶,終吾國也)。擅長辯駁的胡適發言指出:這個命題是錯誤的,因為它預設了雙重道德標準,文明國家對待國人有明確的是非正義標準,但對待他國卻無論對錯,皆以吾國為是,他國為非。胡適呼籲“餘以為吾人不管國內、國外隻應奉行一個是非標準”。

 

 

▲胡適

 

今天,如果我們單純 用國家利益來自我辯護,很難得到國際社會的理解,假如我們能夠像“五四”知識分子那樣,用天下公理來捍衛國家主權,那將博得世界輿論的廣泛同情,從而占據正義的道德製高點。比如,對釣魚島主權爭執的辯護,將外交部發言人著名的反問句改為“哪有一個侵略的戰敗國霸占受害的戰勝國領土的道理”,就有力量得多, 因為戰勝國、戰敗國隻是強權的邏輯,而受害國和侵略國就有了正義和非正義之分。

 

不要以為隻有弱國才講公理,強國隻認強權。自從兩次世界大戰之後,這個世界有很大的進步,各國在何為正義的問題上擁有了基本的價值共識。美國作為世界頭號強國固然霸道,其外交政策為國家利益所左右,但也不得不 顧及美國自己所信奉和宣傳的那套普世價值,這套價值觀對國家利益形成了內在的製約,在王道與霸道之間有微妙的張力,否則很難理解為什麽美國會支持推翻親美政權的阿拉伯世界的“茉莉花ge 命”。

 

爭取最大的國家利益,重要的不僅要有實力,有一套民族國家的主權語言,而且要學會用全球共同的文明話語作為自我辯護的理由。作為一個負責任的文明大國,中國在有實力的基礎上,更需要以王道昭示天下。

 

▲自由女神像

 

 

6
憲法愛國主義

      

戴誌勇:中國文明現在剛處於一陽來複的狀態,似乎還缺少參與世界文明對話的強大能力?

 

許紀霖:我在18年前就寫文章指出,中國的民族主義是一個巨大而空洞的符號,這一畸形現象至今依然故我。所謂空洞,乃是個中沒有內容,隻是以敵人的存在為自己存在的前提。

 

卡爾·施米特說,政治就是分清敵我,這句話被一些國家主義者奉為經典。有人說,中國如今處於C型包圍之中,似乎四周都是敵人,虎視眈眈,而美帝國主義更是亡我之心不死。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最忌諱的是四麵出擊,八方樹敵。事實上,國家的敵人有時候是為了政治的需要,被想象和製造出來的。你隻要讀讀布熱津 斯基和基辛格的書,就可以了解美國的亞洲戰略在地緣政治思路支配之下是如何布局的,全然不希望發生摩擦和戰爭。

 

 

德國著名法學家和政治思想家卡爾·施米特

 

一個國家要獲得國民的認 同感,不能通過不斷地製造外部的敵人,而是要有充足的自我。這個自我,乃是有同一性的國族(nation),共享由共同的生活經驗所形成的曆史文化記憶和 價值觀,同時又容許不同的民族和族群有文化上的自主性;其次有以憲法為核心的國家製度(state),這個製度既符合世界的主流文明,又具有中國的特色, 對外國家有主權,對內人民有權利。隻有到這個時候,中國的國族建構和國家建構才算完成,民族主義才會從被掏空的自我轉變為充實的自我。

 

在我看來,今天我們要超越兩種關於國家的極端看法,一種是古典自由主義將國家僅僅視為沒有內在價值的工具,另一種是國家主義將國家神魅化、絕對化。國家既不是工具,也非新的神靈,它是屬於全體國民的、具有內在價值的命運共同體。

 

不管你喜歡她還是憎恨她,她總是在那裏,而且內化為每個人命運的一部分。因此,每一個公民都有責任為自己理想中的民族國家共同體而努力,參與國族建構和製度建構,讓我們的國家真正成為值得每一個公民去愛、引為自豪的身心家園,這正是晚清以來幾代中國人所追求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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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 耐思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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