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我正在讀小學五年級,學校名稱是江蘇省靖江縣西來鎮小學。
這所小學比較特殊,特殊點有三:
第一是學製特殊。它是春季入學,所以1945年從年頭到年尾,正好是我五年級的一學年。
第二是地理位置特殊。學校處在靖江和如皋兩縣交界處,界河橫在鎮中間,五分之三屬靖江,叫西來鎮;五分之二屬如皋,叫西柴鎮。小學辦在界河南的火神廟裏,屬靖江地界,所以叫西來鎮小學。我家在學校北麵約三百米處,在界河以北,所以我的籍貫應該是如皋縣西柴鎮。
第三是政治環境特殊。當地沒有日偽據點,不是淪陷區,又完全看不到新四軍的武裝人員,所以也算不上敵後抗日根據地。
(蘇北新四軍)
抗戰初期,本鎮曾駐有小股日軍,新四軍東進到蘇北後,消滅了這股日寇,以後汪偽軍兩次來築據點都被打掉。新四軍打據點時長途奔襲而來,打完了就離開得遠遠的,平時根本看不到抗日的武裝人員。向東八裏路的張黃港和往南十裏處的斜橋,都有日偽軍據點,經常下來掃蕩,我們天天都處在日偽軍的威脅之下。
“有情況”是當時使用得最為普及的三個字。當早市上熙熙攘攘時,隻要聽說“有情況”,並且有人快步急走,就可能引起一陣騷動。趕集的人轉身回家,攤販們收拾貨物,店鋪上排門,一會兒功夫街麵上就空無一人。我們學校緊挨著街道,隻要發現街麵上氣氛異常,或有人進來通知“有情況”,老師就說下課、放學!同學們立即拿起書包一陣風似的溜走。我通常是直接回家,也有兩次隨著人流沿界河南岸往西,跑出兩三裏後才繞道回去。
這樣的跑“情況”,每月都有兩三次。多數是虛驚一場,偽軍隻到了南麵或東邊的村莊,沒有到我們鎮上來;或者完全是誤會,敵人並沒有下來。偽軍即使到了鎮上,也不過是有對象地找幾戶殷實店家,敲些許竹杠而已,對普通民眾並未曾施加多少傷害。實事求是地說,我對和平軍(包括其地方武裝)的印象並不是十分惡劣,第二年到來的國民黨區鄉軍政人員,那才是一群無法無天的土匪。相比之下,和平軍的惡行反而要輕得多。但我們最恨和平軍,隻因為他們是漢奸賣國賊,我們是抗日的、愛國的中國人。我們又十分害怕和平軍,因為我們讀的是抗日民主政府編印的教材,老師教唱的是抗日歌曲,書包裏的作文本上寫的是抗日題材,牆報上也全是抗日內容,怕和平軍因此而報複。
從表麵上看,汪偽勢力似乎更囂張、更占優勢,但鎮上的一切,完全在抗日民主政府的管治之下。鎮長、村長是抗日政府委任的;商家納稅,農戶交公糧;民兵、兒童團、店員工會等群眾組織在敵人眼皮底下搞得熱火朝天。
年初的時候,進行了鎮長的民主選舉。為了照顧文盲,采取了用豆子代替選票的辦法。由於選舉會場借用我們的教室,所以我目睹了豆選的全過程。
火神廟正殿南端的兩間就是我們五、六年級的合班教室。殿裏的大小佛像已搬到最北頭靠牆“集中休息”,隻有拿著大錘的雷神和握著玻璃鏡的電神還蹲在屋梁上“堅守崗位”。抗戰期間鎮上不少好的房屋已在戰爭中燒毀,我們的教室也就成了群眾室內聚會的唯一場所。
我不知道候選人是怎樣被提名的,隻見他們五、六人一字排開坐在教室的最前麵,麵朝黑板,背後是一排課桌。每人背後桌上放有一個飯碗,教室的中間還有一個盛有豆子的大盆。那個時代還沒有一人一票的觀念,而是一戶一票,家庭代表則可男可女。選舉時,投票人依次走上前去,從盆裏拈出一粒豆子(可能是蠶豆),再投入到他選中的那位候選人背後的碗裏。這就是投票的全過程,既不用審查投票人的選舉資格,已投過票的人也不作任何標記。
或許人們會提出疑問,如果有人冒名頂替怎麽辦?或者一次拈兩粒豆子投,或者投過一次豆子後再轉回來重投怎麽辦?似乎那時沒有這樣的憂慮,一方麵當時人們還比較純樸,另一方麵,由於會場內外坐滿了人,門外、窗子外也擠滿了圍觀的群眾,當每一個人投票時,有上百雙眼睛盯著。而且鎮上的人互相都熟悉,早不見晚見,客觀上起了監督的作用。
選舉後不久,要道口貼出了大幅布告,布告後的署名是“鎮長戴理、副鎮長環向群”。環向群又名環慶武,是我們小校的副校長,教過我算術、體育、音樂,英語,是鎮上受人們敬重的知識分子。他當上了副鎮長,同學們特別高興。
鄉鎮一級官員由居民直接選舉,諸位請幫我在史料裏搜索一番,大清帝國時期有這樣的紀錄麽?民國時期有記錄麽?我沒能查到,所以我認為隻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在抗日民主政府的領導下才能做到。中國是一個有幾千年封建專製傳統的社會,積重難返。我們西來鎮的這次選舉,算得上是一件振聾發聵的重大事件,其曆史意義和社會意義,相比三十多年後的安徽小崗村故事毫不遜色。西來鎮和靖江的老鄉們應以此為榮,靖江縣誌和西來鎮誌上都應該大篇幅的記載。
(1945年日本投降)
終於有一天,我們等來了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又聽說斜橋的偽軍龜縮到了縣城裏。過了幾天,被民兵圍困在城裏的偽軍,走投無路之際,在全縣最大的漢奸頭子陶明德率領下投誠。幾年來對我們的威脅徹底解除了,“有情況”這一詞組,也就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
造聲勢,搞宣傳,小學生總是最有組織的最熱情的參與者。那階段,我們好像天天在街上遊行。舉著彩旗(將寫有標語口號的紅綠紙貼在竹杆上),街南街北來回幾趟,沒有鑼鼓,就拚著嗓子喊口號,不知疲倦。每天都有好消息傳來:石莊、季家市(附近大的集鎮)收複了,薑堰、海安收複了,如皋收複了,泰州收複了,周圍的敵據點都收複了。我們歡欣鼓舞,整個身心都處於亢奮狀態。由於我校不放暑假,隻在夏收夏種和秋收秋種時放兩季“忙假”,所以八月份是正常上學時期,不過因為遊行、慶祝,上課也就馬馬虎虎了。
十月份又形成了一次遊行慶祝的高潮。本來隨著國民黨勢力回到蘇南地區,家鄉人已預感到戰爭和殺戮的再次降臨而惴惴不安。十幾年前,附近發生過農民暴動,最後被國民黨軍隊剿滅。我從記事起,就聽了不少當時發生過的故事,充滿了血腥和殘暴。所以當地老百姓都是驚弓之鳥,希望國共兩黨能和平相處,害怕動亂和戰爭。
(國共重慶談判)
自從毛澤東飛抵重慶與蔣介石談判,大家十分關心,老師每天都會將最新消息告訴我們。終於盼到了好消息:雙十協定簽字了。十月十日,國共兩黨代表在談判協定上簽字,承諾避免內戰和平建國,這正是飽受戰爭蹂躪的老百姓最迫切期望的,於是我們歡天喜地,又去遊行慶祝。還是老一套,我們小學生們舉著旗子,在街上反複遊行喊口號,呼喊的口號主要是這幾條:
熱烈擁護雙十協定!
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
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雙十協定簽訂後的新華日報號外)
在那時,無論是在報紙上,牆頭標語或是群眾大會的橫幅上,“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這十個大字,都放在突出的地位,表明了它是共產黨追求的目標和理想,最符合全中國人民的願望。宣傳的聲勢很大,所以我的印象特別深刻。
我以為,共產黨當時是真心希望和平、避免內戰的,證據之一就是將浙東抗日縱隊撤退到蘇北。撤退的部分人員渡江從張黃港上岸,在經過本鎮時,我們在路邊上列隊歡迎,鼓掌喊口號。見到的可不是精神抖擻、著裝整齊的隊伍,而是三個五個零零落落地到來,顯得疲憊萎靡,武器簡陋不全,真象是殘兵遊勇,大概是因為經曆過長途跋涉的緣故。同學們總是熱情歡迎,倒水請他們喝。
1945年,對我來說,是走向和平的一年,是充滿了希望和憧憬的一年。
作者:劉振墉
本文首發於“美國華人”公眾號(ID: ChineseAmeric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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