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澳洲定居十七年了。這次回國之前剛在新聞裏麵聽到一個新鮮的詞匯,叫做“white guilt”,意思是“白人的負疚感”。這是因為澳洲本來是土著人的家園,白人於十八世紀末開始移民澳洲後,逐漸把土著人擠出了大多數的土地。現在,澳洲作為發達國家它的生活水平是世界一流的,但白人人口和土著人口之間在生活水平、健康水平、教育水平上仍然有著極大的差異。所以澳洲白人對土著人有種內疚感,百年如一日地對土著人口輸入大量金錢,試圖改善他們的生活水平。但不知為什麽,澳洲土著融入文明生活方式的步伐卻非常慢,遠遠落後於世界上其他土著民族文明化的進程。曾聽說政府給他們建了房子,在中國都叫做“別墅”了,但他們卻打爛窗戶,在房子中間點起篝火。
現在說說我這次回國的所見所聞。
在北京的麥當勞吃飯,看見有幾個人穿著製服坐在一角,朋友說他們都是派送的人。他說現在中國大多數餐館都搞派送,顧客並不因此多付多少錢,不像澳洲,隻有很少的幾種餐飲形式比如比薩餅才搞派送,而且派送比起顧客自己去店裏購買費用有顯著的提高。
早上到外麵的早餐攤子上吃一籠可口的肉包子,一個雞蛋,一碗豆腐腦,才十五塊錢。四五個操著難以聽懂的外地口音的人,一團和睦高高興興地經營著這個攤子。不遠處,三四個穿著“美團”製服的小夥子騎在電單車上聊天吹牛,等著派送。也都是外地人。一個吃完早餐的人在離著攤位很遠的地方把錢掏出來,用一種吆喝下人的生硬語氣說“給錢”。攤位裏麵的小夥子低著眼走上前去,接過錢,轉身走進攤位,全程與這位自覺著高人一等的大爺沒有任何目光接觸。他想必也習慣了。他跟這些本地的中產階級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又是顧客,自然犯不上跟他們較勁。攤上一個月掙的那點錢,他們四五個人分了,然後去過北京的中產階級的生活,恐怕一天都不夠,但在他們那個階層,過他們那種生活,卻可能綽綽有餘了。在他們貧困的家鄉,這點錢恐怕還能建起一座大房子呢。
朋友對我說,現在的生活比我幾年前回來時更好了,要不是空氣汙染這一條,才不會想出國呢,因為現在的生活太方便了,什麽都不用自己幹,也不用自己出門,吃飯就不說了,連洗衣服都有人上門來拿走給你洗。
於是我就想,澳洲屬於發達國家,人均生產總值遠大於中國,為什麽在澳洲除了億萬富翁之外沒有人過得上很多北京人都能過上的生活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在澳洲,每一個可以稱為“人”的生物都是平等的。總理和垃圾工是平等的。這個“平等”不是口號上的平等,不是住在中南海裏麵的老爺們在新聞聯播裏麵高喊的平等,而是骨子裏的真正的平等。垃圾工和總理可能就住在同一個居民區。我和代表我們地區的經常上電視的聯邦議員就住在同一個居民區, 他的房子比我的貴百分之二三十,與周圍房子相比也並不鶴立雞群。垃圾工在街上遇見總理在拉選票,他就可以生硬甚至粗魯地質問或者斥責總理,而總理還得陪笑臉。最低等的職業和最高等的職業(不算那些人數極少的超高薪的人)的薪水,不過相差二三倍,是年薪五六萬澳幣和十二三萬澳幣之間的差異。定期來我公司打掃衛生的是ㄧ個華人,很靦腆,動不動就臉紅,在國內應該就是個在餐館打工的外地人,然而在澳洲他掙的不比我這個高級軟件構架師少。不光是打掃衛生的。通下水道的、工地上和水泥的、砌磚的,哪一行掙得都不會少到哪裏去。所以在澳洲不論你是誰, 有沒有文憑, 隻要你努力去工作,就會有一份體麵的收入,過上體麵的生活。所以除非你是個億萬富翁,你縱使身家幾千萬澳幣,你也過不起北京人處處被人伺候的生活。
而在中國,高薪族月薪三四萬,在同一個城市的外地打工仔則可能隻掙一二千,這是十到二十倍以上的差異。這就是北京的中產階級可以享受事事有人伺候的原因。這得益於中國日益突出的、已經是全球最高的貧富分化,。實際上,這就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而且可悲的是,你進入哪個階級基本上是由出生而定的,而不是由你後天努力決定的。你若生在底層的那個階級,一個貧苦偏遠的地區,你即便比上層的階級還要努力十倍,你也進入不了上層的那個階級。中國人現在已經分出了很多個彼次之間幾乎沒有很多交集的階級,從住在市中心深宅大院裏由武警把門的權貴,到那夥街邊擺攤賣早點的外地人,一級壓著一級,每一級都羨慕上一級,蔑視下一級,就好像那個早餐攤上吆喝攤主的那位大爺,我瞧他的衣著德行,也絕對不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大款。
不錯,窮鄉僻壤裏麵的孩子要是腦子好使,高考考進大城市,還是有晉級的一絲希望,但這還比不上幾百年前的科舉。因為那時如果你考上狀元還可以一步登天,而現在,你即便在清華以高分畢業,背後是一文不名的農民父母,麵前是北上廣三五萬一平米的房價,你有可能過上那些本地人的生活嗎?再說幾億農民裏麵能有百分之零點幾能靠高考進入大城市?
或許我是接受西方普世價值觀太多了吧。當我看著那些接近午夜了還站在餐館裏的外地女孩子,那些一天幹十多個小時卻掙的隻有本地人幾分之一的派送,我不禁要問:“人生而平等,憑什麽這些人終日勞作,卻永遠低人一等?”我雖然不生活在北京,但我仍然感到內疚。澳洲的白人在澳洲已經安居幾百年,給土著花的錢海了去了,隻是那些土著固執地拒絕融入文明社會而已,然而他們仍然感到內疚。如果他們看到自己的本族的一些人,終日辛苦勞作卻注定一生低人一等, 他們得有多內疚呀?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澳洲才永遠不會出現三六九等的階級。
在這裏我並不想指責任何個人。一個人無法逆著社會的大潮流。我如果回北京生活, 也不會拒絕花極少的價錢讓人替我洗熨衣服,或是花十五元吃一頓可口的早餐。更何況我這樣做還是在幫助那些外地人呢!
但作為一個整體,中國人的心裏少了很多的同情心、同理心。
我不久前看到了一篇《盛世螻蟻》的文章,講的是中國一個貧窮地區的母親絕望中殺死四個孩子然後自殺的事件。類似的悲慘的故事我還看過很多。在澳洲,這種老百姓終日辛苦勞作卻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故事永遠不會出現,因為整個社會的良心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出現。然而當我把這類事情給我在北京的那些養尊處優的中產階級的朋友們看時,他們的反應是漠然甚至反感。“隻要我自己過得去,我才不管別人怎麽樣。別拿這些事來煩我。”
不錯,澳洲白人當初曾經屠殺土著人,歐洲十字軍東征時很血腥,美國黑人奴隸主也很殘忍。每個民族都有它茹毛飲血、強權欺弱的階段,但西方早已經已經進化到了今天這種文明的、人性化的社會。而驅動這種進化的,不是資本惟利是圖的貪婪,而是整體社會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