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麽給你, 我親愛的父親 ?!
一個抗美援朝誌願軍女兒的回憶
-2007 清明祭
美國亞洲文化學院藝術中心 梅琳
每次回中國的家我都要給家人帶禮物。媽媽每次都喜歡我給她的禮物，爸爸卻什麽都無所謂。他每次都說，“我什麽都有，我什麽也不要”。我是一個中國女兒，我很想孝敬他，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遠遊不能陪在他身邊，我很自責。我想用自己掙的錢買的禮物彌補他，用自己的獨立生活的成績來取悅他。但每次他的回答都讓我覺得泄氣。我養成一個猜謎語的習慣，苦苦思索他到底喜歡什麽，他到底要什麽。2003年他去世後我才明白，他要我回家。既然這個要不到，他就什麽都無所謂了。
他的離去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心痛至今。但如果讓我從頭選擇，我恐怕還是無法滿足他的心願－－在他的晚年陪伴在他身邊。即便我不離開中國，我也有我的人生路要走。中國在巨變，幾代同堂共享天倫之樂的傳統在我們這一代開始瓦解了。 親愛的父親，如果我不能陪伴你，我拿什麽給你能讓你高興？！我在心裏一遍一遍尋找著答案。
曾經有一個“鐵血網”網友給我留言：“ 看得出來，你家裏的經濟條件很好，而我的父母還在農村，想來更是辛酸，出來這麽久，並沒有盡到多少孝道，他們在朝鮮戰爭結束後轉業回到老家，依然生活得很辛苦。” 讀罷讓我幾乎流下眼淚。親愛的朋友，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一個孝子，想為父母做些什麽卻不得的苦痛心情。因為我也是其中一員。 中國的父母是最富有犧牲精神的。中國的兒女也是最能體會父母之辛苦，最想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的。這是我們民族的光榮傳統。但是，既便我的經濟條件允許我盡孝，我還是不能滿足爸爸的心願 －－ 回家陪他。即便他什麽都不缺，他的心還是有很大的缺憾，女兒不在了。這是海外遊子家庭心中共同的痛 。
葬禮之後，除了在北京為父親找到他的長眠之地，我把父親的一小部分骨灰裝在一個小瓷罐裏，萬裏迢迢背回了美國。在美國的家，找了一塊麵向綠草地和樹林，背靠兩棵常綠鬆樹的地方，親手為父親建了一個在美國的安息地，讓他老人家在美國陪著我，等著我。我買來小天使石雕，父親生前喜歡的仙鶴和一盞太陽能石頭燈放在他的墓地上，並種了花。每到晚上，石頭燈就在黑暗中放出白天從太陽光裏汲取的光亮，夜夜為他照著亮。仙鶴和天使風雨無阻地守著他。每逢他的忌日，清明或中國節，我都要給父親燒一炷香，放上一束鮮花。中國的清明節和美國的複活節挨得很近。清明節上花總少不了象征生命複活的百合花。而父親在十一年前來美看我，親手為我種下的百合花，也年年複活，象是他的愛還在陪伴著我。
從小到大，對父親的印象是他工作很忙。他從不陪我去公園玩，去商店買衣物。離開中國時，他的眼淚沒能打動我。因為我心中有怨言 －－我需要他指點時他不管我。
十一年前的這個月，爸爸正在美國陪我。一個睡眠不足的司機開車過線與我的車“對車”。我的車被撞毀，膝蓋受了傷，動了一個手術。爸爸不顧自己身體病弱飛到美國看我是否平安。我和爸爸因此有了一段在美國的生活經曆。這是我一生中最“因禍得福”的一次。
平生第一次父親陪我去商店買鞋是在美國。在 Lord & Talor, 我花了近一個小時挑鞋。父親在一邊耐心地等著我，還不時給我點建議，這雙不錯，那雙呢？他指的是一雙厚底的球鞋。當時的鞋子正流行厚底。我很詫異保守的父親竟然有如此時髦的品位。我花了一百多塊錢買了兩雙漂亮鞋子。看看父親腳上的中國布鞋，不好意思地問他，是不是也給你買雙新鞋。他還是那句老話，我什麽都有，什麽都不需要。
在美國的三個月，父親為我做飯，拿報拿信，刷房頂，鋸院子裏倒下的樹，割院子裏的草坪，為我種下百合和玫瑰。這是我在中國“養尊處優”的父親在家從不幹的活兒。講給媽媽聽，她批評我把爸爸累壞了。看看爸爸，他是那麽快樂地為我忙著。我從心底感到他的愛。
當時我非常喜歡美國文化，在和他相處時，因排斥他的中國觀念而感到文化衝突而煩惱。在他告訴我他決定回中國了時，我突然感到不舍。頓時，那些衝突煩惱都不見了。我馬上想念起兒時在家和他一起讀中國古詩，寫毛筆字，下圍棋的快樂時光，纏著他再跟我下棋再給我寫毛筆字。父親滿足了我，我一天天感到和他的親近，一如往昔。在他臨走前一天，他不顧疲勞把我們都喜歡的唐詩寫了十幾個條幅。有李白的將進酒，崔顥的黃雀樓，杜甫的旅夜抒懷，客至，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等等名篇。我把它們都裱了起來，掛在我的書房和客廳。朋友來了稱讚父親的書法，我精神萎頓或身體疲勞時，不用翻書就能看到我最愛的詩句和父親的筆跡，仿佛又回到有父親陪伴在側，有書香墨香的中國時光。精神大振。
他抓緊一切機會彌補了我在家時他沒能給我的那份父愛。
父親的一生經曆了朝鮮戰爭和社會主義曆史階段，他有我的時候年紀也不輕了。我和他的人生初始經曆非常不同，他覺得我不懂也不愛跟我說他的想法。我雖然愛他，但很難理解他的內心感受。到美國後，正是我的人生觀大轉變的時候。記得有兩次我深深刺傷了他。一次是我的一個朋友來看我，當父親的麵講共產黨不好。還有一次是我興高采烈告訴他，我賺了很多錢。現在我想，我太不能理解他的心中的光榮與驕傲了。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追求。 我傷害了他寶貴的尊嚴。
每次回家，看到爸爸坐在電視機前打發他離休後的時光，我都感到他的寂寞和孤獨。但陪他一起看電視聊天時，我卻發現他知識麵很寬，一點沒浪費他的生命。因為我在美國，他努力了解美國，一點點糾正了他對美國理解上的偏差。而我在美國的生活磨礪也使我成長，漸漸的我能接近，理解他的內心世界了。我們的心在分離後反而靠近了。回家時和爸爸坐在一起聊天，是我感到最幸福最安心的時刻。沒必要再走遠了。整個世界都在這裏了。
現在，每次去看他，我的心都忍不住要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選擇離開了你，對不起我因沒能及時理解你而傷害過你。親愛的父親，如果我能用我的全部所有，換你複活一天，我希望你知道我找到的人生答案。
1 ）我會珍惜和你分享人生的時間、我要盡量多回家陪你。即便我不能多陪你，我會
2 ）原諒你當年做父親做的不足的地方。珍惜你高貴的心，感謝你給我的父愛。
3 ）理解你的一生，理解你的光榮與夢想，艱難與困苦。尊重你的人生觀，價值觀和生活方式。
雖然今天的中國政府和中國社會已經沒有了我們兒時每年新年送到家裏“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的一張慰問薄紙所代表的國家最基本的感謝和社會尊敬。而我們－－你的兒女們仍會永遠地為你為你所愛的祖國所作出的一切犧牲和青春奉獻而敬仰你，不會忘卻。
我要跟所有在外的朋友們說，如果不能給父母物質上的幫助，或沒有時間陪伴父母，就用心多溫暖他們吧。在和他們有衝突時多些耐心和寬容，讓他們知道你做他們的孩子很快樂很驕傲，讓他們因為你的理解、愛而感到活著的溫暖和做人的尊嚴。相信我，他們會因此感到有兒女的幸福的。 而你也會因及時盡了孝而沒有內疚和遺憾。
父親親手為我種下的百合花是他給我在新大陸上留下的永遠的禮物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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