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錦濤是我的學長。四十年前,我們同在清華文藝社團,作為集中隊員,我們吃在同一個食堂、住在同一片宿舍、組織生活在同一個支部,有過一段相當親密的接觸。聽到他在耶魯演講開篇的一段話,別有一番感慨在心頭。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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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耶魯大學的校園,看到莘莘學子青春洋溢的臉龐,呼吸著書香與空氣,我不僅想起四十年前在北京清華大學渡過的美好時光,學生時代對於人的一生都會產生重要影響。當年,老師們對我的教誨,同學們給我的啟發,我至今仍受用不盡。”
老師們的教誨,首先是蔣南翔校長的教誨。我們剛進學校,在迎新會上,蔣校長就教誨我們:“清華培養的學生,要在二十年後的國家政治生活中起骨幹作用。”當時我們很不理解,現在我們有點明白了。耶魯三百多年來培養出了包括五名總統在內的許多英才,清華二十年內培養出了包括胡錦濤在內同時上崗的四名政治局常委,就單位時間的產出而言,清華還更勝一籌。
蔣校長是如何做到這些的?主要是在培養學生幹部時采用“政治輔導員”製度。當年文藝社團有四名輔導員:印甫盛、胡錦濤、李桂秋、任麗翰。他們當中,印和李冷峻、胡和任溫柔。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聽話、出活。他們的昵稱很有意思:那三位同他們的姓名有關,分別叫老印、李桂、小翰,隻有胡錦濤,大家叫他“大帥”。為什麽稱他“大帥”?我曾請教過老印,他也說不清楚。看來這個名字叫對了。從文藝社團的“大帥”,到共青團的“大帥”、貴州省的“大帥”、西藏自治區的“大帥”,一直到全國的“大帥”。
但從當時文藝社團的四位輔導員來看,表麵上老印更像“大帥”。他們四人當中,老印是支部書記,一把手;胡是團長,二把手。他們配合得很好。老印這個人很強勢,說一不二;胡卻謙虛隨和、善解人意。開會的時候,定調做總結的,是老印;補充說明、完善細節、思路縝密的,是胡錦濤。
文革初期,他們四位輔導員聯名寫了一張保衛校黨委的大字報,題目是“清華黨委是延安、不是西安”。也是由老印來主導,胡隻是在上麵簽名。後來清華文革中的一些重大事件,老印都有所涉及;胡卻非常低調,不再參與。老印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壁壘分明;胡卻基本上沒有反對他的人,謙遜、平和、與人為善,使他廣結人緣。論長相,老印黝黑英俊、目光銳利;胡白淨端正、溫文爾雅。剛者易折,柔能克剛,所以最後胡錦濤一路過關斬將,成就了真正的“大帥”。
但在當時,做事情,我更願意跟著老印;業餘活動,我更願意跟著胡。文革期間,寫大字報、搞戰鬥組,我都跟老印在一起;外出串聯、遊山玩水,我就同胡在一起。我一共串聯過兩次,一次是獨來獨往,從北京—廣州—海南島—湛江—南寧—桂林—上海;另一次是同胡錦濤,我們兩個人一起從北京—西安—成都—重慶,然後一起乘船從重慶沿江而下。一路上我們很少談文革,而是沉迷在沿途的景觀:西安的古樸;成都的繁華、重慶的山城、三峽的險峻、大江的遼闊……他在南京下船,應該是回了泰州老家;我則是在上海下船,也是回家看看。一路上,都是他照顧我。他出麵安排一切,又讓你感覺受到了尊重,極細心也極周到,處處讓你覺得舒服。
胡錦濤是水利係五字班的,應該在一九六五年畢業。因為當政治輔導員,按規定延後一年畢業。這一延就到了文革,所以一直拖到一九六八年才離校。記得他是分配到甘肅劉家峽。離京前,他請老印和我吃了頓飯。老印說要敲他一下,點了晉陽飯莊。我是第一次進北京的大飯店。晉陽飯莊的店址原來是紀曉嵐的書齋“閱微草堂”。院宇幽靜深邃,梁柱雕漆描畫,號稱正宗山西味,京都第一家。我很喜歡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所以在這裏吃飯,還能感到一點殘留的書香。記得那天還喝了點小酒,三人不勝唏噓,因為今日一別,就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了。
這一別,就是十四年。一九八二年,他從甘肅省建委的任上調中央黨校學習,我當時已在中科院計算中心上班。他從火車站乘公共汽車到黨校報到。途經332路黃莊車站,他特地下車和我匆匆會了一麵。後來他到團中央工作,各方反映和口碑都不錯,我也莫名奇妙地覺得與有榮焉。
再一晃又是五年。一九八七年民辦科技實業家協會在貴陽開會,我創辦的四通已小有名氣。他正在貴州省當書記,約了時間去拜訪他。會客室溫馨而簡樸,比我那個已經十分簡樸的總裁辦公室還要簡樸。他還是那樣謙和謹慎,談話中能感到他同省裏方方麵麵的關係都處得不錯,這是他的強項。省科委的人在邊上作陪,聊了一些科技發展規劃和科技企業的事情。臨走時,特地讓我帶走兩瓶茅台。我相信,這兩瓶一定是真貨。
然後就是一九八九年的政治風波,從此我們的人生軌跡趨於兩極。但在我內心深處,還是默默地祝福他。先是祝福他能順利接班,然後是祝福他能有所作為。當有消息說他曾派人去歐洲了解社會民主黨的發展情況、一上台組織政治局學憲法、麵對SARS的施虐公開出來講話,力排眾議紀念胡耀幫,都讓人對他燃起某種希望。然而,關於學古巴、北朝鮮的講話,又讓人極度失望。
其實希望和失望,都是我自身的問題,同他並沒有什麽關係。佛家禪宗有言,是心動,而不是旗動。他還是那個在共產黨體係裏“聽話、出活”的胡錦濤。我畢竟還是凡心未泯,最近一連寫了三篇文章:《和共產黨分道揚鑣》、《為什麽共產黨氣數未盡》和《山坳上的共產黨》,一是對已逝的長者的悼念,二是對自身思路的梳理,三也是對在朝在野雙方的建言。至於別人是否聽得進去,那就不是我能關心的問題了。
今後我大概不會再寫此類文章。那麽多人在寫,並不缺我這一個。我想寫點自己想寫、也隻有我能寫的東西:說我自己的故事。我計劃寫大約一百篇《清華歲月》、一百篇《四通故事》、一百篇《流亡生涯》。算是對自己的一生有一個交代。
有人讀了我最近的文章,說:“萬潤南,你大概是不想回去了?”是的,除了我年過八十的老父老母,那邊已沒有什麽是我可牽掛的了。前一段,母親急性肺炎連續發高燒39.6℃,醫院發了病危通知。許多至誠的朋友幫忙安排我回去。我也說得很明白:違心的話,我是不會講的。這個年齡了,我也不想委屈自己了。雖然沒有結果,但是朋友的情誼,我是點點滴滴,都在這裏心領了。
此文於2006年05月07日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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