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益唐不願回母校普渡大學,往事不堪回首 (ZT)
麥克阿瑟天才獎(MacArthur Fellowship)得主、新罕布夏大學數學係終身教授張益唐(Yitang Zhang),2013年以「十年磨一劍」的苦行僧精神,破解「孿生素數」這一困惑了人類兩千多年的數學難題,引發國內外同行關注,張益唐也因此從一位藉藉無名的大學講師一步登天,躋身世界重量級數學家行列。
張益唐曾經一度懷才不遇,遭遇人生低穀,曾在餐館打工、送外賣,在連鎖快餐店賽百味(Subway)做臨時會計等,而後隱居在新罕布夏州大學任講師14年,一路走來,跌跌撞撞,經曆許多辛酸和白眼,但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喜愛的數學研究,多年的堅忍不拔,終於一舉成名天下知,榮譽接踵而來。
現在的張益唐,卻希望做回平常人,一再感嘆「成名不如不成名」,表示自己不大關心金錢和榮譽,喜歡靜下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張益唐6月5日在目前任職的新罕布夏大學,接受本報專訪,暢談他如何破解千古數學之謎的傳奇人生。
記者問:什麽是「孿生素數猜想」?你的論文為什麽被譽為「破解了千古之謎」,引起轟動?具體貢獻在那一方麵?
張益唐答:首先要說明,我做的並非是完全解決孿生素數猜想問題,隻是部分解決,但的確是重大突破,它的解決,對促進整個數論、數學方法及技巧上的發展,有很大貢獻。
「孿生素數」是無窮多個、每個間隔為2的素數對,孿生素數之間的間隔應該不會超過一個常數,有很多數理家都做過這個東西,我證明的是7000萬。
這個問題本身非常吸引人,素數誰都知道,而且這個猜想很早就有人觀察了。在曆史上,至今沒有定論,是誰最早觀察和發現孿生素數的現象?現在能看到的文字紀錄,可追溯到1849年法國數學家阿爾方?波利尼亞克所寫的東西,這個題目的提出甚至可能更早。
這個問題理論很簡單,很多人都懂,但要證明卻非常困難。也許這就是它吸引人的地方。
重大突破 引發素數研究熱潮
問:多少年沒有進展的數學問題,在你證明出間隔「有限」之後,突然興起研究熱潮,並大有進展。兩年間,孿生素數的間隔數已縮小到246。這是因為他們受到你的啟發、用了你的方法嗎?
答:確實如此。其實在我之前,有三個分別是美國、匈牙利、土耳其的數學家,他們合作10多年,做到最後一步。也就是,在證明孿生素數是「有限間隔」這一步上就差一點點,誰也跨不過去。
2008年,在美國西部的「美國數學研究所」,為此專門開了一個為期一周的研討會,把這方麵的專家都請去,看大家能否突破這一步,但還是沒有人突破。於是,大家都悲觀了。認為這個問題,用現在這個方法是不可能解決的。當時,我根本不知此事,也不知道有人在做此問題。這是我做出來之後,才有人告訴我的。
之前,我隻知三個數學家在做,也知道他們的方法,但我用了比較新的思維,花了三年時間,終於取得突破。
問:「數學年刊」(Annals of Mathematics)審核和刊登投稿論文的平均時間是一至兩年。你是2013年4月17日,向該年刊投稿,沒想到5月17日就得到回覆?
答:在普林斯頓大學訪問研究時,該校數學家P. Sarnak告訴我當時情況是這樣的:
我投稿「數學」後,審稿人是羅格斯大學的H. Iwaniec教授。當他看到我的論文時,第一個感覺是「不可能做出來!」但開始閱讀後,就發現有些吸引點。然後他開始與好友Sarnak通電郵。一個接一個的電郵,從「這篇論文有值得關注」、「這裏麵有個很好想法」、「非常好的想法」、「這個證明有可能是對的」、「非常可能是對的!」一個星期中,接二連三的電郵,評價一個比一個高,語氣也愈來愈興奮。
第二個星期,Iwaniec教授把所有的事都停了,根據我的思路,把此證明重做了一遍。做出來後再與我的對比,覺得是對的。第三個星期,他就逐字逐句地閱讀我的論文,最後寫出「找不到任何錯誤」的評論。就這樣,三個星期,這篇論文就通過了。
因此,我要特別感謝Iwaniec教授。我的論文寫得那麽長和複雜,他真的花了功夫去審查和證明,三個星期就向學刊做出強力推薦和會刊登的回覆。他一點都沒有嫉賢妒能,還興奮得不得了。讓我感觸很深,真希望中國學術界的人都能像他這樣「學術至上」。
去年9月在普林斯頓大學見到他。我當麵向他致謝,並表示在他開創的領域中學習到很多,當時Iwaniec教授還笑著回答,「但是我沒有成功」。
問:你為何對「孿生素數猜想」問題有興趣和如此執著?其中是否遇過瓶頸?有沒有想過放棄?
答:凡是著名的數學問題,很多人都會有興趣、想去做。一開始,我對此問題就有「應該能做出來的」的感覺。雖然也看看別人怎麽做,但這方麵能查到的資料不多,可能是因為長時間沒有進展,我看的也隻有那幾篇文章。我做的過程中,沒有遇到特別大的挫折,思路逐步形成,主要都是靠想出來的。
看梅花鹿乘涼 萌生解題靈感
問:2012年夏天,你在科羅拉多州立大學音樂係終身教授齊雅格位於丹佛家中作客時,突如其來萌生破解孿生素數猜想的靈感,能否描述一下當時情景?
答:齊家後院有兩株樹,那個夏天十分幹熱,梅花鹿經常一家大小來到樹下乘涼,十分可愛。那天下午,我想到院中看梅花鹿,但牠們沒來,如果來的話,可能我也想不出孿生素數猜想。
問:解題功力是個累積過程。即使不在那兒,可能也會在別處發生吧?
答:完全可能,時候到了,就發生了。
問:請談談你做學問的方法。研究題目是有計畫、有時間設定,還是隨機的?
答:應該說比較隨機,不太可能有規定。主要是注意別人在做些什麽,找出你覺得有意思、又有希望做出來的東西。
問:有沒有一些當初覺得「有希望」,但後來做不出來的題目?
答:是,也有些做到一個地步,不知該如何走下去,就停在那兒、要放一放。這些問題,從數學上看,並非不可能解決,但現在卻停在那兒,沒有往前推進,或走得很慢,要思考是否應該改一下方向。
問:你平常一天是如何度過的?思考數學的時間有多久?
答:我的工作就是思考。如果算思考的話,我一天工作十幾小時。若說坐在桌前寫、看、打電腦,那不會太長。
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思考。我喜歡步行,天氣好的時候,我可以一個人在外麵走一兩個鍾頭。因為是早睡早起的人,特別喜歡在清早步行。我很容易進入思考狀況,隻要完全進入,外界不會對我有幹擾。再嘈雜,也沒有關係。
問:開車時也思考嗎?
答:我過去是開車的。開車時想問題雖然也沒出過什麽事,但後來每次開車前,總要告訴自己「別去想了」,「開車時可不能走神」,結果弄得自己很不舒服,那幹脆就別開車了。不開車比開車過得更自在一些,少了很多束縛,也沒有負擔。六、七年了,我在這兒(指新罕布夏)沒有車,平常坐巴士到學校。因為便於思考,我喜歡坐車。
問: 論文發表後,你曾應邀在普林斯頓大學訪問研究。談談在普林斯頓的時光,是否常與其他大師交流、激盪?見過納許(John Nesh)教授(剛剛車禍喪生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數學家)嗎?
答:我是應普大「高等研究所」之邀,以成員(member)身分駐校研究。本可以再留半年,但今年夏天要到中國科學院講學,因此僅待了半年。在普林斯頓半年,校方不但提供極好的食宿、研究、生活環境,在許多學術活動中,可以了解現今數學界關注的問題,也有少數幾次與大師級數學家交流的機會,對開擴視野很有助益。可惜的是,雖然多次路過納許家,但沒機會見到他,沒想到發生車禍,真是遺憾。
母校不愉快回憶 不願再提
問:你離開母校普度大學之後,有沒有再回去過?
答:普度大學去年就發電郵,說要頒傑出校友獎給我,我沒有回覆。今年又來函重提此事,我還沒決定要怎麽回覆。
問:為什麽沒有決定?
答:我不太想回去。兩年前,普度就請我回去做報告,我沒去。那時,邀請我的單位很多,我確實也忙不過來。
問:但即使不忙,是否也不願回去?是因為勾起你的不愉快回憶嗎?
答:我不想去。因為,不想勾起回憶。
問:可否談談在普度的遭遇?
答:我不想談這個。要牽扯到另外一個人,還是不講為好。
問:那麽還會再去做當時博士論文的「雅比克猜想」嗎?
答:我不會再有時間做那個題目。
問:也有不願再勾起傷痛的因素?
答:有這樣的因素。
快餐店打工經曆 成了傳奇
問:現在大家喜歡談你畢業後,在肯塔基「賽百味」快餐店做會計、送外賣、做三明治的經曆,比對後來你的一舉成名,增添了「傳奇」味道。但事實上,那八年你怎麽過的?
答:其實還好,我能承受得住,也沒有特別難過,也許我的性格就是這樣。
問:你是北大的佼佼者,被校方推薦、拿獎學金出國攻博士,但畢業後沒有推薦信、論文不能發表。看到同儕安家立業、飛黃騰達,難道不覺得難過嗎?
答:也許是個性吧,我還能經受這些挫折。別人覺得傳奇,我不這麽認為。隻覺得一切就是順其自然。
問:那時你情緒低落,連家人也不聯絡,聽說妹妹還上網尋人?
答:是有這麽一回事。那時我剛到新罕布夏州,朋友把我的電郵給了妹妹,才重新聯絡上了。
問:與家人失聯,是否也有一點功名未就、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味道?
答:(苦笑)在賽百味的那段日子,是不太想跟家人聯絡。
問:不願去追憶那段歲月吧?
答:是不太想。但我有個同學現在肯塔基大學(Lexington)任教。他邀請我去演講,我答應了。雖然原來的店主過世、易主了。那個地方,我倒樂意回去看看,也會看看那時去查過資料的肯塔基大學圖書館。但普度,我是不願再回去了。
問:在賽百味工作的五、六年,還在思考數學問題?
答:是的,事實上,剛到新罕布夏州發表了一篇論文,就是在肯塔基打工時,工餘思考研究累積下來的成果。
問:因為學長唐樸祁建議、學弟葛力明推薦,14年前,你來到新罕布夏大學(UNH)任講師,可否談談UNH的歲月?
答:記不太清楚了,應該是從臨時講師,後升為正式講師,每學期教兩門課,六小時,有辦公室、福利,但沒有研究經費。我教本科生的微積分,有時也教研究生課程。也許是天性吧,我喜歡教書,按照課程規定,為學生授業解惑,覺得很有意思。學生對我的評價也非常好。
問:現在UNH的頭銜、待遇、職務、工作、地位,有什麽變化?
答:論文發表後,院長和係主任每兩周都來跟我談一次,說要升我為正教授。我在去年1月正式升為終身職教授,待遇福利比照正教授標準,有所提高。辦公室未變,每周授課時數降為4小時,研究經費需自己申請,雖然被告知簡單寫寫即可拿到經費,但我覺得搞純數學,不需要申請研究經費,所以也沒提。
在美國就這點好,大家彼此尊重、各做各的。我一向少與人接觸,也少參與係上活動,過去就是我「冷落」人家,所以現在也談不上有什麽改變。有些係上教授,像當時進校時任係主任的K. Appel,一直都對我很敬重。
「成名不如不成名」 感受壓力
問:你曾說「成名不如不成名」。成名真的不好嗎?光環帶來什麽壓力嗎?
答:成名有它的好處,但帶來的副作用太多了,時間不再屬於你,是最大的問題。幹擾太多,要應付的事太多。因此謝絕的很多,許多電郵也無法回覆或作答。對於喜歡安靜的人來說,有了光環後,似乎很難保持這種狀態。
雖沒有學術上的壓力,但出名後,大家把你的話視為「金玉之言」,提出各種問題、要我提建議什麽的,壓力不小。其實我能講什麽呢?覺得自己已說得太多了,有些說話一直在重覆,很沒意思,但別人非要你說了才算。出名後,似乎方方麵麵都成了名家,這就是壓力。
問:你是個淡泊的人,對物質需求有近乎「潔癖」的簡單,金錢真的不重要嗎?
答:至少我沒把它看得那麽重要。自己要求不高,一般都還能過,也沒有真正匱乏的時候。
問:一路走來,不論在研究學問、生活工作上,有著急過、埋怨過、氣餒過、動搖過、恐懼過嗎?如果有的話,是為什麽?
答:不能說一點都沒有。多少都會有。雖然不是非常強烈,但也曾著急過,自己還能不能回到學術圈。
問:是什麽力量使你堅持下來?
答:因為還是熱愛科學,即使在很不理想的狀態,我也沒有動搖過,沒想過離開數學研究的道路,另謀生計。我對數學研究的熱愛是全心全意的。
問: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你覺得什麽性格讓你有今天?
答:堅韌不拔,我能堅持下去。
問:這兩年光環在身,相信你經曆了很多,有什麽印象深刻和難忘的事?
答:去年在瑞典皇家科學院領羅夫肖克獎時。皇室公主來頒獎,還請了好幾位名家參加活動,當時的場景很令人感動。獲獎人在典禮前被請到很古老、聽說諾貝爾也曾待過的樓下參加酒會。上來的時候,看到那些等候參加典禮的名家,個個穿得非常正式、西裝領帶、胸前口袋塞著白手絹,國際學術界那些人都非常好。我的妻子也跟著我去風光了一次。
問:什麽時候,你知道命運改變了?
答:2013年5月9日。我在辦公室收到「數學年刊」編輯部寄來審核評論。 說是論文是正確的,強力推薦發表。而且給了非常高的評價。
當時覺得很欣慰。其實投出之前,我就肯定這個證明是對的,知道數學年刊肯定會接受,而且評價會很好。但結果比我想像好得多,沒有想到評論會那麽好。
也就是那一天,學刊的編輯給我發了個電郵,問了兩個問題。第一,你是否願意把此消息告訴媒體;第二,此文是否能傳寄給想看的人。兩個問題,我都答了「yes」,從那以後,鋪天蓋地的電郵和事情就來了。
後來,數學界的Simons Foundation負責人告訴我,他們公布此消息和論文後,Simons的網站都擠爆了。
問:這些都是你難忘的時刻?
答:應該說是吧。但是我這種性格,其實沒有那麽激動歡欣,這篇論文帶來的轟動確是出乎意料的。
問:除數學之外,聽說你對文學、音樂、曆史等方麵也有興趣 ?
答:是的。不工作時,我喜歡聽音樂、看書,什麽書都看;音樂主要是古典音樂。最近還發現童年時聽過的「紅歌」也挺有意思。
問:請給學數學的年輕人一些建議。
答:如果真的熱愛科學的話,不要輕易放棄。
問:從北大出來,在美國深造、教學,請談談中美教育的差異。
答:中美教育各有所長。美國中學的基本功不夠紮實。中國除了正規數學教育,還有許多如奧數之類的東西,把孩子逼得太過分了,也許孩子成績會好,但很可能喪失了興趣。有必要嗎?這是我的疑惑,我也沒有答案。
問:有人說,你的故事比納許還要精彩。有人找你寫傳記、拍電影嗎?
答:加州一家專作文獻紀錄影片的電影公司拍了一部名叫「大海撈針」(Counting from Infinity)的一小時影片。2013年9月在柏克萊開拍,去年5月到普林斯頓、去年10月分別在UNH和瑞典拍攝,斷斷續續拍了一年多,今年1月正式發表,現在網上發售。拍電影挺麻煩的,還要假裝是演員。
問:從藉藉無名的大學講師,到躋身世界重量級數學家行列。現在「孿生素數」告一段落,你未來動向如何?有什麽計畫?
答:簡單來說,我還是會繼續研究我的數學。至於將來會在什麽地方,我也沒想那麽多。到時看情況吧。我還是把做學問看得最重要,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問:你說過,目前仍有很多思考的題目,也有些已部分解決,但要等到完全解決才會發表。
答:其實就是三、四個,都是一些我認為有希望突破,但都是很難的問題。
問:現在對自己有什麽的期許?
答:繼續做學問,我相信自己還能做學問。
問:張益唐是個什麽樣的人?
答:(沉吟片刻)…不要把張益唐看得太高了,張益唐事實上就是個很正常、很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