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藝術、哲學及信仰

 

一

很小很小的時候，大約四歲的樣子，在離家八公裏的鄉中學操場上，那是臨近黃昏的光景，我還在母親的背上，看到胸前掛個大大牌子的父親被一群人反著手押到一個台上，然後被強按著頭，進行批判。我至今記得清晰，操場左側是茂盛的洋槐樹，右側是鄉糧站高高的圍牆，夕陽悄悄的照在上麵，居然一如既往的溫暖和煦。兩個高音大喇叭掛在木板籃球架上，聲嘶力竭地吼著我聽不懂的話。母親背著我站在人群的後麵，一隻手反手摟著背上的我，一隻手不停的抹著眼淚。

回家的路上，母親依然背著我，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小聲而急切的念叨著什麽，時而憤怒，時而焦急，時而輕柔，雖然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我莫名的難過與傷心。母親經常會這樣，她總是那樣自言自語，如爭辯，如控訴，焦急而憤怒，後來長大些才知道，這是母親的病根，雖然現在七十多歲，依然如此。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迷茫，因為我無法理解這個世界，更無法理解這個社會，以及我身邊的人們。

長大些，我就常去我家對麵山巒不遠的鬆樹林子裏睡覺，也不是睡覺，就躺在鬆林裏，聽風吹過，看藍天深邃，白雲萬千變化。那時不到十歲吧，我想，我死了這個世界還存在嗎？那這天空怎麽辦呢？這樹這草這花怎麽辦？此時此刻，我不禁迷茫，並且憂傷。

我母親告訴我，大饑荒的時候，壩下死的人一片一片的；我母親告訴我，大嫂那邊有個老太太居然吃了自己的孩子；我母親告訴訴我，她娘家一個新媳婦因為給公公婆婆添飯不小心放了個屁，然後就躲在水缸邊用納鞋底的大針，一針一針自己刺穿喉嚨自殺了；我母親告訴我，隔壁家父因為是地主被一群人拉出去，說槍斃就槍斃了；母親告訴我，坡上那個人單身漢的父母因為當國民黨的兵，全部給槍斃了；母親告訴我很多很多，她說活著是很艱難的......我感到命運是如此的沉重！

家裏窮得一貧如洗，父母爭吵打架時常發生，我們五個孩子也常常因搶奪食品衣物而矛盾重重。父母與鄰居也是充滿矛盾和仇恨，比如耕地邊界，灌溉水源，畜生糟蹋了莊稼之類。母親的眼淚似乎從來也沒有停過，死了豬她哭，死了雞她哭，死了牛她哭，死了莊稼她也哭，這些都是她活著的命根，唯一挨了父親的打她隻是叫罵而不會哭泣，也不會流淚。可以說，我就是在這人與人的各種鬥爭中長大的，也是在各類傷害與苦難中長大的，更是在母親的眼淚中長大的。

我對人生與人世充滿了迷茫與憂傷，憂傷後來都變成了分行的詩句，而迷茫與苦難則是我的哲學和藝術。我極度的缺乏安全感，對命運時常報以悲觀的態度，內心充滿恐懼與惶惑。正因為如此，我的寫作和藝術，恰似一種突圍，我要逃離彷徨，逃離迷茫，逃離憂傷；所以，我掙紮，我怒吼，我痛苦，我抗爭......

 

二

通過閱讀與思考，從詩歌到藝術，從藝術到哲學，我深深的理解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信仰的意義。人性是自然性，而人的社會性是人格，一個社會製度好不好，環境好不好，其根本基礎是這個社會的人好不好，而社會的質量也恰恰取決於這個社會裏的人其人格。對於中國人的人格，我一直是執嚴厲批判態度的，所以也遭到很多的抵觸與反對，甚至謾罵侮辱，我為此而憤怒，同時也感到無比的難過。很多人不知道，社會不好那是因為製度有問題，然而製度是人創建的，根源在於人的思想意識及人格養成。而塑造思想意識與人格的恰恰是文化，而文化的根源又在於信仰。說到底，信仰就是一切的根源。

中國的確是一個苦難的民族，而絕多苦難並不是上天造成的，而是人作的孽，所有的戰爭、鬥爭與殺戮，包括饑荒都是人禍，而不是天災。這個結論讓很多人都是極不願意接受的，但我不得不說，這就是事實。事實就是，我們喪失了對天道的敬畏，喪失了對真理的信仰與對正義的遵循，從而也就失去了意誌與智慧，導致了理性缺失，文化虛偽，人格畸形，道德墮落，秩序混亂，所以社會才有如此眾多的人禍與苦難。這其中的哲學和思想意義，以及邏輯關係，是非常複雜的。盡管複雜，但它可以為我揭開迷茫與惶惑，像一扇扇逐漸打開的窗子，讓我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明朗。所以，這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追問上天，追尋命運的軌跡，拷問生命的意義，奔向真理與自由。

是上天創造了一切，上天其實就是真理，就是上帝，人隻有深層的領悟與虔心的遵循，那麽，我們才會擺脫愚昧，獲得真知，擁有意誌和智慧，並具勇氣和知識。隻有信仰真理，我們才能明了如何用愛的方式去表達善良，如何以勇敢的方式去表達正義，如何去獲得理解與寬容，並以創造實踐去證明真理的存在。

三

從命運到人生，從人生到社會，從社會到世界，過程無疑是極其龐雜的，這種切身感受使我理解了屈原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真正含義。路雖漫遠，而當我們沉浸其中時，正因為這不斷的追問，不斷的明了，於是生命就變得豐滿起來，人生也才會開闊起來。每每靠近信仰一步，內心的自信與溫暖就增加一分。自由越來幸福越近。我一步步的擺脫迷茫，一步步擺脫憂傷，一步步擺脫恐懼，當我認識到真理的無限與永恒，正義的堅韌與不屈，也就知道自己的渺小、無知和愚昧，於是麵對上天就有了敬畏心，有了謙卑心；同時也有了勇氣，分得清正邪是非，從而也不再畏懼強權與惡人。當我理解隻有不斷的去追問真理，求索正義，生命才會得到上天的眷顧，並賦予我們幸福。所以，因此我讚美、我歌頌、我爭取，我義無返顧......

對於詩歌、藝術、哲學，所有的一切，這不過是生命裏對上天的理解與感悟的過程，永遠不是結果。那是思想與智慧之光，美麗而絢爛，這不僅是獻給上天的，也是獻給生命，獻給人生，獻給命運的......同時也是獻給千千萬萬活著，或曾經活著，以及活在未來的人們的！

思考，求索，本就是追隨信仰的腳步，追隨信仰的腳步如果能成為生命的過程，這無疑是人生最美好的結局。雖然，哲學與藝術始終是清苦而孤獨的，盡管我不能帶給我的親人們帶去物質和享樂，但對於我自己來說，這是一劑良藥。它不僅讓我感受到我生命真實的存在，而且還能安慰我苦難的靈魂，哪怕有時候會感覺到痛，但因此我知道我還活著，我還存在著，我還知道呐喊與抗爭，憤怒或溫情，這一切的意義就在於我們正奔向真理與正義的坦途。

這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複雜和繁瑣，其實真的也很簡單，我隻是希望我的母親不要活在眼淚之中，我希望她的靈魂能得到安寧，不再竊竊私語，不再自己和自己爭辯，不再以漆黑的失聲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憤怒與苦難......直到她真的感受的幸福和安全，擁有會心和慈祥的微笑！因真理而明智，因正義而堅強！

 

包括所有的人，他們的一生都是上天創造的一件不朽的藝術作品，飽含著哲理與詩意，曆經歡樂與悲傷，每一個人的生命都足夠品味一生、一世。

2015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