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掛41枚獎章的池炳文被《解放軍畫報》選為2007年某期雜誌的封麵人物。但經過細心人士證實,其中17枚勳章並不屬於他本人
即使貨真價實的抗戰老兵,在抗戰勝利70周年之際被媒體爭相采訪時,往往也會讓人陷入兩難困境:一方麵,確實需要他們講述親身經曆喚起社會關注,但令人尷尬的事實是,他們的回憶大都非常不靠譜。
被稱為“鬆山戰役研究第一人”的餘戈先生曾這樣評價中國老兵和日本老兵回憶:“日本老兵撰述或口述,基本上時間地點準確,記不清的地方可以參考公刊戰史修訂,也可以在戰友會的交流活動中彼此互證,因此可以做史料引用;中國老兵的口述或撰述,基本上是蒙太奇片段,其間偶有莫言筆法,因此更適合寫小說或做電視劇。”
文化與回憶
除了手撕鬼子略顯誇張外,橫店抗日神劇並不離奇,很多抗戰老兵的經曆比橫店還傳奇:魏X樓老先生13歲參加八路,半年後就用炸藥包炸毀一列軍火專列,宋X才老先生16歲參加八路,第一仗就在拚刺刀時刺殺了三名日軍,譚X老先生甚至在11歲參加遊擊隊的第三天就參加伏擊戰救出了6名盟軍飛行員。
雖然老兵們真談到日軍戰鬥力時,都普遍認為遠高於中國士兵,但幸存抗戰老兵大都親自消滅過日本兵,甚至不乏四顆子彈就打死三個日軍的神槍手,而抗戰八年消耗步機槍子彈18億顆,約計每3700顆殺死一名日軍。(數據來自騰訊專題短史記:多少顆子彈才能打死一名日軍)
人們在傳播某些信息時,為引起聽者的注意和重視,往往會有意無意強化其數量和程度,通常災難事故發生時,人們會不自覺傾向於采信更嚴重的版本。老兵今天才得社會重視,本能會為增加自己的重要性添枝加葉。
對缺少文化的老人來說,離奇的誇張是常見現象。中國“長壽之鄉”多在貧困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不是因為老壽星們的家鄉環境優良生活方式健康,而是因為他們多不識字搞不清自己的年齡,並且地方官員有挖掘宣傳本地老壽星的優良傳統。一個120多歲的老太太卻有六十來歲的兒子,這種情形隻會在少數地方反複出現。
信息汙染也讓老兵們的回憶看上去特別離奇。別處聽來的、看到的,甚至是腦補想象出來的,很容易會植入記憶。能清楚分清自己腦子裏的東西,哪些是事實,哪些隻是想象,哪些隻是自己希望的“事實”,或對這種區分特別在意,是特殊文化熏陶的結果,中國似乎並無這樣的傳統。
抗戰期間的中國軍隊,連排以下多為文盲,他們很難區分事實、傳聞、想象。不可靠的回憶,一旦反複敘述,尤其是對媒體吹噓自己的經曆,很容易快速迭代升級,上次捅死一個鬼子,下次就變成兩個。說多了自己甚至都會信,並且會不斷鞏固。
而當時的日軍,士兵普遍完成小學教育,基層軍官均受過中學教育,尤其是日軍整體上都接受了充分的現代軍事教育,不但會養成嚴格、準確的行為習慣,還培養出理性、縝密的思維方式。另外,日軍不但多有日記習慣,很多並非參謀出身的人,也能繪製較準確的地圖。
中日文化教育上的巨大落差,會出現對待數字態度上的極大差別。東京審判時,曾有南京大屠殺的親曆者在法庭上證明親眼目睹上萬人被殺,被法庭認為技術上不可信,今天,更誇張的描述依然能出現在報紙上,譬如魏X樓老先生對記者回憶,他在炸毀軍列、刀挑兩名鬼子後,還參與攻克陽泉兵工廠,繳獲日軍山炮6000門,俘獲3000日軍技工。
但是,日軍老兵回憶比中國老兵更準確可信,教育水平高下並不是最決定性的因素。
集體與記憶
不少心理學實驗證明,在緊張混亂環境下,幾乎沒人能準確判斷和觀察發生的事實,戰爭是最緊張混亂的環境,尤其是戰場上的士兵,其觀察和記憶必定是破碎而失真的。
戰場上的觀察,日本兵並不比中國兵表現得更準確,但日本軍隊有良好的戰史傳統。即使日本戰敗,通過各式各樣的戰友會,組建修訂了不同層級部隊的戰史。
這種集體戰史,不但完成了上下級單位戰史的對接,還可讓不同個體的記憶匯集勘驗,以拚接方式還原可信的戰場態勢,一旦確定,便集結出版,形成固化的集體記憶。
中國軍隊一直缺少良好的戰史傳統,退伍老兵有各種戰友會,但組織鬆散,主要是聯絡感情,很少有固化記憶的出版物。
部隊修訂的官方戰史,往往重政治層麵的宣傳教育效果,少有真正戰史層麵的總結梳理,往往很難據以還原戰場。即使是發生不久,甚至離部隊駐地不遠的戰鬥,具體情形往往也不甚了然。
譬如1969年8月13日的新疆塔城裕民縣鐵列克提邊防站的中蘇武裝衝突,官方長期報稱的戰場地點與實際地點偏離一公裏,戰鬥經過一直模糊不清,後在大批軍迷跟進研究後才有準確呈現。
集體記憶的有無,對抗戰老兵的回憶有明顯影響。共產黨一方的抗戰老兵,極少出現不記得自己所屬部隊各級番號的,隻要不是嘴滑,把別人經曆說成親曆,多能講出大致的時間地點——雖然相對日軍的回憶精度極差。
而國民黨一方的抗戰老兵,則由於六十多年忘卻身份,經常會有人隻記得師級和基層單位番號和軍官,大量中間層級的番號被遺忘。由於缺少交流,不太容易出現其他作戰單位的詳細戰鬥過程植入自己記憶的情形。
社科院施愛東博士曾到貴州省習水縣土城鎮收集紅軍“四度赤水”的故事,其《口頭知識的不確定性——以土城老人講述的紅色故事為例》關於曆史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的對比頗有啟發意義。
當年紅軍什麽裝束? 50歲以下的中年人描述的紅軍更像電影中的紅軍——服裝整齊,都戴八角帽,上有紅五星、70歲左右的老人都說紅軍是灰布衣服、服裝不整齊,80歲以上則說紅軍穿的是青布衣服,有些老人說是純粹的黑色,而不是綠色或藍色。
但當時發生在附近青杠坡的戰鬥,雖然土城鎮人無一親曆,但描述卻出奇的一致:“許多老人隨時都能夾敘夾議地講出一大串,尤其是說道紅軍為什麽會失利時,各個都像是軍事分析家,有些老人還會挪用桌上物品當沙盤進行講解。”
他們對這場完全不曾參與的戰鬥如此全能全知,是因為“隻有官方才是戰鬥故事的權威講述者。故事權威的單極化以及高頻講述的強化作用,決定了故事具有較強的穩定性。”
不過,在抗戰老兵的回憶是否可信這個問題上,未必與官方權威講述的版本完全一致就是可信的,哪怕故事有足夠多的準確細節。
譬如1945年2月26日,廣東東江縱隊一部擊斃飛機失事迫降的日本陸軍少將安田利喜雄(日方資料顯示,安田利喜雄同日陣亡於新加坡,追授中將)。綜合各方回憶,當時參戰者不過十餘人,但今天在媒體上找到能至少四名親曆者,他們描述的細節高度一致,但似乎並不知道對方存在。
集體記憶未必總是可靠的,張承誌在《心靈史》中提到,在哲合忍耶的傳說中,滿清的官吏的名字都叫作“申兆林”。如果沒有文字,甚至會發生最極端的情形:整個重要的曆史係統都是植入的外來記憶。
西藏人堅信格薩爾王是真實存在的曆史人物,乃至有根據19世紀的作品將其出生年份確定為公元1027/1038年的。但格薩爾王很大可能是一個西方傳入西藏的故事。格薩爾(Gesar)和古羅馬皇帝的頭銜凱撒(Caesar)非常相似。這個王稱後來東傳,不但羅馬後繼者拜占庭帝國使用,跟拜占庭打過交道的突厥人和蒙古人也都先後引入該詞。
失落者的回憶
抗戰老兵中那些人生成功者,回憶當年時,即便添油加醋自我吹噓,也懂得節製。甚至有些人很少會談抗戰經曆,因為他們有更顯赫的經曆和身份,而且抗戰經曆對其身份和地位,並非決定性因素。
回憶時大談輝煌戰績的老兵,幾乎個個生活境遇不良。晚景不佳,往往是他們忍不住自我放大的內在動力,他們更希望引起社會關注、同情,甚至援助和國家補償。
前文提到曾被大量媒體報道過的解放戰爭、朝鮮戰爭老兵池炳文,被軍迷廣泛質疑後,有媒體後續報道提及,池退休時僅為科級幹部。即使保守看待他的履曆,他退伍後的仕途發展也不算順利。
老兵的失落或許在中國更容易發生。
從拿破侖後,歐美國家逐步形成了一套從傷殘軍人的撫養、安置,退伍軍人的國家保障,到各種退伍軍人協會的係統。而中國則對需要援助、救濟的退役軍人長期實行的是在地的社會化救助。
雖然幸存的抗戰老兵逐漸被納入國家優撫係統,但並不算優厚,尤其是對國民黨老兵來說,一切來得未免太遲。當國家記憶突然開始強調抗戰的曆史地位時,他們自然會喚起早已忘卻的失落。
那些生命即將終結的老兵,唯一值得一說的經曆,就是抗戰,無論是主動保家衛國,還是被抓壯丁卷入戰爭,無論是立過功,還是從未與敵人戰場相遇。他們青春歲月離開父母,芒鞋千裏轉戰異鄉,用這個國家唯一不缺的血肉之軀來抵擋現代化的敵人,這些當年參戰國中最苦難的士兵,能從槍彈中、饑餓疾病中幸存,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吹吹牛,我們應該同情性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