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耳光,終結了我們鄉裏的一個傳統

來源: 不言有罪 2015-07-20 11:07:0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837 bytes)
偶爾查看自己在“文學城”的留言,發現以下一段:

最讓我痛心的,是中國農村鄉紳文化的毀滅,和地痞流氓文化的發揚光大。民國時期,政府不下縣。鄉村基本是自治。雖然窮困,雖然貧富不均,但人們知禮義廉恥,鄰裏關係也比較和睦。土改把鄉紳滅了,文革把鄉紳文化徹底毀滅了。再也沒了互相信任,再也沒有了溫爾文雅,和睦相處。代之而起的是地痞流氓文化。殘酷鬥爭,互相殘害。故鄉已成匪鄉!

上麵的話,我是有感而發。
我們那個自然村,有120多戶人家。其中80來戶姓蔣,據說都來自一家。所以村名是“蔣家巷”。另有30來戶姓湯。他們集中在村的東南頭,我們叫做“湯家頭”。還有3-5戶,分別姓孫,蔡,吳,每個姓隻有一兩家。我的奶奶來自湯家頭。她有四個兄弟。我的母親來自村裏唯一的蔡家。我的姑媽嫁給了村裏唯一的孫家。所以,村裏差不多有一半人是我們家的親戚。
周圍幾個村莊都不大。十幾戶到三十多戶吧。
土改時,我們村裏一個地主也沒評上, 有兩個富農。一個據說是在上海灘做過保鏢。另一個,是偽鄉長的手下的治安隊長。這個偽鄉長,就是我們村西邊的石巷村裏唯一一個地主。解放前夕,偽鄉長和我們村的這個治安隊長逃到台灣去了。這個治安隊長留下了一個老婆和一個女兒。這對母女,尤其是母親,在文革中吃盡了苦頭。白天在地裏勞動改造,晚上被拉去批鬥會。掛牌戴高帽遊街是常事。風姿卓越的女兒,不得已嫁給了外地的一個麻子。
5,6歲時,我們大隊裏的文藝宣傳隊來我們村演出。在打穀場上,搭起了棚子和舞台。演員們就是我們村裏或鄰村的。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臉上抹著鍋灰。其中有一個小孩,匍匐在地,雙手抱住衣衫襤褸的女人的腿,哭喊著“媽媽我餓”“媽媽我餓”。舞台上還有各種折磨人的道具,很嚇人。大概是“收租院”。說的是解放前的大地主劉文彩,如何剝削壓迫窮人。以後我們見到這個小男孩,就學他的樣子,爬在地上,喊“媽媽我餓”“媽媽我餓”。他就會很惱火。
到十一,二歲時,終日勞作,始終吃不飽穿不暖,卻還要整天歌功頌德。加上和黨和政府反複無常,出爾反爾的小人行徑,使我對黨和政府的宣傳產生了巨大的懷疑。解放前生活真的是那樣苦難嗎?地主富農真的那麽壞嗎?
我知道,這些問題,不能問老師。也不方便問父母。我隻能自己觀察,自己判斷。後來不久,一位解放前的赤貧發的牢騷,讓我明白,以前的地主富農不可能都是壞人,政府在說謊騙人(見前篇短文)。
那以前的人是怎麽樣的?生活是怎樣的呢?記得在我小的時候,人們還都彬彬有禮。鄰裏鄰村的人在路上碰見了,尤其是老年人,會笑臉相迎,互相招呼問候。給人溫和優雅溫暖的感覺。到文革的中後期,即使是村裏的同族人,也分成不同的派別,明爭暗鬥。打罵吵架是常事,互相陷害也不少。我父親當大隊長時的幾個最好的朋友,在父親被關學習班的時候,明智地遠離冷落了我們一家。
等我上了大學,知道了在民國時期,“政府不下縣”。也就是鄉村基本是自治,鄉長保長是由村民們推舉出來的德高望重的鄉紳。我們那裏的鄉村,是如何自治的呢?譬如民間有糾紛時,沒有政府,如何解決呢?我經常問父親這個問題。
父親是個老黨員。他可能對我在政治上的不求上進(不願入團,入黨)有些惋惜,雖然他從來沒有要求我去入團入黨。當我問他這個問題時,他好像不願意多說。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暑假在家,當我再問時,他沉默了一會,不緊不慢地給我講開了。
“你知道我們鎮上那個茶館吧?”。我說我知道。就在我們小學旁邊。裏麵經常坐滿了人,大多是老人。他們邊喝茶,邊抽著水煙,邊聊天。裏麵煙霧繚繞,灰暗又熱鬧。我從來沒進去過。
“人們有了糾紛,就相約好了,請三先生到那裏喝茶講理。三先生是渡船頭人。”
我知道這個村。它在我們村的西北方向5裏左右。已經是另一個公社了。是叫“渡船頭”,還是“大善頭”,我不清楚。因為我們老家話裏,兩個的發音完全一樣。小學五年級時,他們村有3個男孩到我們班裏來插班上學。我們成了好朋友。他們還邀請我去他們村割過豬草。兩個公社間隔著一條河,要靠擺渡才能過。所以,我想村名應該是“渡船頭”。
父親接著說,“三先生家裏富裕,父親和兄弟在上海開工廠。三先生在家排行老三,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這也是為什麽我懷疑那個村的村名可能是“大善頭”)。鄰裏有糾紛了,大家就會去請三先生來鎮上喝茶評理。”
“有糾紛的雙方,先在鎮上的茶館裏安排好茶座,等候三先生。三先生來,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爭論的兩方分坐兩邊。大家見到三先生來了,會恭恭敬敬,安安靜靜地聽三先生講理。
三先生說話不多。他穿著長衫,雙手捧著茶壺,端坐在上首。他先讓一方說話,再讓另一方說。
雙方陳述完了,三先生會思考一會,然後和顏悅色地輕聲判定:
“我看,這次是您甲老的不是了。應該陪給乙先生家5升米。但乙先生您也知道,甲先生家裏困難。這樣吧,乙先生,您就到我家去拿5升米吧”。然後,三先生就會退場,領著乙先生去三先生家裏。一般情況下,乙先生不肯拿5升米。隻會要一點點走過場。三先生會派人去跟甲先生說,不用還了。
所以,在我們那,鄰裏有糾紛時,就會說,找三先生來評評理。隻要三先生一句話就行。
但這一切,因為一記耳光,都變了。
你還記得我們村上的湯漢良吧”。
我說記得。湯漢良是我們村湯家頭的。諢名“鴉片鬼”。人長得短小精廋,像個猴子。據說以前吸鴉片而傾家蕩產,成了貧農。解放後,是學“老三篇”的積極分子,大隊裏“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隊長。在那個“出租院”裏演過一個乞丐。他個子雖然矮小,但在村裏的派係鬥爭中,是出了名的積極分子。
“文革開始後,三先生已經很少出來喝茶評理了。但有一次,三先生還是被人請來了。三先生聽完雙方的陳述後,開始評理。大家也都靜靜地聽三先生說講。突然,鴉片鬼湯漢良站了起來,快步跑到三先生麵前,抬手就給三先生一個耳光。湯漢良指著三先生高聲喊叫,都什麽年代了,像你這樣的人,還有什麽資格來說理?”
“三先生低下頭,漲紅了臉。然後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回家去了。從此,三先生再也沒有來鎮上喝過茶說過理。喝茶說理的傳統,就此消失了。”
父親和我都沉默起來。我又問,從書上看到,民國時期政府不下縣。那鄉長保長是怎麽產生的?他們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父親欲言又止。終於說,“你知道,我的爺爺,也就是你的曾祖父,當過我們村的保長嗎?”
我說,我隱約聽村裏人說過。曾祖父是我父親最尊敬的人。在我父親十歲左右時,我的爺爺就去世了。是我的曾祖父教會我父親認字寫字打算盤。但父親的仕途,似乎也受他的保長爺爺牽連了。
父親說,“我的爺爺心地寬厚,待人仁慈。村裏誰家有難,他都會去接濟,即使自己家裏也不富裕。我爺爺還讀過私塾。所以,被村裏人推舉當了保長”。
我說,“這麽說,解放前的地主富農不都是壞人啊”。
父親停了一會,說,“也有一些富農,比較精明。譬如我們村的某某,請別人來做工時,會把挑糞的簸箕裝得嚴嚴實實。”
我心裏想,這些富農是精明些,但也不是犯罪啊。但我知道,父親受黨的教育多年,不可能接受我對黨和黨的政策的任何質疑。所以,我也就沒說出來。
一記耳光,終結了一個傳統,一個時代。
又過了二十多年,父親出國來看我們。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突然神色嚴肅地跟我說,“共產黨越來越黑社會化了。” 我吃了一驚。我知道,這是父親通過觀察故鄉的現實而得出的結論。
今天的故鄉,政府黑社會化,人文流氓化痞子化。再也沒有了醇厚溫馨。小時候讀過書的小學中學高中,隻剩下斷垣殘壁。曾讓我迷戀的彎彎清水溝,淺塘石板橋,和錯落有致的江南小村落,都早已被改造成毫無個性的萬畝良田。村裏的人們擠在一起,住在火柴盒一樣的簡易高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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