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排隊》
如果你起個大早,趕到郵局燒頭炷香,櫃台前即使隻有你一個人,你也休想能從容辦事,因為櫃台裏麵的先生小姐忙著開櫃子、取郵票文件、調整郵戳,這時候就有顧客陸續進來,說不定一位站在你左邊,一位站在你右邊,也許是衣冠楚楚的,也許是破衣邋遢的,總之是會把你夾在中間。夾在中間的人未必有優先權,所以三個人就擠得很緊,胳膊粗、個子大、腳跟穩的占便宜。夾在中間的人也未必輪到第二名,因為說不定又有人附在你的背上,像長臂猿似的伸出一隻胳膊越過你的頭部拿著錢要買郵票。人越聚越多,最後像是橄欖球賽似的擠成一團,你想鑽出來也不容易。
三人曰眾,古有明訓。所以三個人聚在一起就要擠成一堆。排隊是洋玩藝兒,我們所謂“魚貫而行”都是在極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做的動作。晉書範汪傳:“玄冬之月,淝漢幹涸,皆當魚貫而行,推排而進。”水不幹涸誰肯循序而進,雖然魚貫,仍不免於推排。我小時候,在北平有過一段經驗,過年父親常帶我逛廠甸,進入海王村,裏麵有舊書鋪、古玩鋪、玉器攤,以及臨時搭起的幾個茶座兒。我父親如入寶山,圖書、古董都是他所愛好的,盤旋許久,樂此不疲,可是人潮洶湧,越聚越多。等到我們興盡欲返的時候,大門口已經壅塞了。門口隻有一個,進也是它,出也是它。而且誰也不理會應靠左邊行,於是大門變成瓶頸,人人自由行動,卡成一團。也有不少人故意起哄,哪裏人多往哪裏擠,因為裏麵有的是大姑娘、小媳婦。父親手裏抱了好幾包書,顧不了我。為了免於被人踐踏,我由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抱著擠了出來。我從此沒再去過廠甸,直到我自己長大有資格抱著我自己的孩子衝出殺進。
中國地方大,按說用不著擠,可是擠也有擠的趣味。逛隆福寺、護國寺,若是冷清清的淒淒慘慘覓覓,那多沒有味兒!不過時代變了,人幾乎天天到處要像是逛廟趕集。長年擠下去實在受不了,於是排隊這洋玩藝兒應運而興。奇怪的是,這洋玩藝兒興了這麽多年,至今還沒有蔚成風氣。長一輩的人在人多的地方橫衝直撞,孩子們當然認為這是生存技能之一。
學校不能負起教導的責任,因為教師就有許多是不守秩序的好手。法律無排隊之明文規定,警察管不了這麽多。大家自由活動,也能活下去。不要以為不守秩序、不排隊是我們民族性,生活習慣是可以改的。抗戰勝利後我回到北平,家人告訴我許多敵偽橫行霸道的事跡,其中之一是在前門火車站票房前麵常有一名日本警察手持竹鞭來回巡視,遇到不排隊就搶先買票的人,就一聲不響高高舉起竹鞭颼的一聲著著實實的抽在他的背上。挨了一鞭之後,他一聲不響的排在隊尾了。前門車站的秩序從此改良許多。我對此事的感想很複雜。不排隊的人是應該挨一鞭子,隻是不應該由日本人來執行。拿著鞭子打我們的人,我真想抽他十鞭子!但是,我們自己人就沒有人肯對不排隊的人下那個毒手!好像是基於同胞愛,開始是勸,繼而還是勸,不聽勸也就算了,大家不傷和氣。誰也不肯揚起鞭子去取締,腆顏說是“於法無據”。一條街定為單行道、一個路口不準向左轉,又何所據?法是人定的,要什麽樣的生活方式便應該有什麽樣的法。
洋人排隊另有一套,他們是不拘什麽地方都要排隊。郵局、銀行、劇院無論矣,就是到餐廳進膳,也常要排隊聽候指引一一入座。人多了要排隊,兩三個人也要排隊。有一次要吃皮薩餅,看門口隊伍很長,隻好另覓食處。為了看古物展覽,我參加過一次兩千人左右的長龍,我到場的時候才有千把人,順著龍頭往下走,拐彎抹角,走了半天才找到龍尾,立定腳跟,不久回頭一看,龍尾又不知伸展得何處去了。我仔細觀察發現了一個秘密:洋人排隊,浪費空間,他們排隊占用一裏,由我們來排隊大概半裏就足夠。因為他們每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通常保持相當距離,沒有肌膚之親,也沒有摩肩接踵之事。我們排隊就親熱得多,緊迫釘人,惟恐脫節,前麵人的胳膊肘會戳你的肋骨,後麵人噴出的熱氣會輕拂你的脖梗。其緣故之一,大概是我們的人丁太旺而場地太窄。以我們的超級市場而論,實在不夠超級,往往近於迷你,遇上八折的日子,付款處的長龍擺到貨架裏麵去,行不得也。洋人的稅捐處很會優待主顧,設備充分,偶然有七八個人排隊,排得鬆鬆的,龍頭走到櫃台也有五步六步之遙。辦起事來無左右受夾之煩,也無後顧催迫之感,從從容容,可以減少納稅人胸中許多戾氣。
我們是禮義之邦,君子無所爭,從來沒有鼓勵人爭先恐後之說。很多地方我們都講究揖讓,尤其是幾個朋友走出門口的時候,常不免於拉拉扯扯禮讓了半天,其實魚貫而行也就夠了。我不太明白為什麽到了陌生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便不肯排隊,而一定要奮不顧身。
我小時候隻知道上兵操時才排隊。曾路過大柵欄同仁堂,櫃台占兩間門麵,顧客經常是裏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多半是仰慕同仁堂丸散膏丹的大名而來辦貨的鄉巴佬。他們不知排隊猶可說也。奈何數十年後,工業已經起飛,都市中人還不懂得這生活方式中極為重要的一個項目?難道真需要那一條鞭子才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