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在國內外做了多次演講,不管是對於政治製度,還是重大的公共危機,我都喜歡說“從我做起”或“人人有責”,現在我承認,這些話並沒有經過思考,基本都是廢話。地震過後,我們可以獻血、捐款,“從我做起”,而對於那些個人無從著力的治理災難或公共危機,從我做起,做些什麽呢?
最近幾天,因為柴靜的《穹頂之下》,中國的言論場掀起了一場規模巨大的爭吵,幾乎所有的朋友都被卷入其中,人們相當自然地分為兩派:劈柴的和護柴的,這兩派相互指責,甚至攻擊對方的智商和人品,據說還發生了很多起絕交事件。
柴靜的紀錄片確實引發了一些明顯的惡意,但除去這部分,劈柴者和護柴者之間的分歧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巨大。這兩派都不喜歡霧霾,也都希望根治霧霾。在相同目標之下,還會發生如此激烈的爭論,這大概可以說明中國言論空間的狀況。
對柴靜及其作品的批評大約有五種:
一、對柴靜的個人攻擊。包括她的生活習慣以及個人風格(比如煽情、小清新等等),在公共事務的討論中,這一部分或許會有強大的影響力,但基本不值得討論;
二、對柴靜電影的技術性批評。包括片中使用的數據、圖表以及某些結論。後來證明,許多質疑“柴靜錯了”的人本身也有許多錯誤,但這並不影響“技術性批評”本身的價值。
三、陰謀論。因為電影發布的時機、片尾鳴謝的單位、官方媒體的推動以及某些官員的反應,有人認為這部片子或是由當局授意製作,或直接就是“治國理政”的一部分。最刻薄的甚至會用上“維穩”之類的詞語。這部分的論者或許是腦洞開得過大,但在中國,陰謀論的長盛不衰其實自有其道理。除了不該把“惡猜政府”引申成“惡猜柴靜”,陰謀論者也說出了一個有價值的觀點:官方的助推一定有其目的,而公眾應對這目的保持足夠的警惕。
四、認為柴靜回避了真正的原因,而且片中某些片斷讓人難免產生“霧霾各國都有”“霧霾是經濟發展的必然產物”“有些國家的霧霾比中國更嚴重”的印象。
在當前的話語環境中,柴靜說出了一些淺層次的原因,比如國企壟斷、執法無力、不同部門間地推諉扯皮,以及法律的缺失。這一切似乎是說“隻要政府加強監管,霧霾就可以得到根治”。而全然未提及霧霾形成的製度原因。這種結論顯然不那麽讓人滿意。
雖然有些批評者言詞尖刻,但換個角度來看,他們也代替柴靜說完了那句她不能說或不敢說的話。那就是:這個製度,這個一黨獨大、沒有監督、沒有協商的製度才是真正的汙染源。事實上何止是霧霾,包括食品安全、官員腐敗在內的幾乎一切災難,都可以從這裏找到根源。
對這一部分的批評,我主張寬容。柴靜沒說出這句話,我們可以理解;而批評者要求她說出這句話,我們也完全可以理解。
五、在影片即將結束的五分鍾內,柴靜講了她自己對抗空氣汙染的幾件實事,似乎是在號召公民“從我做起”。此外還有一部短片,“一念之間,改變霧霾。”
相當一部分批評由此而來。在批評者看來,這些動聽的語言更多是泛道德化的倡言,對道德或許有點用處,但對籠罩中國的霧霾,並沒有什麽真正的用處。刻薄的論者甚至會把這些話比之為於丹式的心靈雞湯。2014年2月23日,於丹在微博上發表了這樣一段話:“關上門窗,不讓霧霾進到家裏;打開空氣淨化器,不讓霧霾進到肺裏;如果這都沒用了,就隻有憑自己的精神防護,不讓霧霾進到心裏。”這段話激起的嘲笑之聲是如此響亮,這嘲笑聲不僅是針對於丹迂腐不通的解決之道,更在於她在言辭中間所完成的那個小小轉換:她把霧霾這樣的重大治理災難,悄悄地轉變成公民個人的心性修養之事,聽來就像瑜咖或禪修。
霧霾是不可能在“一念之間”被改變的。要根治霧霾,不僅需要有政府監管,更要有來自民間的種種力量。要有獨立的環保NGO發出倡議,開展行動(此處有風險),要有獨立的行會來進行業內的砥礪和自我約束(此處有風險),要有獨立的消費者團體來發起抗爭,提起訴訟(此處有風險),在提起集體訴訟時,要有獨立的司法(此處有白日夢),還要有獨立的新聞媒體(此處有白日夢)。我不能武斷地認為柴靜沒想到這一切,甚至可以假定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作品呈現麵貌如此,也就幾乎必然地會出現種種與之相對的嚴厲批評。
在幾個不同的微信群中,我都提過一個非常幼稚的假設:假如這是一個言論自由的國家,對柴靜的紀錄片你會怎麽評價?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回答:假如沒有言論審查,那麽,除了謾罵和攻擊的那一部分,其它的批評都是有價值的。換言之,假如我們有完全的言論自由,柴靜的這部紀錄片是不夠的,是有缺陷的。那麽問題來了:就因為言論不自由,所以一部有缺陷的片子就成了完美的?而那些批評就失去了它們的價值?
(二)
“柴靜的這部片子是一麵鏡子,照出的是善和惡。”
這句話最近非常流行,事實上,中國永遠都有這樣的鏡子在流行。任何引起爭議的公共事件、公共人物都被說成是鏡子,而鏡子兩邊,毫無例外,都是善和惡。
在這裏,“善”和“惡”這樣的詞解決不了問題。我覺得更應該把這場爭議看作是對霧霾問題的認識分歧,而這種分歧確實存在。讚同柴靜的一方也許是善的,而批評柴靜的一方也未必就是惡的。
在公共討論中,我們的語言匱乏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幾乎所有的問題最後都會變成道德問題甚至是智商問題。自己一方是道德高尚的,對手一方就是道德敗壞的。看來討論至此也就不需要討論了,跟道德敗壞的人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可是不然,因為正義的一方還要詳細闡述自己究竟有多麽正義,而邪惡的一方到底有多麽邪惡。
在柴靜事件引發的大討論中,無論劈柴一方,還是護柴一方,都表現出這種把“道德化”和“情緒化”的傾向,“你有什麽臉罵/維護柴靜”,“罵/維護柴靜的人,我就問你一句話”,類似的文章幾乎隨處可見,而恕我直言,這樣的文風實在談不上美妙,也沒有多少說服力,在公共討論中使用類似語言,給人的感覺更多是“這個人不準備講理了”,而不是相反。
在公共事務的討論中,訴諸情感或訴諸道德,常常是理據匱乏、語言匱乏的表現。但以寬容的心態視之,也可以把這當成是中國人學習如何參與討論的必經階段。而這才是真正應該“從我做起”的事,其中包括:尊重自己的論敵,盡量使用數據和事實說話,盡量不使用過激的語言,等等。
我對柴靜的電影總體評價不錯,但遠談不上完美。有些人可能會說:你覺得不好,你去拍一個!這裏不回答類似問題。在最近幾天,我作為批評者也受到了許多批評,較為嚴厲的包括“嫉妒、陰暗、文人相輕”,我也不準備做出回應。不過還是有一些問題值得分說幾句:
“你一定要求柴靜說出那句話,你自己為什麽不說?”
對於霧霾形成的原因,許多人都已經說過了,而即使自己不說,也可以要求柴靜作為公眾人物做出更接近事實的分析。
“柴靜是實實在在做事的人,而你們這些人就隻知道指手劃腳。”
一個社會不能缺少行動者,也不能缺少批評者,而批評者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對做事的人指手劃腳。
“柴靜的紀錄片有那麽大的影響,這就是她的價值!請問你又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的部分可以不予回應,而關於價值,柴靜的片子確實影響空前,但如果不能導向霧霾形成的真正原因和解決之道,這影響力的價值也未必就像我們想象的那麽大。
此外還有:
批評當然可以,可你們有沒有考慮到柴靜的感受?
批評當然可以,但不應該求全責備。
上述話語更多反映出的是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中國社會太缺乏行動者了,柴靜走出這一步,應該得到讚美。但純就批評而言,它並不需要考慮被批評者的感受,否則豈不成了中共的民主生活會?而假如“求全責備”說的是批評的標準,我不知道用高標準來批評有什麽不應該的。引申開去,或許就是因為我們太不“求全責備”了,所以這國中的學術才會是這種水準。
(三)
我常常想,柴靜的紀錄片引發這麽大的爭議,或許是因為時機不對。假如3年前推出,我一定會大聲讚美。而假如再推遲一年或兩年,它所受到的批評或許會更加嚴厲和刻薄。
很少有人注意到當前的分歧與言論環境的關係。在過去的兩年間,中國的言論空間空前壓縮,大量的賬號被注銷,許多原本可以存在的NGO被強令注銷,大量的人被捕入獄。在日益艱難的環境中,言論者群體和社會公眾都開始了明顯的分化,一部分人投向主旋律的懷抱,一部分人閉上了嘴,還有一部分人則開始拋棄溫情話語,走向激烈甚至極端。
而柴靜的話語處於中間地帶,既沒有更激烈,也沒有更愛黨愛國,說出了部分事實,但也沒有討論至核心地帶,基本上可算一種溫吞話語。在“圍觀改變中國”“微博改變中國”等口號流行的年代,這種話語極受歡迎,也不會有多少人批評。但在意見日益分化的今天,這種溫吞話就會同時受到兩個方向的攻擊,那些熱愛黨的人會認為這片子抹黑了黨的事業,而那些激烈之士則認為這片子完全不提真正的原因,簡直就是在為黨分憂解難。而柴靜的感覺大概是啼笑皆非:這些人看的是同一部片子嗎?為什麽結論竟如此大相徑庭?
這種狀況並非始於今日,當局的打壓更使得這種分化呈直線加速狀態,從柴靜事件可以看出,兩端的人都在增加,而中間地帶的人則相應減少。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種狀況不僅不會平息,反而會更加激烈。它所涉及的議題也不會僅限於霧霾,任何政治、經濟、環境議題都可能引發類似的爭論。對那些長歎“人心不古”的朋友們來說,去研究何以至此,可能比單純地介入爭論更有意義。
這種分化可能會帶來極為難堪的局麵:言論者之間的諒解越來越少,攻訐和指責越來越多,可調和的餘地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多的朋友走向絕交。但好的一麵是,今後的公共討論(假如還可以公共討論的話)可能會更直接,更觸及底線。一句話:曖昧地帶不複存在,那些不肯明示自己位置的人的將不再擁有“裕如也”之境。
在大一統成為宗教的國家,這種分化或分裂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擔心,可事實上,它不見得全是壞事。在這樣的國家,“意見統一、步調一致”常常是權力強行所致,權力也從中受益最多。而分歧則可能意味著競爭和自治。而這或許就是柴靜事件給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