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小說《漁島怒潮》
(2008-06-05 20:47:44)
|
|
當代長篇小說《漁島怒潮》是一部紅色文學經典。作者是山東作家薑樹茂。
它是我接觸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記得,那是1973年小學三年級上學時,語文老師陳漢玉正在閱讀這本書。下課的時候,他將書忘在了講桌上,被我看到了。那 時,我尚未聽說這本書,隻是覺得此書很厚,書價又頗為不菲。要知道,那時的課本不過幾十頁,一毛來錢一本。突然見到洋洋灑灑30餘萬字、厚達四百餘頁的 書,定價又是0.90元,接近一塊,我深感吃驚。我出生在純農家,父母沒讀過書,不識之無,家中空無一籍,周圍鄰家亦是如此,所以自小極少見到一本象樣的 書。長到十幾歲,才頭一回見到如此厚實的書籍,怎能不驚異不已?這不足為怪,而又令人淒然。
所以,對《漁島怒潮》,有了極深的印象。
當然,印象深還得於另一原因,不久後我從廣播中聽到了它的長篇連播。當時,廣播電台播講小說是一種常見形式,一項重要內容、重要節目。那時,電視尚未在廣 大農村出現,報紙也很少,尋常百姓的娛樂方式(其實是一種教育方式)很單一,一是頂多一月一次的看電影,二是春節後在一村一台的戲台前看宣傳隊的文藝演 出,再就是從廣播匣子中收聽文藝節目和小說連播。
連播小說,是要經過認真反複挑選的。選的都是些“精粹”,必須積極健康、引人向上,思想性特別強,在當時又頗為叫響的作品。一部小說一旦被播放,立即會家 喻戶曉、天下皆知。自然,這隻是名聲上的,沒有經濟收入掛鉤的問題。要不然,拿到今天來說,不但作者會一夜走紅,而且會驟然暴富的。
——那時的人們很純淨,思維空間更多的是清高,普天之下似乎都鄙視金錢之類的玩意兒。
我是山東人,自然收聽本省廣播電台小說連播較多。記得,山東廣播電台不僅播放了《漁島怒潮》,還連播了黎汝清的《海島女民兵》、翟永瑚的《民兵爆炸隊》、 童邊的《新來的小石柱》和郭澄清的《大刀記》。《海島女民兵》我隻是斷斷續續聽了一點,不甚感興趣。其它幾部小說幾乎是一天不落地從頭至尾聽了個遍。至 今,煌煌百萬餘言的《大刀記》,猶如宏大的抗日史詩,仍在耳畔轟轟作響。那時的少年兒童,精神食糧較匱乏,唯有接觸戰爭題材的作品(包括電影、小人書)較 多,也特別感興趣,而其它題材的作品幾乎很少涉及。這不僅是時代的特征,也恰恰吻合了青少年階段的精神需求,吻合了“過來人”的需要。畢竟戰爭遠離不久, 人們的記憶仍強健地存活著。
每到傍晚,我就不管忙不忙,總要扔下手裏的活兒,坐到家裏屋簷下,頭頂上懸掛著一個漆皮斑駁的喇叭匣子,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有時在坡裏幹活,來不及回 家,就悄沒聲地蹲在地裏聽著——村裏的高音喇叭常常準時打開,與家家戶戶的廣播匣子作著同步的播放——風雨不動。對我的這一喜好,父母從不幹涉,盡管他們 沒時間去聽,而又忙碌得團團轉,需要人幫忙。所以,幾年下來,盡管這一愛好隻是滿足了我的童心、玩心,一點實用價值也沒有,但耳中卻沒有一句父母的怨言。
《漁島怒潮》是由山東省話劇團著名播音員薛中銳播講的。他聲音淳厚,表現力極強,表情達意很富於人物個性,描形摹聲非常逼真,留給了我極深刻的印象,可以 說,簡直成了自己的“偶像”(那時並無這種稱謂,一般叫“榜樣”——主要指勞模、英雄)。1980年,我考入山東師範大學(當時的山東師範學院),好像是 在慶祝建校30周年全院的文藝晚會上,我幸運地見到了他。他當時應邀參加晚會,並且表演了一個節目——朗誦了一首激昂雄壯的詩。他的朗誦,不,更確切地說 是他的出場,贏得了觀眾經久不息的掌聲。我的巴掌都拍得有些紅腫了。這時我才知道,對這位薛中銳,不光我一人,還有相當多的人熱愛他、喜歡他,而且其喜 愛、崇拜程度,絲毫不亞於今日青年族、粉絲們之對於劉曉慶、趙本山、宋祖英、周星馳這類文藝明星,甚至還更高,當然更純粹。因為那時的“明星”是真正的 “玉潔”,絕無當今“明星”這樣那樣的緋聞逸事,讓人議論不休,甚至鄙夷唾罵。這自然是時代風氣使然。薛中銳後來我又見過,是在電視中。在電視連續劇《雍 正王朝》中,他扮演了一個次要角色、一個朝中大臣。當時觀看此劇,我並未認出他來,時過境遷,萬萬不會想到。是後來與人談論起來,才知道他久已不再播音, 上鏡成了演員,飾演了不少影視劇的角色。薛中銳胖了,臉上布滿了老年斑。他大約70歲了,但並不顯衰老,身體依然十分康健。眼下恐怕得八十多了。這令我大 為欣慰。
聽小說播講,是一種享受。每到半小時的播講結束,總感意猶未盡,悵然久之,恨不得讓廣播一氣播完,那樣,自己不吃不喝不睡也心甘情願,會痛快淋漓。每當意 識到這是一種“癡心妄想”,就戀戀不舍地離開屋簷下。然後,不自覺地往外跑,來到街巷,到村中最大的公共場合——十字路口上,饒有趣味地再從頭至尾向小夥 伴們“複製”一遍剛剛聽到的故事。雖然複述得遠非薛中銳的水準,但是聽過的、或是沒聽播講的夥伴,總是津津有味,每每拊掌,叫好不絕。人的興趣愛好,總在 不知不覺中被孕育調動起來。正是由於聽播講、講播講,使我對文學有了濃厚的興趣。正是對文學的興趣,才使我大腦細胞中注入了推進劑,引導我發奮努力,複習 高考,闖出了農村的大山,走進了大學,才有了今天衣食無憂的生活,才有了眼下相對充裕的時間來作作蠻有味道的“舞文弄墨”,借以充實日子,打發時光,悠哉 自樂。
我真希望將來能成為一位作家,寫出像《漁島怒潮》這樣的書來——那時的我,曾有過這樣的理想。
然而,理想最終也未能夢想成真。此後的多少個日月,人事匆忙,難暇及此,也始終不願下這個創作的苦力。隻是到了前幾年,感於世事滄桑,因了自己的命運坎 坷,才念及於此。積鬱為文,嘔心瀝血,費五年之功,我終於寫出了一部頗有實際內涵的長篇小說。起初,我以為憑其質量滿能順利出版。直到聯係了幾家出版社進 行嚐試,這才忽然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多麽天真。現在的出版社都在轉軌掙錢,專門出版使錢袋鼓起的圖書,你又不是名人,誰管你的書稿質量好孬?現在小說市場又 不景氣,出了你的書掙了錢好說,那賠了咋辦?我們可不敢擔這個風險。好吧,你想出,幹脆來個保險的,拿錢來——自費出版,到處很興嘛!如出一轍,這幾家出 版社的編輯幾乎如是者說,同口一詞。
花了時間,費了精力,再搭上錢財,這絕非我的初衷,我唯餘啼笑皆非。然而,心裏仍忘不了《漁島怒潮》。
《漁島怒潮》曾紅極一時,後來,隨著文革的被否定,打上明顯時代烙印的它便失寵了,少有人提及,沒人誇讚,書店的櫃台也久已消失了它的蹤影。甚至,有許多“評論家”趕風追潮,牆倒眾人推,譏笑這書“內容平淡,藝術單一,有概念化而無個性化”等等,加以種種罪名,給以棒喝。
中國的社會就是這樣,政治統領一切,成了文學的座向標,文學成了附庸,失去了主動和個性。文革中最典 型,文革後相當長時間內也有濃重的影子。當然,對文革的反叛,是件好事,因之文壇驟然活躍起來,百花爛漫了。正由於此,我們這些長到十多歲才見到(我卻沒 能讀到)長篇小說的人,才得以通讀了諸如《紅樓夢》、“三言兩拍”、《戰爭與和平》、《浮士德》、《唐璜》、《源氏物語》、《絕代佳人》這樣的鴻篇佳什, 彌補了空虛貧乏的大腦倉儲。
然而,至今依然忘不了幾十年前安坐屋簷下收聽薛中銳播講的那一幕幕,嘴裏時而念念叨叨“海生”“鐵蛋”“大貴”這些可愛的名字,腦裏回味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趣味故事情節。
很久前,我就有了收藏一本《漁島怒潮》的心願。童年的記憶是鮮明深刻的,最值得回味留戀。然而,三十餘載,我從沒見它再出版過。盡管在新華書店的“缺書登 記簿”上,我不知多少次填上《漁島怒潮》的大名,盡管諸如《豔陽天》《高玉寶》《沸騰的群山》這樣的書被開了禁,盡管大都市的不少京劇團竭盡全力,一遍又 一遍地上演像《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這樣的“樣板戲”,並且其中的有些片段被鄭重地列入了教育部中小學教育的課程計劃,但《漁島怒潮》始終蹤 影皆無。有人說我了:別一廂情願了,此書不會出的,就憑它那概念化、淺薄化的東西,誰會賠錢出版?言辭之間,流露出對是書的鄙薄來。的確,它是特定曆史下 的產物,難免會打上時代的烙印,像曆史上的其它任何一部作品一樣。也正是時代特征的烙印,才使它彰顯出不可多得的價值,從中我們會接收許多不可替代的曆史 信息,何況它並沒有什麽叫人指責痛恨的地方。它讚揚了善良,抨擊了邪惡,絕不是本壞書。正如文革文物成為當今收藏界的新寵、驟然升值、身價百倍一樣,它所 含有的新的價值是不言而喻,而且頗有“升值”的空間。誠然,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它不僅僅是文物,更有文物所體現不出的作用,——那就是點燃青春溫馨記 憶的火把,是我們的一種生活與思想的享受。毫無疑問,它是我們曾經品嚐過的一份美味佳肴,今後亦為如此。
前幾天,我偶去書店。突然,眼前的書架新增了一排嶄新錚亮的書籍,湊上去一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新近推出的又一套紅色經典——
“啊!”這套經典叢書的正中間,赫然擺著心儀已久的那本厚重的典籍——《漁島怒潮》!
“嗖”我伸手抽出一本,速度之快,不亞於火中取栗,以至於連自己也感到驚訝,在場的營業員和顧客無不驚得目瞪口呆。我連仔細檢查一下的念頭也沒有(多少年 了,書籍印刷、裝訂質量堪憂,要想找一本麵容整潔、無皺褶無缺頁少頁、排印齊刷的書難乎其難),就匆忙交上錢,如獲至寶、又怕得而複失地揣回了家。
是金子總會發光,總不會永久埋沒。此書的再版,又一次驗證了這個道理,更是驗證了這部小說它自身的價值。
不知作古十五載之久的薑樹茂先生,聞知此事,是喜,抑憂?
而我卻是欣喜若狂的,宛如千裏尋覓,茫茫人海中陡然見到了自己要找的親人、朋友,真有些喜極而泣。我一氣跑回家,“撲咚”倒在沙發裏,拭一拭手,極小心地 翻開書頁。立時,扉頁上熟悉親切、昂揚奮發的一副彩畫呈現在眼前——是當年《漁島怒潮》的原始封麵圖畫。睹此,撫摸著,恍若昨日,百感交集。
回味良久,這才又翻到正文。“老會長”“二刁蛋”“遲龍章”、“海上練兵”“地雷開花”“大鬧龍王鎮”……一個個鮮活的名字、一節節生動的故事,不是在書中,而是在我的腦海浮現出來,仿佛可親可感、可觸可摸,活脫脫猶在眼前。
——薛中銳渾厚的播講重又耳畔回響……
實際上,回味咀嚼,品嚐陳醴,比吞飲新釀,比屋簷下聽匣子裏播講,更為味道濃釅,妙趣橫生!
此人生之一樂也。
感謝小說作家,感謝播音藝術家。
——兼紀念逝去的薑樹茂,並祝薛中銳健康長壽、青春永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