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探妻”主人公迄今仍在駐守高原邊關
英雄探妻(1992年)
資料圖:崎嶇的高原公路
張良善永遠不會忘記1992年。那年10月,他即將分娩的妻子何桂麗因患感冒住進了醫院。當時,要拉上山的油罐已準備好,次日一早就出發。車到獅泉河,留守處把電話打到分區,說張良善愛人第二次住院,即將分娩,是難產,挺危險的。他駕著汽車在高原上飛馳,大車要5天才能走完的路,他用1天1夜就趕完了。到葉城時,孩子已經夭折,妻子也因大出血生命垂危。他在醫院守了15天,在妻子彌留之際,他含淚問愛人還有什麽話要說,愛人隻是搖搖頭,好半天,才流著淚說,以後,跑山上的路,要慢一些。他悲痛欲絕地埋葬了妻子,然後去買了兩袋水泥、一些沙石,要親手給妻子立個墓碑。墓碑做好了,還沒刻完碑文,他得知營裏要往阿裏送一批戰備物資。張良善主動請戰,他說,我要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愛人的悼念之情。他又一次戰勝了阿裏。從山上下來後,他在妻子的墓碑上親自刻下了碑文。
汽車兵在寒冷缺氧的高原運送物資
眾多的戍邊將士留下了許多令人難忘的故事,故事裏有難以言說的悲歡離合,也有刻骨銘心的愛和懷念。被蘭州軍區授予"高原模範汽車兵"稱號的張良善,隻是他們當中的一個。正是無數像張良善這樣的英雄戰士無私無畏,為國防事業奉獻自己的青春,愛情甚至生命,才換來祖國的安寧,人民的幸福。
張良善——
說起這個名字,恐怕現在許多年輕人並不熟悉。這位1984年入伍的老汽車兵,先後300餘次上喀喇昆侖山和阿裏高原執行運輸任務、上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早在1998年,就被蘭州軍區授予“高原模範汽車兵”榮譽稱號,是那個年代享譽南疆乃至全軍的英雄。
而要說起關於他的一張照片,許多人或許印象更為深刻——胸前掛滿軍功章的他,站在因難產而去世的亡妻墳前祭拜,緊閉雙目,淚水長流……這幅拍攝於上世紀90年代、名為《英雄探妻》的照片至今仍是中國軍人家國天下、重情重義的形象代言,讓無數國人為之動容。
前不久,我們在阿裏軍分區采訪時,無意之中碰到已任阿裏軍分區副政委的張良善,也看到了他現在的妻子伍菊。和大多數邊防軍人家庭一樣,結婚多年他們聚少離多。陪伴著張良善走出當年“英雄探妻”的悲傷後,伍菊在一次次“妻探英雄”的奔波中,編織著這個小家庭自己的幸福……
妻探英雄
1992年,為了讓張良善從悲傷中盡快走出來,戰友們開始張羅著幫他介紹對象。
一個偶然的機會,正在陝西安康老家休假的張良善認識了在當地醫院工作的姑娘伍菊。
第一次見麵,矮瘦、黝黑、其貌不揚的張良善與伍菊想象中軍人高大威猛的形象相去甚遠。而張良善憨厚內向的性格,更讓快人快語的伍菊覺得很是別扭。以至於到第二次約定見麵時,猶豫不決的伍菊悄悄放了張良善的“鴿子”。事後伍菊才知道,那次張良善竟傻傻等了幾個小時。但也恰恰就是這次“傻等”,敲開了伍菊的芳心。第三次見麵時,伍菊想吃涼皮,張良善想都沒想一下子就買了3碗,還嚷著“管夠”。伍菊撲哧笑了,認準了這個心眼實在的男人就是自己要找的幸福。第二年,張良善探家時,用一輛借來的自行車馱著伍菊“過了門”。
婚假還沒休完,部隊一封加急電報就把張良善招了回去,這讓伍菊好一個懊惱。而更讓她糾結的是,她竟然發現自己懷孕了。
在那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有時個把月也難給家裏打一個電話。說不想媳婦,那是假的。夜宿荒涼的達阪上,張良善時常掏出媳婦的照片,打開手電筒瞄著傻樂一會兒。而對於未出世的孩子,張良善反倒有些五味雜陳,他害怕失去,更害怕再一次的失去……
而命運恰恰又一次跟張良善開了個不懷好意的“玩笑”。伍菊分娩時,胎兒臍帶繞頸,差一點沒能下得了產床。所幸老家醫療條件還算不錯,醫院緊急召集專家會診,才最終保住了大人和孩子。
張良善接到“母女平安”的電報時,已是產後一個禮拜,當時張良善正在新藏線的兵站上修車,高興得甩掉扳手、螺絲刀就狂奔起來,跑到腦子脹痛了,才確定這不是做夢。
等到張良善忙完休假回家時,女兒都已經8個月大了。看到丈夫,滿腹委屈的伍菊氣不打一處來:“你那部隊到底有啥好的,竟可以讓你不顧老婆孩子。”張良善一言不發。許久,才低聲說了一句:“等有機會了,去看看吧……”
張良善與愛人伍菊(2015年)
第二年,伍菊踏上了探親的路。
從老家坐火車到庫爾勒,再轉乘汽車到喀什,一路向西。伍菊看著車窗外的房子越來越矮、人越來越少,到最後幾乎連樹都看不到的時候,先前對丈夫的怒氣竟莫名消了一多半。
沒有商店,沒有飯館,一路饑腸轆轆的伍菊又餓又乏。終於,汽車停在了荒漠上的一個簡易棚子旁,司機招呼大家下車吃飯。伍菊要了碗羊肉泡饃,蹲在地上剛準備要喝,一陣風沙襲來,白白的羊湯上立刻撒了厚厚一層“胡椒麵”。伍菊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在了碗裏。“難怪良善胃不好,經常吃這樣的‘調料’,能消化嗎?”
從葉城汽車站到留守處的這段路在當年是沒有公交的,伍菊坐上了一輛老百姓的驢車,在坑坑窪窪的小道上顛得腿都麻了的時候才到留守處。
幾天後,伍菊坐上了丈夫的卡車,隨車隊上了新藏線。山越來越陡,海拔越來越高,頭疼欲裂的感覺讓伍菊漸漸失去了意識。要不是丈夫過一會兒就推她一把,伍菊覺得自己一覺睡過去或許就醒不過來了。
上了新藏線,張良善就不再是伍菊一個人的張良善了。行至“死人溝”,不少車都被顛得拋了錨,作為技術骨幹,張良善一會兒趴引擎蓋、一會兒鑽車廂板。在那個走路費勁、說話吃力的環境中,看著丈夫拎著千斤頂、扛起輪胎還能健步如飛,伍菊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讓她心裏充滿了安全感……
壓縮餅幹就白開水,吃了幾天之後,伍菊實在感到難以下咽。每到一個兵站,跟著丈夫蹲在汽車旁煮麵條成了伍菊最幸福的事情。雖然高原的開水根本不燙嘴,煮的麵條也粘牙,但伍菊吃得有滋有味,還和張良善分享自己的心得:“上一頓想象這是油潑辣子麵,下一頓想成刀削麵……”
從葉城到阿裏要走七天七夜,每到晚上,氣溫降至攝氏零下十幾二十度,達阪上的寒風從四麵八方灌進駕駛室,凍得伍菊直往丈夫懷裏鑽,那一刻,她覺得這是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
張良善的妻子伍菊和女兒張炎君
從阿裏返回葉城留守處,伍菊打電話辭去老家的工作留了下來——不為別的,就為能夠和丈夫一樣,呼吸著缺氧的空氣,吹著幹燥寒冷的西北風,曬著紫外線強烈的太陽光,喝著酸澀發苦的雪融水……
即便是在留守處,一家團聚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張良善駕著車不停往返於葉城和阿裏之間,一個來回就是半個月。和其他軍嫂一樣,伍菊也漸漸養成了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在掛曆上畫“杠杠”的習慣,養成了隻要聽見院子裏汽車響,就會趴窗戶探腦袋的習慣……
一天天習慣了孤獨、守望的伍菊,也習慣了堅強。女兒小時候體質不是太好,在那個交通不便、物資匱乏的地方,為了能夠自己“搞定”女兒的三病兩痛,本是學藥劑的伍菊“跨界”研究起了臨床醫學,開始鼓搗小兒推拿、按摩。一來二去,女兒有個頭疼腦熱伍菊慢慢都能應付自如,在留守處,找“伍醫生”請教的軍嫂們也越來越多。
“咱們隻有守好家庭,老公才能守好邊關。”伍菊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既說給自己聽,也說給那些初來大院不習慣,和老公鬧別扭、發情緒的小媳婦聽。久而久之,“伍醫生”又成了“伍調解員”,群眾威信越來越高的伍菊一度被軍分區“任命”為留守處“指導員”。
即使是過年,張良善也難得在家,不是在阿裏值班,就是在新藏公路上出車。2001年除夕夜,在留守處的伍菊等了半宿也沒能等來丈夫的電話。伍菊越等越慌神,打電話問了一圈,竟沒人知道張良善去了哪裏。這讓伍菊徹底傻眼了,摟著女兒,猜測著各種可能出現的險情,眼淚吧嗒吧嗒滴在了冰冷的餃子碗裏。
原來,當天下午,軍分區後勤部領導帶隊去邊防連送過節物資,車隊返回途經三道口時突遇暴雪,被困在了路上。接到救援命令後,張良善掛上電話,帶著一輛運輸車和鏟車就出發了。上百公裏的道路,鏟車一米一米推進,其艱難可想而知。張良善滿腦子都是救人,早把過年的事拋到腦後,一直到大年初二的中午,才鏟通道路。在返回途中,手機恢複信號,張良善給妻子打去電話,電話那頭的伍菊,想哭,卻早已無淚可流。
張良善與愛人伍菊
時間飛逝,轉眼女兒到了上初中的年紀。為了使女兒接受更好的教育,2006年,伍菊帶著女兒回到了陝西老家。這次回家,伍菊的心裏踏實了許多。因為丈夫的手機信號好了,住的宿舍也整修了,就連吸的氧氣邊防也能自己生產了。2011年春節,阿裏昆莎機場通航後的幾個月,伍菊就帶著女兒飛到阿裏,一家三口終於第一次過了個團圓年。
也就是在那一年,女兒享受邊防幹部子女優撫政策,保送上了第三軍醫大學。送完孩子去學校報到後,伍菊又一次動身去了阿裏,並計劃在那裏陪丈夫半年。臨行前,伍菊連扛帶提加托運,從老家準備了幾大包慰問物資——隻不過,這些並不是給丈夫準備的。
嫁到阿裏十幾年了,伍菊一直就有個心願,想去婆家走走“親戚”,看看丈夫的那些兄弟——邊防連隊的官兵。為了不影響丈夫工作,伍菊把去邊防的時機都安排在了丈夫下連隊檢查、蹲點的時候。到了連隊,伍菊穿著丈夫的迷彩服,跟著隊伍巡邏、下炊事班幫廚,就像一名不知疲倦的新兵。
一次去巡邏,臨出門前,伍菊也和戰士們一樣往兜裏裝了兩個饅頭。等走到開飯的時間點,掏出饅頭卻發現早已凍成了冰疙瘩。伍菊咬了一口,連牙印都沒留下來。同行的丈夫笑了,撿了兩塊石頭,一塊墊在饅頭下麵,用另一塊砸饅頭,把砸好的饅頭屑遞到伍菊麵前。伍菊抓了一把咽下去,卻一下子給噎住了,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有一天,他們隨車隊從連隊趕回分區,沒成想前麵發生雪崩,道路被堵。為了節省燃料,所有的車都熄火了。坐在駕駛室裏,伍菊不一會兒就凍得手腳失去知覺。張良善打開車燈,招呼伍菊下車:“跟著我慢慢往前跑,跑到車燈照不到的地方再返回來。”還別說,這招真管用,一趟、兩趟……漸漸地,伍菊手腳暖和了過來,而迎風流的淚水卻像冰淩一樣凍在了臉上。
正因為體驗到了邊防的苦,在女兒張炎君軍校畢業時,伍菊動了私心,想讓丈夫托關係說說情,把女兒分回老家。張良善嘴上應承著,可一紙命令,女兒竟也被分到了駐葉城的解放軍第18醫院。
伍菊心裏那個窩火,打電話哭著質問丈夫。電話那頭,張良善沉默良久,才說出一句話:“組織對我們已經夠關照的了,娃娃的事,還是別給組織添麻煩了……”
倒是向來懂事的女兒常常反過來安慰伍菊。前不久,女兒輪崗調到了海拔3800米的三十裏營房醫療站,她打電話興奮地告訴媽媽:“我終於和爸爸站在了一個戰壕。”電話那頭的伍菊,抹著眼淚卻強顏歡笑:“下次看你們父女倆可是順路了……”
生氣歸生氣,可誰叫自己當年就是看上了丈夫那老實巴交的實在性格。這不,氣一消,伍菊拎著大包小包又一次飛赴阿裏。那裏,有她的愛人,有她心目中的英雄,有她充滿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