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說明:本文發表後,獲得很多網友關注,作者在此表示感謝。經吸收一些網友的寶貴意見,作者對本文作了補充修改。現再次發布如下:
六十年親曆之中西教育
沈乾若
一. 引言
二十世紀後半葉東、西方的隔絕,令國際教育風向一邊倒。不但西方自我感覺良好,中國人也斷定西方先進無疑。中國的改革開放,除在經濟和科學技術領域學習西方外,教育界也急切地吸收西方的觀念與做法。
然而,隨著中國的崛起,大批中國學生出國留學及中國人移民海外;隨著一次次奧林匹克國際競賽和PISA等國際評估結果的出爐;人們驚訝地發現,對中國和東方教育須刮目相看。
東、西方教育各自經曆半個多世紀的發展變化後相遇,發生了全麵而劇烈的撞擊。現在,美國與西方基礎教育衰相凸顯,而中國教育則大展強勢。在中、西教育態勢逆轉的曆史關頭,西方掀起了一股‘東學熱 ’,欲借鑒中國經驗,重振基礎教育。
不同的聲音總是存在的。“中國學生隻會考試,沒有分析思維能力”,“中國學生死記硬背,不會創新”;類似的指責不絕於耳。有些人質疑中國在PISA評估中作弊,有些人寫公開信給國際經合組織,要求取締PISA評估。大陸和海外某些教育專家說, “造成奇跡般成功的上海和東亞模式是非常有害的。”“美國教育學習模仿中國教育無異於緣木求魚,……,簡直是自尋死路。” 西方數百年的先進不可避免地造成其國民的自大心理,這可以理解;而華人如此妄自菲薄,則令人不勝唏噓。
毋庸諱言,當前中國教育確有嚴重弊端,令國人帶著孩子逃離。智育至上的應試教育,社會上彌漫的極端功利傾向,學生沉重的課業負擔,等等;更不用說教育界內部的黑暗與腐敗,無不令人擔憂。
西方教育的優勢亦不容否認。開放自由的環境,注重全麵發展,鼓勵獨立創新的人性化與個性化教育,為精英人才的成長提供了條件與空間;使得西方人才輩出,創造發明層出不窮,幾乎包攬諾貝爾各個獎項。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對一個國家的教育作整體評價,隻取一個橫斷麵,或者隻看短短的十幾、二十年是不夠的;需要一個大的時間尺度,一個曆史的視角。
我不是學教育專業的,隻能談一談自己六十年的親身經曆及所見所聞,從中認識和比較中國和西方教育。
二. 我親身經曆的中國教育
應當從民國談起罷。雖然不曾經曆,但從書報媒體得以間接了解,亦從父輩的榜樣獲得親身感受。
民國時期,教育得到執政當局——國民政府和各地軍閥——的高度重視,即使艱苦的八年抗戰時期,教育也沒有荒廢。
由於政治上的寬鬆與自由,出現了教育家辦教育的火熱局麵。蔡元培、胡適、陶行知、梁漱溟、晏陽初、張伯苓、黃炎培……,教育家群體燦若星辰;大學教育、中學教育、平民教育、鄉村教育、師範教育、幼兒教育等各個領域,百花齊放,生機勃勃。
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吸收了中外傳統文化的豐富營養,在學養和人格操守上達到了相當高的境界,思想文化界誕生了許多大師級人物。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和楊振寧都是民國培養,抗戰時期在西南聯大完成的大學學業。
在胡適等人的倡導之下,中學教育二、三十年代曾以美國為師,實行了學分製和綜合中學。但美國實用主義的教育思想和體係很難被中國社會全盤接受。隻實行十年,學分製便被廢除,回到班級製;綜合中學被普通中學、職業中學和中等師範‘三足鼎立’的體製取代。
當然民國教育的總體規模與四九年之後無法相比。
1949之後可分為四個時期:
1949-1966:
那一階段教育發展很快,大、中、小學遍地開花。高等教育學習蘇聯,舊有的學校變動很大,同時新建了一大批高校。教育不再為社會上層所獨享,而是麵向全民。由於小學生人數急劇增多,一時無法建設足夠的校舍,很多小學實行二部製,即上午一撥學生,下午另一撥學生,教學質量也未受影響。
基礎教育框架是延續民國時期的。學製為初小五年,高小兩年;初中、高中各三年。依然‘三足鼎立’,不但培養了大量普通中學畢業生,而且技校、中專和中等師範學校分別培養出相當數目的技工、技術員和小學教師,滿足了當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求。
直至1959年,中國一邊倒,高等教育全麵引進蘇聯的體係。這一下都學進去了,融進了我們自己的文化。為什麽呢?除卻意識形態的一致,也許更根本的,是蘇聯體製強調學科的理論性,學生學習的係統完整性的特點,以及對教師學生的嚴格管理,均與中國文化一拍即合。
我1953年入小學,1965年高中畢業。雖然我讀的中學是最好的,但小學極為普通。中學老師非常強,小學老師也不差。他們都是民國和五十年代培養出來的,兢兢業業、嘔心瀝血培育下一代。他/她們通過精辟的授課,認認真真地批改作業,係統而提綱攜領地複習總結等各個教學環節,使學生切實掌握知識。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開發了分析思維能力,獲得了科學文化素養。我的同學中,不論小學、中學還是日後升入的北京大學,都有很多出身勞動階層的同學,受到了同樣好的教育。
尊師重教,濃厚的師生情誼當為一種獨特的中華文化現象罷。回國時總要和同學們相邀著去看望老師。現在他/她們很多不在世了,我們也已是年屆七旬的老人。
當時的教育,德、智、體全麵發展不是空話(政治洗腦另當別論),學生負擔也不重。考大學時,高考複習隻有兩、三個月。我們很少開夜車,更沒有補習一說。現在的中學安排一至兩個學年進行高考複習,大大壓縮了正規授課,學生寶貴的青春時光被白白消耗;教育部早該明令禁止的。
缺點當然也是有的,即管得過死,難以自由發揮;獨立思考和動手能力較差;等等。不過我們每學期都有兩周勞動,多是去農村。對城市學生了解農村、了解底層生活很有必要,也是很好的鍛煉。
盡管政治運動接二連三,學業教育並未受到很大影響。隻有大躍進時,大學裏搞極左,學生與教師一起編寫教材等。我所在的小學在操場上建了兩座小高爐,時間不長;記得之後我還被派到相應的展覽上作解說。讀初中時,正值三年大饑荒,北京市民的糧食配給雖然也低,但不到饑荒的程度,中小學教育得以正常運作。
中蘇交惡之後,教育界搞了‘去蘇聯化’,但喊喊口號而已,沒有大的觸動。
高中三年,國家從困難中緩過來,而且一度發展得非常之好。 然而,大權旁落的毛澤東不甘心,又搞起了階級鬥爭。農村搞四清,學校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學雷鋒,大樹特樹毛澤東絕對權威。青年學生的思想愈來愈左傾,愈來愈極端;人群開始被撕裂,直至發展成為文革。但即使如此,學業教育依然照常進行。
中小學十二年係統、完整、嚴格的教育,為我,也為許許多多的同代人奠定了人生基礎。
1966-1976:
十年文革,天下大亂。過去十七年的教育被批判為‘資產階級專政’。我所在中學的校長在文革中第一個被自己的學生打死。我的初中英文老師、高中政治老師、曆史老師都自殺了。因為學生不肯學習,高三數學老師人一下子急癱了,從此拐杖不能離身。
我於一九六五年考入北京大學物理係,七零年畢業分配到河北農村。勞動兩年之後在農村中學執教。七四年轉到工廠工作。
文革初期,普通中學癱瘓了,職業教育更被全部摧毀。高考被取消,上大學靠推薦。我所在農村的支部副書記,一個隻讀過幾年書的女青年,成了北大的工農兵學員。
勞動期間,我曾在村裏的小學教數學,並破天荒地開起了英文課,教材當然自編自印。到農村中學之後,我教的是數學和物理。文革期間的農村中學,一班六十多個學生;大樹鋸成板當課桌;學生一個緊挨一個坐著,考試必須分A、B卷。盡管條件十分艱苦,但不乏優秀好學的學生。
五十年代後半期和六十年代前期出生的一代人受文革影響很大。其中一些人後來自學英文等專業,考取大學,成為專門人才。但理科自學成才的則比較少。
1976-1989:
四人幫垮台後胡趙新政的十年,是四九年後最好的一段曆史時期。人心很順,朝氣蓬勃,對國家的發展滿懷希望。不但經濟,科學教育和文學藝術也迎來了另一個春天。77年恢複高考,基礎教育很快走上了正軌。社會上彌漫著濃厚的讀書風氣,人們都想著‘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
不過職業教育至今未能恢複文革前的水平,令人遺憾。
另外,學生負擔過重的現象在這一階段開始產生,當然程度比現在遠為遜色。這一方麵緣於高考競爭大為激烈,同時由於數量激增,教師質量不如文革之前。當時我的孩子讀清華附小,我還跑到學校要求老師減少家庭作業。
這一時期我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讀了碩士,八一年到北方交大教書,曾擔任理論力學教研室副主任。學生都是高考錄取的,教育很正規,盡管有些學生漏洞不少。還記得上習題課時如何想方設法糾正學生的錯誤概念,一步一步教他們解題方法。也教了一些坦桑尼亞留學生,但程度很差。因為是國際任務,好歹得讓他們過關;心裏非常糾結,覺得砸了我們自己的牌子。
有感於國內教學方法灌輸有餘而啟發不足,我寫了論文若幹。其中一篇題為‘認識論與教學法’,發表於《北方交通大學學報》。我主張教學遵從認識規律,從個別的、具體的現象與問題著手,引導學生探索規律,實行‘引路式的教學’,開發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
我1986年出國。
1989-現在:
二十六年前長安街上橫衝直撞的坦克,碾碎的不止是青年學生的軀體,也是中國人對國家前途的憧憬與希望。
沒有了信仰,沒有了追求,中國社會一年年腐敗、變質;教育又怎能繞得開?功利傾向愈來愈嚴重,課業負擔變本加厲,農村和其他社會底層孩子的讀書機會日益減少,很多學校和教育機構被腐敗分子把持,不擇手段地為個人謀取私利。這一切受到社會上上下下的激烈批評。
然而,在所有這些表象的背後,我們必須看到:中國今天的教育是從昨天走過來的。教育體製沒有變,內容沒有變,教師隊伍也沒有大的改變。就像一個水果,表皮爛了,但果核還在。
另一方麵,改革開放後的中西交流使中國得以吸收西方教育的優點,也為中國教育帶來了一些積極的變化。如選修課的引入,教學方法和手段開始多樣化,乃至高考自主招生等。
僅以小學數學教材為例。盡管尚有不如人意之處,然而總體來看,國內教材選用了多種多樣的實例,讓學生產生對數字和四則運算的直覺,從而能夠牢牢地掌握知識,非常適合小孩子學習。比我們當年的教材更為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豐富多彩。看得出不少地方吸取了國外的養分。但總的思路是中國式的,是反複改進和錘煉的結果。
今天,國家經濟建設和海外留學從業的一線主力大都是文革後培養的。他們的知識結構比較全麵合理,文化素養也不錯。他/她們是幸運兒。極端功利的應試教育影響最甚的是九十年代後入學的年輕人,包括現在就讀的學生。不過與文革中被耽誤的一代不同,這些學生還是學到了知識的。
三. 中國基礎教育總體評價
綜上所述,將中國基礎教育放在一百年的時間尺度下來衡量,重點看過去的六十五年,我以為它的定位是:中央集權的管理體製,學科教育為主線,係統嚴格規範,將大多數青少年培養成有較高知識文化的人材,為經濟建設和社會服務。
結果基本上是成功的。當今中國高速發展所依賴的,正是幾十年來培養的人材。不但如此,改革開放後的三十餘年,中國還向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輸送了大批科技力量,在世界範圍的科技與經濟發展中發揮著作用。
筆者認為中國教育具有下列優勢和經驗,值得西方借鑒:
第一,著眼於社會整體文化水準的提高,而非少數精英。精英成材可以靠自身與家庭,普通人的成材卻必須倚賴學校,倚賴公立教育。中國將幾代人培養成對社會有用之人;為科技與經濟發展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雄厚人力資源。這在當今世界是了不起的成就。
第二,中國在學業教育的三大方麵都抓得很嚴,而且一抓到底:教學大綱的製定與教材的編寫,及其實施與考核;教師培養、資格標準及教學監管;學生的班級製和嚴格管理;從而為學業教育質量提供了切實保障。
所謂精英,除智商高外,自律能力必不可少。很多精英可以自學成才。然而普通人做不到,不但孩子,成人也難。所以,大多數人的教育,嚴格是成功的基本條件。一個‘嚴’字,可以說是中國教育的特色。
當然,如何既‘嚴格’又‘靈活’,也是擺在中國教育麵前的課題。
第三. 理科乃中國教育強項。掌握理科的知識與技能,教學不但要嚴格,且須係統、完整;學生在學習時必須全力以赴。零敲碎打、東拚西湊、潛移默化的做法對文科可能奏效,尤其是語言學科;但對理科而言,全無效果。故從小學數學開始,中國理科教學的一整套做法:大綱與教材,課堂教學與課後作業、以及複習考核,對其他國家均有借鑒價值。
中國理科教育亦有缺陷。第一,課堂教學灌輸多,啟發不夠,因而探索性、批判性思維的開發訓練較少。第二,教學方式單一,不夠多樣化,尤其欠缺西方廣泛采用的學生自主課題研究的模式。第三,重理論,對實際應用重視不夠,實驗動手太少。這種種弊端造成中國學生‘創新能力差’的短板。
但一般人們對中國教育的詬病,‘死記硬背’、‘考試能力強,思維能力弱’等等均帶有偏見,不符合實際情況,貶低了中國理科教育。實際上,通過係統嚴格的學習,中國學生獲得的不僅是知識,還有很強的邏輯思維能力和科學素養;而且總體來看,其他國家的學生無法相比。數理化奧林匹克競賽和PISA等國際評估中,中國學生取得優異成績,所依賴和展示的正是這種能力和素養。‘死記硬背’是萬萬做不到的。‘死記硬背’是素質較差的教師和學生的通病,而不是中國教育的特征。
若中國學生果真能力低下,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怎會想方設法從中國招收大量研究生,來充實本國高科技和高等教育的教學科研隊伍呢?
實際上,中國教育中死記硬背的主要是政治、曆史等文科課程。理科學習,學生基本上能夠理解,死記硬背的現象並不普遍。反而西方的理科教學,由於教師講得不透徹,學生基礎又差,弄不懂為什麽,不得不死記硬背。但西方文科教學頗有精彩之處,如小小的學生就開始討論環境、犯罪之類的社會問題,發表自己的見解,令中國人眼界大開。
總的來說,中國教育體係的弊端是教育製度的過度模式化與強製性,學生個性發展空間的欠缺,特別是缺少頂尖人才、偏才和怪才成長需要的自由環境和施展空間。因此,盡管培養了大量初、中、高級人才;但比較雷同,個性不足,批判思維與創新能力不足,難以產生尖端人才和大師級人物。
還需指出,四九年後中國教育功利性較強,欠缺人文精神;教育過度行政化,而非教育家辦教育,等等;也是中國教育的重大問題。向西方汲取營養的同時,繼承民國傳統將為中國教育帶來生機。
至於當下讓中國人逃離的極端功利化的應試教育,學生過分沉重的學業負擔,等等,很多是伴隨社會變質而產生的;也可以隨著社會風氣的扭轉而改變。
四.我在加拿大的求學執教及辦學經曆
出國後我來到加拿大西蒙菲沙大學數學係讀博士,那時全校中國來的研究生共四十餘名,現在該有三百多人了。讀博士期間一直作助教,輔導本科學生;也曾教過一門‘機械振動’。我驚訝地發現本地學生的數理基礎相當差,教他們比在國內教書困難得多。
獲得博士學位後,正值北美經濟衰退。我拿到一份臨時性的教學工作,在一所社區學院講授微積分。這裏的學生更離譜,經常抱怨試題難,說某某老師沒講到就考,不公平。其實放在國內不過是知識靈活運用的問題。這些學生中能夠學懂微積分的比例很小。我講課細而又細,試題難度一降再降,打分時寬了又寬,才可能讓半數以上學生過關。一個西人學生對我說,他非常羨慕中國學生。中國學生基礎好,父母還供子女上大學。而他們學起來很吃力,又得自己打工掙錢交學費,非常辛苦。
三年後回到大溫哥華地區,索性依從自己濃厚的教育情結,於1997年辦起了一所補習學校。學校為華裔學生補習數理化和英文等科目,也有西裔和韓裔學生參加。
名為補習,實際上采取正規完整授課的模式;因為學生缺的太多,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辦法收效不大。十五年中,教出了近兩千學生。有些學生數理化均在這所學校讀,連讀數年,從而奠定較為堅實的基礎。我本人講授高中和大學一年級的數學和物理課程。學生補習後都有大幅度提高,不少學生考上多倫多等大學。
這所補習學校在大溫地區口碑非常好。本人於2012年退休,學校已轉讓。
親身體驗對人的認知極其重要。俗語說,‘隔行如隔山’,信然!同是長年在海外教書,理科和文科教師的感受大不相同;同是在國外生活多年,未曾深入教學一線的很多華人對國外教育還是茫茫然。
通過這十五年的教學,我了解了加拿大學生的真實程度。‘丹麥與中國初三學生的對比’一文揭示,丹麥15歲學生居然不知道二百的百分之五十是多少,其實加拿大學生也未必搞得清分數如何相加;丹麥學生不了解a2 x a3 = a5,,加拿大學生也鬧不懂為什麽a0 = 1。至於牛頓三定律,歐姆定律等,高中學生沒幾個說得明白。凡此種種,例子舉不勝舉。
我也明白了西方的數理化是怎樣教的,學生程度為什麽差。在辦學執教的同時,我經常發表文章,或舉辦講座,分析加拿大教育與中國大陸的異同,以及優劣得失,為華裔社區提供教育資訊與參考意見。
以下著重談一談本人從卑詩省普通公立學校了解到的弊端與問題。美加兩國尤其美國東部有很好的公立和私立學校,為大學輸送優秀學生。由於經曆與視野所限,筆者對這些學校少有了解,故本文不涉及。
五. 西方基礎教育弊端分析
長期的實踐與思考告訴我,西方公立教育的弊端在於從體製到教學的過度鬆散,自由度過大。具體而言存在以下方麵的問題:
第一. 教學方式及教師責任心,對教學結果的影響最為直接。和中國大陸一樣,國外也有些教師課堂教學認認真真,兢兢業業;可惜不占主流,多數教師授課比較隨意,總的來說有以下四‘不’:講得不夠,有的甚至不講,讓學生看筆記,做題,有問題再問;不記公式;不改作業;不發考卷,隻能課堂上看一看,為的是一套考題可以長期使用。
相應的,相當多的學生概念搞不清,公式不理解,套公式做題湊答數。考完就忘,還以為理所當然。我在課堂上經常提問。本地學生往往在發呆,等老師給答案;隻有中國大陸來的學生在思考,而且有思路。說中國學生死記硬背,西方學生思維能力強?我多年看到的恰恰相反。
上述教學方式對大多數學生來說行不通。中、上等學生疲於應付,勉強過關;資質差或無心向學的則完全放棄。不過,教師灌得少,造成了壓力,也提供了空間,使少數資質優異,好學上進的孩子培養起自學習慣和能力,進入大學後更有競爭力。
西方所秉持的鼓勵獨立與創新的理念,和從小學即開始的學生自主課題研究等教學方式,非常寶貴。如何根據課程特點,采用多樣化的教學,以達致最佳效果,是中國與西方共同的課題。
第二,教師資格與教學管理。教師授課隨意的原因是校方和教育當局對教學缺乏監管,更沒有中國教研室的設置。基本上教師各自為政,負責與否全靠自覺。
教育當局和校方對任課教師也沒有嚴格的專業要求,體育教師也可以教數學。小學則通常實行大包幹,英語、數學、科學、美術、手工等,皆由班主任老師負責。這樣的分工,教師負擔重,效果卻很差;事倍功半。文明進化到現在,不知西方基礎教育的專業化程度為何如此之低?
其實,有些教師自己對所教內容也不甚了了,如何給學生提供清楚透徹的解釋?
故加強教師培養和教師資格認證,強化對教學的監管,同時改變教師分工模式,對西方來說十分緊迫。
第三,課程設置、教學內容及考核。西方學校課程設置上的優勢是種類多,除必修課外,亦有各種各樣的選修課;而且同一門課分為多個檔次,如數學有升學類、應用類, 還有基礎類;以適應不同類型學生的需求。
問題出在理科的教學內容與深度。以卑詩省數學為例,九十年代的數學大綱還過得去;然而之後中學數學內容一減再減,深度一降再降。幾何、統計、二次曲線等很多內容統統被砍掉,以至高中畢業生連‘相似三角形’都未曾聽說!而小學采用脫離實際、脫離學生認知水平的所謂‘發現式數學’,基本四則運算都未能掌握,更不知如何運用。
西方自六十年代起廢止了初中階段物理、化學和生物的分科設置而采用綜合理科。由於極少合格師資,綜合理科非但達不到為理工科奠定基礎的目的,即使作為科學普及也十分勉強。西方學生大多視理工科為畏途,高中選修數理課程及大學進入相應專業的人數日益減少,已形成相當的危機。
課程考核方麵,卑詩省實行百年且十分有效的全省中學畢業統一考試,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後被取消,隻留下英文一科。如此一來,麵臨畢業的學生和教師都泄了氣,不再抓緊,不再用功;學習效果一落千丈。小學四年級和七年級的‘基本技能測評’,包括閱讀、寫作和數學三項,是卑詩省所剩不多的全省統一考試;教師工會也不放過,幾年來一直在鼓動取消。
第四,學分製問題。美國中學自二十世紀初開始實行學分製,至今已一百多年。中國學習美國,也搞過學分製,十年後卻在一片反對聲中收場。經過百年試驗,現在結論擺在眼前。學分製固然給了學生主動權,尤其是給了精英學生自由成長的空間;但由於無法組織固定班級,造成學生管理的極端鬆散。
與偏重智育的中國小學相比,西方小學的班級更人性化。班主任照顧孩子的全麵成長,體魄與健康,生活自理,情緒控製,禮貌與人際關係,等等;教室也更像一個溫暖的家。然而一入中學,班集體、班主任和固定教室一下子都沒有了。對於尚未成熟,無甚自律能力的十三、四歲孩子,其結果可想而知。學校裏為什麽流行反智傾向?中學生吸毒怎會成為嚴重問題?高中畢業時,加拿大四分之一的孩子已經輟學;美國比例更超過三分之一。這一切均與學分製下‘放養式’的學生管理直接相關。
十幾歲的青少年同樣需要集體生活,需要一個歸屬和親密的夥伴。中國人都深有體會,步入社會之後最為懷念的,往往是中學時代的班級生活與同窗好友。將班級製延伸至中學,至少初中,是西方扭轉其教育頹勢的必要舉措,選修課可以逐步引入。
第五,綜合中學的建製。美國和加拿大中等教育不分流,不設或很少中等職業技術學校;或中等師範學校。專門的職業教育隸屬於高等教育。學生不論職業取向如何,均須讀完普通中學,才能接受職業教育,或加入勞動大軍。故美加中學稱為‘綜合中學’。
綜合中學任務繁重。除學業教育外,還須承擔部分職業教育功能。各類學生捆綁在一起,不可避免地顧此失彼。不但升學類為就業類陪綁,就業類的需求亦未能得到滿足。在升學類學生忙於報考大學的時候,這些學生卻無所事事,虛度光陰;甚至沾染上吸煙、吸毒、校園欺淩等不良習氣。
為了多數學生能夠拿到畢業證書,所謂高中畢業,除英文外,其它科目大多隻要求初中水平。而且近年來還一再降低標準。可見,高中階段學業教育與職業教育分流的雙軌製較為合理。不分流不足以滿足學生多樣化,多層次的需求;不分流無法因材施教,使學生各得其所。
歐洲國家如德國,設立中等職業技術學校。隻有北美,多年來一直堅持綜合中學的單軌製,需要改變。
第六,地方分權的教育管理體製。與中國截然不同,加拿大和美國的基礎教育由省或州一級管理,聯邦不設教育部,隻設一個委員會起協調和對外的作用。
集權或分權是教育領域反複爭論的焦點之一,兩種體製當然各有利弊。每一種體製長期實行後其弊端逐漸積累,出現向相反方向轉變的呼聲與趨勢是必然的。
美加教育中的許多弊端,是分權的結果,是權力濫用的結果。如卑詩全省中學統一畢業考試,幾位政府大員一拍腦袋就取消掉了。實行了一百年的一項製度,包含多少前人經驗的結晶嗬。資曆不夠的人手握重權,可以任意做出改變,教育已經被折騰得不成樣子了。
至於美國,權力不止下放到州一級,教育經費競由下麵的各學區自行籌款撥款,使貧者愈貧,富者益富;公立教育無法發揮促進階層流動,保障社會平等的功能;使社會加速兩極分化。
但以2010年美國頒布‘各州共同核心標準’為標誌,美國開始嚐試實行國家課程,聯邦與各州之間的權力界限已得到鬆動。
筆者之見,基礎教育乃國家民族的百年大計,需要集中國家的人力物力,進行深入的研究,製訂長遠的規劃,做出科學的決策。一省或一州的力量與水平是不夠的。當然亦不能統得過死,限製多樣性和探索創新;故集權下的分權較為理想。
加拿大聯邦政府需要設立教育部,把課程、大綱、教材及其它大的方麵管起來。
(此處所指僅限於中小學教育。大學教育功能不同,不在此列)
綜上所述,二十世紀後半期開始的西方基礎教育的衰落,乃從體製到教學以及社會文化風氣造成的,是全方位的;是教育不作為、過度自由化的結果。
六. 形勢與願景
中國與西方教育是從理念到實踐都截然相反的兩個體係,現在已走到各自的極端。四九年後中國帶有強製性的嚴格教育,從整體上提高了國民的知識文化水準,卻未能造就相應的頂級領軍人才。美國和西方教育提供自由寬鬆的環境,精英人才得以脫穎而出,但大多數民眾未能獲得像樣的教育,幾代人被荒廢了。
二十世紀至二十一世紀初期的美國得天獨厚。強大的經濟實力和世界老大的國際地位,像磁石一樣吸引了其他國家的人才來到北美大陸,為美國服務。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國的科技人才被美國挖走。印度的知識階層很早開始移民北美。以蘇聯為首的東方陣營解體之後,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的科技力量大都轉移到了美國,其教育從此失去競爭力。改革開放後中國培養的人才也大量湧入美國。據統計,至2011年,在美國的中國大陸及港澳台移民為二百多萬,25歲以上人口中,45.4%擁有學士學位,26.1%擁有碩士及以上學曆。而本土人口這兩類的比例分別為28.5%和10.3%。
美國之所以敢於放鬆本國的基礎教育,在於源源不斷的高層次移民能夠支撐起它的科學技術和高等教育。然而,美國獨霸世界的格局能夠一直延續麽?一旦失去眼前的優勢,哪怕隻是部分地,都會對美國帶來沉重的打擊。在美國已從世界權力巔峰跌落的今天,這不能不引起高層和民間有識之士的極度擔憂。他們欲借助中國提供的坐標,探尋問題所在,找出解決良方,以挽救基礎教育。事實上,美國聯邦政府和某些州已經邁出了步伐,而且成效初顯。
但從西方普通民眾的意識來看,要讓整個社會警醒,路還很長很長。特別是教師工會代表的左傾思潮和勢力,從自身利益出發,拚命維護現有體製,抵製學習中國與東方教育。在加拿大卑詩省,兩年前英文媒體曾經開了一個口子,討論東、西方教育的利弊得失;現在這樣的話題一律封殺。
事實上,世紀之交基礎教育的加速衰落,正是拜左傾思潮所賜。這一思潮將原本正麵的觀念,如尊重孩子的個體差異與個性發展,培養獨立意識與創新能力,等等,推向了極端。結果適得其反,過猶不及。
近年來流行的所謂‘21世紀教育’口號,更將‘個性化教學’強調到不適當的高度,抹殺學生學習過程中的規律與共性,對班級整體授課釜底抽薪。這些做法是對傳統教育輕率而粗暴的否定與顛覆,是在改革進步名義下的倒退。
課程標準的製定和教材的編寫亦然。中國課程標準與教材總是在原有基礎之上改進,所以越改越好。而西方新標準和新教材的引入,卻另起爐灶,標新立異,推倒重來。時下流行的小學數學教材已是瘡痍處處,麵目全非,沒有了根。當‘創新’概念本身也被推到荒謬的極端,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當數以千萬計的孩子可以任意被當作試驗品時,這樣的‘創新’是很可怕的。
再者,任何政策的推行都需要適當的社會土壤。西方社會彌漫的自由主義、享樂主義和不思進取之風,正是這樣的土壤。在卑詩省,以增加工資為目的,不計社會損失的教師罷工接二連三,乃是這一社會風氣的突出表現。為此,西方付出了幾代人的慘痛代價。難怪有些上了年紀的知識分子談及此憂心如焚,甚至痛哭失聲。
回過頭來再看中國。中國是有著數千年文化積澱,而且未曾斷代的文明古國。中國的經濟文化在世界曆史中長期處於領先地位,隻是最近兩、三百年落後了。延續一千多年選拔官吏的科舉製,固然由於重文輕理而製約了科學技術的發展;但同時也在中國造就了尊師重教、勤奮向上的文化傳統,這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獨樹一幟。中國教育正是得益於這一文化傳統。
一百多年來,中國社會經曆了多次社會動蕩與政權更迭,然而教育沒有垮。在曆史上數次教育危機麵前,中國人對教育的高度期望發揮了關鍵作用。三十年代初由學分製回歸班級製,文革過後教育的快速重建,國內中學對綜合理科的抵製,近年來對教育資源貧富不均的抨擊,等等,以及當前海外華裔對所在地某些教育政策的批評與抗爭,均為明證。
中國的基礎學業教育在世界上確實遙遙領先,對此應當實事求是。與此同時,學習西方仍然十分必要。西方世界創造了輝煌的現代文明,使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要吸收其中的精華,包括與教育相關的理念與做法,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好的是社會對此較有共識,有動力。
國內對西方教育的研究之係統、全麵以及信息之快速,令西方教育界歎服。遺憾的是信息來源多為二手資料,最重要的實踐檢驗和親身體驗仍顯欠缺。作為生活在西方的華人,最不願看到因缺乏切實了解,國內教育界將國外的弊端與問題當作經驗來學習。有如此眾多的留學生和移民在海外,其親身經曆和體驗當為寶貴的資源;希望能對國內教育有所幫助;學習西方時去除盲目性,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2014年中國開啟了教育的綜合改革:高考改革方案公布,將設置自選學業水平測試和綜合素質評價,和一次性統考一道作為大學錄取的依據;職業教育的全麵規劃,將為廣大青年成功成才開辟多種途徑;體育方麵,以‘校園足球’為切入點,扭轉青少年體質下降的態勢; ……。這種種舉措,一方麵建立在中國多年教育實踐的基礎之上,同時也吸收了西方很多成功經驗。
本文開頭所引‘美國教育學習中國是自尋死路’的奇談怪論,完全站不住腳。分別走向極端的東西方教育需要互相學習,向中間靠攏。成功的關鍵在於揚長棄短,找到兩極之間的平衡點,片麵與極端終歸要失敗。任何一方都切忌‘將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滑向另一個極端。
當今世界東西方教育的相遇、撞擊乃至滲透互補,為教育發展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盡管道路還很漫長,東西方教育互相融合的時代畢竟已經打開了大門。人們有理由期待,一個更為科學合理的基礎教育體係在這樣的撞擊與融合中誕生。
作者:
加拿大博雅教育學會會長 沈乾若 博士
北京大學物理係畢業,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工學碩士,加拿大西蒙菲沙大學數學博士
中國大陸和加拿大數十年大、中學教學及辦學經驗
2015年1月
感謝:本文融入了博雅教育學會理事高建新博士和袁勇博士的意見,謹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