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聽說盛雪,是在十二年前,她寫的《遠華案黑幕》出版。倫敦唐人街的書店老板一氣進了兩百本。老板告訴我,幾天之內就賣光了,這是書店開張以來從未有過的。後來我又讀到盛雪的詩集《覓雪魂》。無論是寫鴿子、寫晚雲、寫丁香花,還是寫憂國憂民,她筆下源源湧出的絕妙詩句,每每令我愛不忍釋。
眼前的盛雪,身份是民主中國陣線主席。我這次來加拿大,就是參加她主辦的“我們共同引領變革——第六屆全球支持中國及亞洲民主化論壇大會”。自1989年八月出國以來,盛雪以作家的敏銳,詩人的激情,投入到推動中國走向民主的運動中。如今的她,儼然已是名聞天下的民運領袖,這一路的風雨,備嚐艱辛,該有多少故事等著我去探尋?
(二)
采訪時斷時續,一個問題始終縈繞在我的大腦裏:為什麽盛雪會走上民運之路?我當然不認為搞民運隻是男人的事,但,你麵對的是中共,一個既空前專製又空前殘暴的政權。風險、危險、凶險,無處不在。作為女人,往往難以承受,還得耗盡你的心力、精力、體力,還得放棄很多。
盛雪把原因歸結為信念,一種從家庭和個人生活經曆中產生的信念。文革開始前,曾就讀於東北大學、燕京大學、外語學院的父親,被當權者定為“國民黨特務”,父母雙雙開除公職,一家五口被趕進一間隻有八平米的房子裏居住。文革開始了,抄家、打人、批鬥輪番上演。盛雪五歲時,和妹妹一起被送到東北農村的姥姥姥爺家寄養,三年後才回到北京。為了生存,父親做了泥瓦匠;而母親帶著三個孩子清早出門掃居住的胡同街道,每月掙七元五角錢。路過的朋友、鄰居們投來的目光,或鄙夷,或漠然,或幸災樂禍,幾乎見不到同情。當時的盛雪還不到十歲,除了艱辛就是屈辱。在北京衛戍區大院斜對麵的小學裏,她這個從農村回到北京,出身反動家庭的女孩,成了同學們取笑欺負的對象。剛把媽媽新買的白襯衫穿到學校,就被同學用圓珠筆在後背上畫了一個大叉。過生日時得到的心愛的鉛筆盒,也被無緣無故折成兩段。至今盛雪一閉上眼,腦子經常會回到那個受歧視、受欺負的年代:“就像看到一張退色的照片,黃黃的、灰灰的色彩。”
(三)
從十一歲上中學起,盛雪的反抗性格便漸露頭角。她開始打架,隻為了不再受屈辱。盛雪在學校總是愛幫助別人,不怕累,主動為班裏打水、做衛生。但“家庭出身不好”的社會烙印始終跟隨著她,她依然被人欺負。忍無可忍了,盛雪出手了,把經常衝著她口吐惡言的女孩,推倒在路邊的白菜堆上,撕破了對方的襯衣兜。女孩除了跑到老師麵前哭泣告狀,從此再也不敢挑釁。學校裏誰要受到欺負,盛雪也會施以援手。一次又一次的打抱不平,使她名聲大震,被一些年輕人戲稱為“西單小紅”。
麵對這樣一個具有女俠情懷的學生,而且不聽話,不服管,做事有主見,還有號召力,專橫的班主任豈能容忍,決心要製服盛雪,采取的是中共整人的慣用手法。他給盛雪戴了頂可怕的帽子:家庭有嚴重曆史問題,本人思想反動。動不動就在班裏組織開會批鬥盛雪。立班規不準同學們跟盛雪來往,理由是這個比所有同學小一歲的瘦弱女孩會“拉攏腐蝕青少年”。還使用計謀將盛雪和她的知心朋友活生生給拆散。甚至準備把盛雪送去工讀學校(青少年勞教所)。
班主任的淫威沒有嚇倒盛雪,反而促使她開始動腦子思考:為什麽我要比別人有更多的挫折?過去她隻為家庭與個人的苦難而焦慮、悲傷,如今她把目光投向社會,尋找根源。盛雪父親有一個被打成右派的學者朋友,在火葬場抬屍體。父親常帶上盛雪去看他。聽著他們聊天中的唉聲歎氣,盛雪就想:當初都受過良好教育,有修養,有知識,有抱負,竟活得如此可憐、可悲,究竟是什麽造成的?
1978年北京西單民主牆啟迪了她。來自全中國的人,成百上千,匯聚在這裏,有訴說個人遭遇的,有揭露社會問題的,有批評中共領導的。16歲的盛雪幾乎天天都去看滿牆的大字報,聽人們的議論。在這個以“大老爺們兒”為主體的人群裏穿來走去,盛雪得出了結論:中國社會製度有問題,不公正,不人道,特別殘暴。兩年後她在廢舊物資回收公司當工人,一個每天來送料的獨臂殘廢人引起她的注意。中午吃飯,殘廢人手裏總是端一碗糊糊或拿兩個窩頭,一撮鹹菜或放點醬油,從未見他吃過肉和新鮮蔬菜。盛雪經常蹲在他對麵,與他聊天。在日記裏盛雪寫到:每天看著他,我就告訴自己,將來我一定要做點什麽事,來改變中國社會。
隨後幾年,上職工大學,組織“文學社”、“讀書會”,在北京電視大學校刊和《管理世界》雜誌做編輯,人生漂泊,她從未放棄過探索。六四屠城更加快了她尋找救國救民的道路。出國剛三個多月,盛雪就與四位朋友在唐人街一家中餐館裏,商議組建民主中國陣線多倫多支部和加拿大分部;1990年4月,加拿大分部成立,她當選為副主席。路在何方?路在腳下了!
由於民運與人權活動家的身份,使得盛雪兩次錯失駐校作家的機會。十八年後,盛雪來到卡爾頓大學做駐校作家,辦公室窗戶麵對著風景如畫的麗都運河。在這裏盛雪對記者說:到大學去,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小站。搞民運,是我整個人生的旅程。
(四)
旅程卻又何其顛簸。
一開始民陣在加拿大有五個支部,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民運組織一樣,湧進來很多激情洋溢的人。沒過幾年,幾個支部全都沒了,多倫多參與初創的人隻剩下盛雪和今年85歲的韓文光老人。散走的人中,原因各異,有想利用“民運”申請居留,目的達到人就消失了。也有人以為做官的機會到了,中共政權很快會垮台,他們回去就是接收大員。當然也有心灰意冷或者生活變遷的。有個後來據說搞軍事研究的,參加民運沒幾天,突然向盛雪發難,聲稱盛雪是特務,糾集了一些人,列出的罪狀多達十八條,最後一條是盛雪態度粗暴。搞笑的是,沒過太久此人就脫離了民運,自扮自演成了一“軍事戰略家”,公司也搬到中國去了。
我問盛雪:你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她急切打斷了我的話:老是有人這麽問,事實上,這不是什麽堅持,而是忠實於我自己,按照自己的心願生活。隻是,你要麵對太多的難。
這樣的難,知多少?青春流逝,你得放棄許多工作和掙錢的機會、生活中的閑適與樂趣。你甚至得賠上健康,失去親情。即使在民運圈裏,作為女人,麵臨的挑戰真不少:如果你表現強悍、粗魯,他們會把你當作男人;如果你顯得柔弱、優雅,他們又會把你看成非常怪的女人。如盛雪所說:這是一個被承認的過程,需要你真誠,需要你付出,需要你展示你的能力和才學。一個女人和一群男人結成哥們兒一樣的友誼,同時,你還得是一個女人,不能因為搞民運,就放棄了女人的特征。
(五)
很少有人像盛雪那樣幹勁十足。剛剛到加拿大的幾年間,她做過不下十五種工作:餐館、加油站、洗衣店、美發廳、模特兒、演員,甚至到農場拔草。民運一有活動,不能上班,她就辭工去參加,活動結束再找工。做咖啡店老板時,一次李鵬訪問加拿大蒙特利爾市,為參加當地的抗議活動。盛雪臨時雇人看店,驅車六百六十多公裏前往,活動結束後,連夜趕回,第二天照常開店。1997年起,她做了自由亞洲電台的記者,繁忙之餘,仍能把許多活動組織得既轟轟烈烈,又井井有條。
從1990年到現在,她年年參與主辦紀念六四活動:在中共使館前示威、到市區遊行;開座談會、研討會;上街發傳單、舉行燭光悼念會。參與活動者曾達上萬人,至今仍有兩三百人。她還不斷接受電視台、電台、報刊的采訪。在加拿大國會、政府機構、國際人權組織、筆會和作家的活動,海外民運的大小會議上,到處能聽到她呼籲人權、自由的演講聲。
數不清有多少次絕食了,坐在中共領事館門前聲援、抗議,為被關押的王軍濤、陳子明、艾未未、劉曉波、劉賢斌……為自焚的藏人、遭受迫害的維吾爾人……經常是在大冬天,有時氣溫會低到零下20度,身上裹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再披上毛毯,仍然凍得牙齒一碰就咯咯響。又有胃病,血壓、血糖也低,每次絕食她都堅持下來了。
誰說盛雪所做的這一切對中共政權沒有殺傷力?看看中共對盛雪的又恨又怕吧。什麽是殺傷力?這就是。
(六)
凶猛的報複,隨之而來。
父親去世時,盛雪沒能回家。八年過去,中秋將至,盛雪思鄉情濃,直飛北京:媽媽,女兒回來看你了。
軍警已等在飛機出口。先行關押審訊,然後武力遣送:由一名武警端槍逼著盛雪從懸梯走上回多倫多的飛機。走到一半,盛雪情不自禁回首再看一眼故國、再看一眼身後的北京。武警舉起步槍,用槍托頂住盛雪的後背,嘴裏吆喝:快走!快走!盛雪怒火中燒,感覺頭發都豎起來了。“當時真想把肩上的挎包掄起來,砸到他頭上去。”
更不容易承受的,是中共使用各種下流手段展開的超限戰攻擊。如用圖象處理軟件把她的頭像粘貼到妓女的身體上,製成照片,廣泛散發。甚至在報上刊登假賣淫廣告,把盛雪的手機號用作聯係號碼。那些滿篇汙言穢語放肆侮辱盛雪的網文,鋪天蓋地。
有一個代號“小平頭”的中共特務小組,自2006年5月以來,連續在網上發布了好幾百篇造謠、誣蔑、謾罵盛雪的文字。還有一個姓劉的中共線人,自稱“民運老將”,設法接近盛雪。此人在加拿大無財產、無工作、無收入,每年往返中加之間,日子過得逍遙自在。2013年他突然開始“揭發”盛雪,內容五花八門,東拚西湊,煞有介事,包括把盛雪家裏的冰箱彩電也拿來當作“贓物”喋喋不休一番。
在盛雪麵前,人們最好忘記那句名言: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
(七)
離開多倫多那天,我對盛雪做最後的采訪。坐在一家咖啡館裏,緊靠著大街。車流來來回回。天下著小雨。
要說的仍然很多:對未來如何發展民運的設想;中國啟動民主轉型之後,她最想做的事:寫詩歌,寫小說,寫話劇。過一種安靜、自在、閑散的生活。
這時我問她:你想過沒有,當你生命終結的那一天,中共政權可能依然活著。
盛雪幾乎是應聲就答:我從來沒想過在我有生之年共產黨不會倒台。我看到盛雪嘴角閃現出一絲微笑,以及這微笑所包含的分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