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

作者:一劍飄塵

(一)
他突然產生衝動,想砸爛了那台電視。

沒有吃藥!

他知道自己這種狂躁情緒的原因。但是,秘書張朗不在,已經六天了。沒有人通知他,張朗去了哪裏,他也不問。市委以及市政府大院裏,從前年開始,這樣莫個人突然消失的情況,就沒有斷過。慢慢地,大家總結出了規律,一半情況下,如果一個星期以後,人能夠再出現在辦公室,就是沒事。否則,大約就是在中紀委的手裏了。

“是的,雙規。”

昨天,他就是這樣坐在車裏對自己的司機老李這樣講的。老李還是他從縣裏麵帶上來的人,跟著他,比張朗的時間要長得多。

“縣長”這是他要求老李,一直保持著在縣裏對他的稱呼,“小張兩天後能出來。”

他苦笑一聲,看著窗外的欄江大橋上一排排的霓虹燈,那還是他做市長時候的業績。這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工程,這座欄江大橋連接136國道,直接把這個城市和省城連接了起來,實現了城市和省會的無縫連接。

但是今天晚上,看著這座橋,他卻有點兒恨。他想到承建這座大橋的商人,正是張朗介紹的叢卜書。雖然說,他很少給叢接近自己的機會,一切的聯係都是通過張朗。關鍵就是,張朗還有一天的時間,才能夠確定是否出來。

“老李,記得這座大橋的施工方嗎?”

“縣長,我跟他聯係一下。”

“注意安全啊。”

市委裏許多人覺得張朗是他最器重的左膀右臂,這也是為什麽這次張朗突然失蹤的原因吧。隻有他自己知道,老李才是自己最信賴的人,因為老李從來就沒有恭維過他。

(二)
新任代市長是從他原來的縣裏提拔上來的。雖然這次提拔與他沒有關係,但是這層聯係還是讓他在這幾天的重壓下喘口氣。市長的空缺已經有半年了。那是在市委市政府的聯席辦公會上,突然進來五個黑衣服的青年人,戴著墨鏡。當時就是張朗領進的會議室。那五個黑衣服的人,宣布自己是中紀委第五巡視組的工作人員,出示了一份文件給他,就押走了市長。

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一直到了晚上,張朗跟他坐在車裏。張朗才說:“書記,這中紀委也太牛了,一個電話都沒有,就直接把市長帶走了。”

“怎麽,不服氣?”

他一直很喜歡張朗,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和市長的矛盾很大,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嘿,我當時真想核實一下他們身份。這抓個人也太容易了。”

“那你為什麽不核實呀?”他知道張朗是嚇怕了,其實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聽說市長離開會議室,在走廊上就衝過去要跳窗自殺。

“誰敢呀!老大,現在什麽年頭呢。”

“再什麽年頭,也是離不開黨的領導。”他說完這句話,就笑起來,張朗跟著大笑:“我是靠黨最近的人,老大。”

“以後,少叫我老大。”不知道為什麽,對於這個稱呼,他突然敏感起來。

“yes,sir”

他喜歡張朗這樣的機智,這讓他在一天的工作後感到輕鬆許多。

(三)
代市長作為曾經的下級,與他很熟悉。就在半年前,他還曾經因為縣裏的工作,責罵過他。但是現在,坐在同一間會議室開會,他也感到很陌生。他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告誡自己:忍住!

這種感覺從張朗出事以後,就一直沒有離開他。市委大院裏每個人對於他來說,一夜之間都成了陌生人。雖然見麵還都是一樣的客氣,甚至,他也看得出來這些客氣近乎阿諛。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一夜間這些客客氣氣的點頭哈腰,在他眼裏都變成了一支支流言蜚語的冷箭。

所以,他要反擊。

他把自己寫的一篇文章交給市委宣傳部長,讓他在攔江日報頭版實名登載。但是他沒有想到,代市長提出異議,要他慎重考慮,作為市委機關報,實名登發市委書記文章,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

整個常委會鴉雀無聲。

自從市長被雙規,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表示反對意見。這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沒有讓這尷尬的氣氛停留太久,他說,中央反腐是下了大決心的,作為市委書記發表這樣反腐宣言既有必要也是市委團結一致的象征。如果有,不同意見,我們可以用舉手表決。

代市長立刻打個哈哈,書記一定要表達決心,也是好事麽,表決就算了。

他在心裏暗暗冷笑,這孫子倒是機靈得很,既表明了和自己一定的距離,又不至於搞僵了關係。一切看起來都是冠冕堂皇,自己怎麽就沒有在他縣長的任上免了他呢?

他看看會議室的部下,感覺他們的眼神都很遊移,回避跟自己目光接觸。媽的,風暴來臨,你們還不知道風向呢,就都這個熊樣。想到這裏,他又有點著急起來,早上安排老李去省裏,至今還沒有回來。這個風向,他自己也變得沒有把握起來。

“散會”

他強打起精神,逼著自己熱情滿滿地說出這兩個字。

(四)
老幹部局長來他房間,有點兒出乎意料。老幹部局長是從縣長的任上被他安排過來的,因為和縣委書記的關係不好。調老幹部局,對於一個縣長來說,顯然屬於被貶。以前的話,根本就見不到他。但是今天,他接見他,反正來匯報工作的下屬也突然變少。

“書記,”老幹部局長還是有點兒拘謹,“我們老幹部局想在西霞湖邊上劃塊地,建一個療養所的事情......”

他想起來,張朗曾經還拿老幹部局的這個計劃書開玩笑說,老大,西霞那塊地兒既有的衙內都分不過來,這些退下去的局處級幹部還想分一杯羹,他們在台上的時候不願意做的事情,現在鬧到我們這裏......

麵前的這個局長,顯然和張朗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他眼睛直勾勾看著他,他竟然低頭,甚至,他看到他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他突然覺得,當時自己的決定也許是錯誤的,也許是應該把那個縣委書記挪開。這個念頭閃電一下,就消失了,以後也不會再出現。

“這個,要跟西霞湖開發委員會商量吧,土地在他們手裏......”

“書記,全市的土地都需要你簽字的,你簽字了,我才可以找他們。離休的老幹部越來越多,北京上海的也知道西霞湖了,來的也多......”

他拿起筆,看也不看報告,就簽了。

“謝謝書記”,老幹部局長顯然也為自己這麽爽快得到簽名而高興,他起身後退,走到門口,又回頭,憋了半天,諾諾地說:“書記,保重啊。”急急回頭,關上了門。

他突然無名火起,狠狠地把煙滅在桌上。保重什麽?他為自己剛剛的簽字後悔起來。但是,又立刻想到他低頭的樣子,心裏又是歎息。他知道,他隻是真心的表達一下對於自己的關心。但是,這句“保重”還是讓他難以接受。

晚上,司機老李從省裏回來,見了他什麽也沒有說。愣了半天,他才對老李說:“早點休息吧。”

“也許,就是他老婆說的,王書記出差了。”

“哦,那應該就是出差了。”

他心裏暗暗冷笑。他就不應該讓老李跑一趟,昨天他的電話就沒有接。出什麽差!一個省委書記,至於怕到這種地步。都慫成這個樣子,紀委的人想怎麽玩,就怎麽玩,我們這些書記,他媽的都成了紀委手裏的貓了。難道我被玩進去了,你姓王的就跑的了?他不由冷笑。想起紅樓夢裏焦大罵賈府的話,心裏輕輕地哼一句越劇:這賈府上下,除了門口的石獅子......

但是,他不能發作,即使當著老李的麵,也不行。看著老李走了,他又抽了幾支煙,最後拿起藥瓶,灌下了所有的藥。

(五)
他竟然醒了!刺眼的陽光。他慢慢睜開眼,立刻看到市委辦公室主任的臉。他嚇的立刻坐起來。

“書記,您感覺好點了?”辦公室主任立刻屈伸上前。

“這是哪裏?”

“市第一人民醫院呀,書記。”主任走過去,把房門掩上,“書記,市長讓你休息幾天,就說勞累生病。”

主任走了以後,他就一直躺在床上,想著市委會議上,常委們會怎樣講這件事,代市長這樣對外宣布,保護的也並不僅僅是他。他冷冷一笑,不知道有多少條線索,已經傳到了省裏。他想找一條出路,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王書記。但是......

這樣胡思亂想著,卻找不到出路。一直過了兩個小時,老李來了。

“書記。”老李在他病床邊上,放一個包。他翻開來看,有他的兩部手機。

老李看著他,他也看著老李。他突然苦笑起來。

“老李,孩子,還好吧?”

模糊中,他記得這是他唯一幫助過老李的地方,就是他的兒子。是通過他的關係去了美國 和他的兒子一前一後去了耶魯。這話問出口,他就後悔起來,似乎要老李還他的人情。他對老李的理解,不是這樣的。這也是為什麽他帶著老李一直從縣裏到了市委。現在,他很慶幸,在司機這個關口,他的選擇是獨一無二的。官場上,官員的司機被稱為書記,就是因為他們接觸了太多的機密,參與了官員太多的活動。他選擇老李,就是擔心自己會成為書記後麵的書記。

“不錯,說是在實驗室找到一份臨時工呢。”

“嗯。讓他在美國好好待下去吧。如果他回國,我可能幫忙不了工作的事情了。”他想到去年春節,老李帶著孩子來拜年,他還滿打滿算地對孩子說,學習完成,就回國吧,工作不用愁。

“書記,不要想太多了。”老李附身過來,“書記,人一般抓起來,需要一個星期,消息才會確認。”

“嗯,一個星期......”

老李看看房門,確認沒有任何人,對著他耳語一番。

他吃驚地看著老李,半天。然後,伸手摸索。老李遞一支煙給他。他拿過來,手有點兒抖,老李替他點燃。

“那麽,晚上看看小翠去吧。”

老李顯然沒有想到他這個時候,還想到小翠,瞪大眼睛看他。他笑起來:“我在你這裏,就這麽點兒事情,到時候,你也有個交代。”

“那好,我這就張羅去。”

(五)
自從妻子去美國陪孩子讀書,他就一個人住進了市委專屬賓館山海一家。小翠是賓館的前台,夜班。那時候,他經常早出晚歸,又記不得帶房卡,每次都是小翠給他開門。小總是翠會在開門以後,自己先進入他的房間,檢查一下。然後,對他微微一笑,一聲不吭地離開。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有半年時間。突然有一天,前台的不再是小翠,換了一個女孩,開了門,對他鞠躬,笑著說:書記,請進。

他進了屋,躺到床上,卻突然想念起小翠的微笑。他不要鞠躬,他喜歡那個微笑。

老李替他辦成了這件事,第二天晚上,他就在郊區的一棟別墅,見到了小翠。

他們坐在房間裏,麵麵相覷。看來,小翠是不會主動講話的了。於是,他起來倒杯茶,遞過去。小翠慌忙起身接,茶就潑了。小翠更慌,他卻笑起來,她慌亂的像頭小鹿,闖進了他的心裏。

今夜又見小翠,卻與往日都不相同。顯然,小翠也聽到了一些風聲,表現的魂不守舍,削蘋果的時候,連續削第二次皮。他笑著過去,把蘋果從小翠的手裏拿過來,然後攔腰抱著小翠:我知道最近流言很多。

小翠突然就哭起來,先是抽泣,然後就俯伏在他的肩膀上壓抑著聲音地痛哭。這場哭,讓他心裏的苦全跟著流出來。這麽多年在官場,春風得意。直到小翠這樣哭,他才突然感覺到了一種來自於他人的對於他的真真切切的感情。

他扳過小翠的肩膀,讓她麵對自己。看到她兩條淚成了溪流,從眼角一直掛到嘴角,他的心,都要碎了。

“小翠”,他掏出一把鑰匙,“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棟別墅,你還記得地址吧?”

見小翠點頭,他繼續說:“別墅的地下室,有許許多多的禮物。你去拿走,自己藏起來。夠你一輩子的。”

小翠一頭栽到他的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六)
常委們坐了一圈,空著中間的主席位置。代市長坐在那個位置的左邊,故意把頭轉向左手的宣傳部長:“昨晚,聽說張朗的事情定性了?”

宣傳部長立刻附身過來,堆笑說,“嘿嘿,我太太說她們審計局傳瘋了,張朗一棟房子裏,就搜出上億的現金。”

“有這麽多?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唉,市長呀,關鍵是部門呀。我們宣傳口就是清水衙門,上億的有,是上億的文字,哈哈”

代市長心裏輕歎一口氣。宣傳部長是書記的老部下,他今天這樣跟他聊,就是吹吹風。昨天在省裏,省長就問自己,市委的同事之間是不是很融洽?當然,風向哪吹,人就向哪倒。自己,又有什麽例外?

看到書記走了進來,宣傳部長立刻離開代市長一定的距離。市委擴大會議開始了。

他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心思就沒有集中在會議上。他感覺到每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這讓他有被燒烤的感覺。僅僅一秒鍾的時間,他回想起自己曾經多麽享受這種被灼燒的感覺,想起自己剛剛當上一所中學的教導主任,第一次在全校師生的大會上做報告,當他意識到自己吸引了全校的目光的時候,心情是多麽高興和得意。而現在,他卻恨不得代市長成為這個會議的主角。

但是,這顯然不可能。他的目光指向哪裏,整個會議室裏所有人的目光就投向何處。他們成了捉迷藏的孩子,都希望快點發現答案。他突然產生惡作劇的想法,他偏過臉,盯著房門。廣州市委書記,就是在開會的時候,被中紀委的人帶走的。去年他的搭檔市長,也是在會議的時候,被幾個黑衣人帶走。他想,最好不要穿黑衣,搞得像是黑社會。哪怕迷彩服,哪怕全副武裝的士兵......

門,開了。還是黑衣服的人。

他突然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全會議室的目光都齊刷刷轉向他。他隻置之不理,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幾個黑衣人,走向自己。

他想對他的同事們說,我解脫了!你們是不是還在等待呢?

但是,他什麽也沒有說。

“我們是省紀委的。”領頭的黑衣人,向他出示了一份文件,但是他看也不看。


(七)
汽車在136國道上急駛。他看著窗外,欄江大橋近了,到了,又遠了。這是去省城的路,閉著眼睛,他也能夠聞出通往權力中心的味道。這條路,從他市長任上修好以來,幾乎每個月都有跑幾次。

再有十公裏就要離開他的城市了。他記得這裏有一條支路,是他們城市和另一個城市的分割線。當初修136國道的時候,因為和那個城市負責市長工作上有摩擦,他就沒有封閉這條支路。後來,雖然兩個城市的市長都離開了負責136國道的崗位,但是這條支路的封閉問題,卻變成了兩個城市之間頂牛的象征,誰也不服氣。因為沒有全封閉,這個路口成為車禍最頻發的路口,也因此被稱為136的死亡路口。

想到這裏,他不由搖頭輕歎,如果再有機會主導這個項目,他一定要封閉這個路口。人世間真的,沒有那麽多意氣用事的空間。

車停了,竟然就是那個路口。竟然,這裏會成為這個城市留給他最後一眼的地標。

他下車,看著黑衣人在路邊小便。他忍住不尿,這不符合他一個市委書記的形象。黑衣人收拾停當,卻並不回到車上,而是把他推向那條支路。

他沒有問。因為他想到老李,在病床邊跟他的耳語。

他們這樣走了幾米,突然對麵來了一輛大卡車,快速到了他們的前麵,停下。他看見老李從車上下來,一絲溫暖從心底湧上來。

“書記,對不住。”老李突然流淚,然後就嘩嘩地停不下來。

他突然明白了。看著那輛卡車,亮著刺眼的燈。

“你,見到王書記了?”

老李隻是流淚,從懷裏掏出一把鑰匙。他認得,那是他給小翠的。

“書記,張朗在中紀委全招了。”

“這就是你的計劃?”他冷冷地再看一眼那大卡車的燈,“我一直以為你很幹淨呢。”

“書記,你真會這麽認為?”這下,輪到老李睜大了眼睛。

“照顧好我美國的家人,我有許多文件在她們那裏。”

說完,他就向那閃著巨亮的燈光的大卡車走過去......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

(八)
網絡瘋傳:欄江市委書記在被省紀委立案審查後,撞車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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