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的墓碑 日本、中國、物理學的聯想

國士的墓碑 日本、中國、物理學的聯想
                                         

   搭電車從西武多摩川線的多摩站走出來,我依著路標,往多摩靈園走去,這是日本最早的公園墓地。進了大門往內一看,果然像是一個幹淨的大公園,其內用道路將墓園隔成一塊塊分區。對照告示板上的地圖,確認好仁科芳雄墓地所在的位置,向前走去。

      這裏可說是一個埋藏著日本近代史的墓園。三島由紀夫、山本五十六、日俄戰爭的名將東鄉平八郎、小說《宮本武藏》的作家吉川英治、因華航墜機而在台灣意外身亡的小說家向田邦子…. 都長眠於此。走沒多久,忽見前方墓園有一個坐著的雕像,走進前看,居然是新渡戶稻造。

       新渡戶稻造(1862- 1933),日幣紙鈔5,000圓上的紀念人物。出身劄幌農校,留學美國的霍普金斯(Johns Hopkins)大學,再留德,也娶了美國太太。以英文著作Bushido: The Soul of Japan《武士道-日本人的精神》聞名於世。當過第一高等學校校長、創辦東京女子大學。1901年到台灣,就任台灣總督府民政部殖產局長。負責農漁業發展工作,對台灣蔗糖工業的建立有大貢獻。後來擔任國際聯盟副事務長,經常奔走活動。1933年到加拿大出席會議,病死在維多利亞,後人在溫哥華UBC大學內蓋了 一座日本式庭園Nitobe Memorial Garden紀念他。每年春天,本地的日裔人士都會在此辦櫻花祭活動。園內池邊立有石碑上麵刻著新渡戶的名言: 「我願做跨接太平洋兩岸的橋梁。」( I want to be a bridge over the Pacific.)


      來到仁科的墓前。仁科芳雄墓碑的側邊,刻著「吉田茂 謹書」的字樣。這裏的墓地,埋在一起的都有家族關係,或夫妻、或父子、或兄弟。仁科芳雄的墓地,卻有一點非常特別的地方,在他墓碑的右側,有一小的尖形墓碑上麵刻著「朝永振一郎  伴師長眠於此  武見太郎謹書」。據說,這是此一墓園中,唯一無血親關係的人,骨灰埋在一處的異例。這是依朝永振一郎的遺願安排的。

      仁科、朝永是什麽關係呢?1965年10月21日晚,在東京武藏野朝永振一郎的自宅,擠滿了記者前來恭賀並采訪當天剛發布獲得諾貝爾獎的新聞。這時人在京都的湯川秀樹撥電話進來了。在幾聲恭賀之後,湯川說:「你的超多時間理論,那可是在戰爭的困難條件下完成的工作,真是難能可貴。」朝永說: 「這真的多虧有仁科芳雄先生。」湯川說:「是,就我們二人而言,從三高、京大,我們都一直走著相同的道路,就這麽一路到了今天,這可說都是拜有良好的教育之賜。」他們兩人的求學曆程,除了第一外語,朝永選了德文,湯川選了英文之外,是那麽的相似。彼此可說是日本物理學界一對相互輝映的雙子星,一生敬重以待的對手。

     仁科芳雄(1890-1951 )出身東京大學電氣工學科,1921年赴歐留學,先到英國劍橋大學卡文迪西實驗室跟拉瑟福德學習,約一年後,轉赴德國哥亭根大學。過半年後,又到丹麥追隨波爾(Niels  Bohr),這一呆就是五年半,正是量子力學的開創者在此群英聚會的時期,哥本哈根是那時物理學最火紅的聖地。

     仁科於1928年回日本。1931年,在京都大學開密集班,講授量子力學,將剛由早期量子論發展成有一完整理論係統的量子力學引進入日本,湯川秀樹、朝永振一郎、阪田昌一……這些後來日本物理界的重要人物,當時都在這一班。朝永後來到理化學研究所追隨仁科。留學德國時,跟海森堡學習。

     1937年,仁科在日本完成回旋加速器,致力研究原子核物理。在戰爭中,也被軍部找去秘密研究原子彈的計劃。長崎、廣島相繼被原子彈轟炸後,仁科便立刻被派赴廣島實地調查。 戰後,美軍闖入仁科的研究所,認為回旋加速器有“製作原子彈” 的嫌疑,將其破壞,拆解後丟棄於東京灣水底下。十年心血付諸東流,仁科芳雄悲痛不已。

    仁科芳雄盡其餘力,出任日本學術會議副會長,致力日本的學術重建,1946年獲頒文化勳章,1951年因肝癌病逝。 仁科過世之後,弟子們編集出版了三卷本的《仁科芳雄往複書簡集》,收集他與三百多位各界人士的數千封來回書信,充分展現了日本近代科學的一個勤勞推手,是如何費心地在栽培後進。湯川秀樹剛提出介子理論時,受到歐美學界冷待嘲諷,也是仁科芳雄回信,叫他要努力做下去。後來得諾貝爾獎的小柴昌俊、南部陽一郎、益川敏英、小林誠的師承,也都可以上溯到仁科芳雄。也可說,日本人在本土建立了有自己特色的學術傳承,仁科芳雄也被視為日本近代物理之父。

      吉田茂被公認是日本戰後最有作為的首相。他和仁科這一群人要承擔日本戰後複興的大任,對友人的故去自是大為感傷,由他來書寫墓碑,代表日本人向一位國士致上了最敬禮。我想起與仁科芳雄同於1951年去世的教育家張伯苓。中央電視台的電視劇《張伯苓》,講南開中學、南開大學創辦人張伯苓的一生。結尾時,以如下的畫麵交待了張伯苓的去世: 政務院總理辦公廳中,幕僚把寫好的挽聯請周恩來過目,周恩來一瞄下款是「政務院總理 周恩來敬挽」,立刻將其拿掉,另取一紙執筆寫上「學生 周恩來敬挽 」,劇終。編劇以此一無言結局的方式暗示了某種反思。

      在一場有關兩岸大學教育的研討會上,一位講者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近代中國,那一所高等院校替中國培養了最多的領導人才?」在場的人一時還沒有會意過來。講者又說:「不是北大、不是清華。------是南開中學。」在座多人聽了,笑著點頭。講者再繼續說:「前有周恩來,後有溫家寶,兩位總理都是南開中學出來的。還有朱光亞、吳敬璉、曹禺、周光召,再加上許多中科院院士。後來到台灣的葉公超、梅貽琦、吳大猷、錢思亮。現在還在台灣的張忠謀、齊邦媛。從天津到重慶,南開中學成就了許多大學也沒有能夠做到的事情。陳省身就讀南開大學時,數學係的教師隻有薑立夫一個人。就這樣一個人的數學係,卻培養陳省身成為世界級的數學家。人們不該忘掉張伯苓。」仁科芳雄在日本所受的追念,包括成立「仁科紀念財團」、「仁科紀念獎」;對比張伯苓晚年及身後在新中國所受的冷落待遇,也許可以看出兩國學術興衰之道。

  陳健邦
(南方周末,2010/4/1,1363期;聯合報201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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