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回了一趟童年時生活的那個鄉村。我發現哥哥在出門的時候,把一把軍刀拴在了皮帶上。我問他帶刀幹什麽,他回答說,“這裏沒以前那麽安全了。”
我生長的這個寧靜安適的村子,就像中國的許多村莊一樣,已經因為傳統社會規範的土崩瓦解而毀滅。這都發生在數十年的政策失當以及政府的漠不關心之後。與我同輩的鄉親中,許多人都寧願回到過去。
對於一些人來說,懷舊在中國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們對中國當代曆史的印象中,對毛澤東災難性政策的記憶仍然深刻。在1949年共產黨革命後的數年裏,這些政策造成了經濟災難、大饑荒和大批民眾的死亡。但我們這一代人步入成年是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大饑荒已經過去,文化大革命也接近尾聲,我們與最深重的苦難擦肩而過。我的長輩都不願意談論那段悲慘歲月,這種態度在中國很典型。
我的童年恰逢中國曆史上一個獨特的時刻。我們仍然過著傳統的農村生活,把毛澤東時代的恐怖拋到了腦後,但資本主義的狂潮也尚未到來。人們的家庭觀念強烈,沒聽說過什麽犯罪案件,環境也保持著天然的麵貌。我們那時很貧窮——70年代初,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全校都沒有教科書。但我們不介意貧窮,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我們生活在和平安寧、關係緊密的社區裏。
但中國傳統的社會脈絡已經被撕成碎片——這種瓦解在農村最為明顯,家庭破裂、犯罪率飆升,惡化的環境也在奪去人的性命。許多人曾在近幾十年中,樂於讓政府淡出他們的私生活,但現在卻迫切希望政府能夠幹預。必須要做些什麽,來重建凋敝的鄉村生活。
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取代了人民公社,帶來了生產力的大幅提升,農村居民有了更大的自由。農民們突然可以決定自己種什麽莊稼、怎麽種,以及如何銷售農產物及其他產品了。許多農民決定離開農田,到東南沿海繁榮城市的工廠裏工作,把從外麵的世界賺到的錢和學到的新知識帶回家鄉。許多人帶回了迫切需要的技術,開辦了自己的企業。這個黃金時代被認為是鄧小平改革開放政策的巨大成就。
農村的複興在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戛然而止。央行的印鈔機驅動著銀行信貸的無節製增長,導致高達兩位數的通脹持續多年,這迅速蠶食了農村的收入,進一步擴大了農村和城市的差距。城市的平均月工資從20年前的幾百元增長到了今天的4000元(合650美元),而農村的收入水平則遠遠地落在了後麵。
更重要的是,在政府將原本由國家提供的住房私有化之後,城市的房價呈幾何級數增長,許多地方甚至增長了五六倍,而相比之下,農村房地產的價值卻幾乎沒有提高。太多農村居民錯過了中國的房地產繁榮,進一步拉大了城市和農村的貧富差距。
地方政府也沒有采取多少有幫助的行動。越來越多的農民湧入沿海城市的工廠裏,不同層級的地方政府都疏於管理,廢弛懈怠。最終,工廠在城邊距離鄉村不遠的地方修建了起來。它們抽幹了湖泊,汙染了河水和空氣。專家估計,中國有超過450個癌症村,在這些地方癌症患者密集出現,發病率遠遠高於平均水平。村民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的村子裏,就有一些四五十歲的人死於未知的疾病。
我老家的村子位於湖北荊門,那個村子狀況在中國十分普遍。這裏的道路由於十多年沒有養護已經無法使用。社區建築已被拆毀;上一次我回老家時,滿目都是塵土和斷磚殘瓦。
農村家庭處境淒慘。根據2011年的報告,農村的自殺率是城市的三倍。我的叔叔四年前上吊自殺。他的子女長大成人之後就把他趕出了家門,之後他就一直住在一所臨時搭建的窩棚裏。在他自殺前兩年,他的妻子去世了,叔叔沒能從這種打擊中振作起來。
在農村,父母把年幼的子女留在農村的家中,自己去其他地方的工廠打工,這種現象十分普遍。有6000萬兒童承受著這樣的命運,他們大多數被留給祖父母、外祖父母看管,但其中有超過3%——數百萬兒童——要獨自生活。留守兒童通常不得不麵對孤獨(許多人沒有兄弟姐妹)和無助。有些報告稱,留守兒童遭遇性侵的案件正在增多。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農村兒童輟學。一項研究顯示,農村地區至少有2000萬兒童輟學,相當於農村青少年總數的10%。因為學生人數越來越少,我在70年代就讀的那所小學十年前就解散了。於是,村裏的孩子每天都要走至少8公裏的泥土路去上學。
許多情況下,男人們到城裏工作,讓妻子留在農村的家中照顧孩子。他們一年中隻有幾天能夠見麵。距離、情感壓力和經濟困境把一些家庭徹底撕裂。
據《學周刊》報道,從1979年到2009年,中國農村的離婚率提高了四倍。新加坡的《聯合早報》以及大量政府出版物也報道,中國農村的許多地區已經類似於無政府狀態,犯罪率提高,基層選舉舞弊也越發猖獗。
過去幾十年裏,中央政府放權的舉動在社會的衰敗過程中扮演了主要角色。農村領導人的選舉經常受到操縱,腐敗現象猖獗。政府的撒手不管留下了一個危險的權力真空,許多村民隻能自我保護。許多人說,一些類似黑社會的組織正在幕後操縱著權力。
在共產主義時代罕見的犯罪現象正在增多。很難獲得相關數據——就連警方都不會公布這些數據。在農村,隻有最極端的犯罪才會向警方報案,但有些駭人聽聞的案子根本無人理睬。幾年前,因為一樁婚外情引發的糾紛,我的一個表親差點被同村的一名村民和他的親戚打死。我妹妹向警方報告了他們的暴行,但警方根本沒有跟進調查。
以前,村裏和鄉裏的官員擁有調解各種糾紛的權力和資源,包括家庭暴力在內。警方甚至會去最偏遠的村子裏巡邏。如今,警方似乎隻是待在城市裏,而村裏的負責人也沒有資源來幹預社會問題。大約十年前廢除“農業稅”的政策,也加劇了地方政府的預算壓力。
盡管政府依然執著於經濟增長率,但中國的不平等現象和受到破壞的環境,尤其在農村,卻是更為嚴峻的挑戰。不管自由意誌論者對國家幹預的不良後果有什麽樣的看法,中國農村的許多人,特別是像我的親戚和同村其他村民那樣的窮人,都希望政府采取更多幹預。各地的農民成立了請願團體,要求政府幹預土地糾紛、汙染和選舉舞弊事件。
中國農村的狀況十分嚴峻,但卻是可以解決的。政府和民眾必須出麵,並優先重建農村的生活。國家具有采取行動所需的財政資源和專業知識。現在需要的隻是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