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張家界,就進入了湘西,從“三千奇峰八百麗水”開始,順武陵山脈南下,此去方圓七萬平方公裏的山山水水,直到湘南的永州,都屬於大湘西。
大湘西山川秀美,如果隻是放鬆心境歡娛耳目,也不虛此行。張家界既已爭得“電影阿凡達原景拍攝地”的新潮名頭,鳳凰鎮也早完成了“酒吧沱江”“霓虹兩岸”的娛樂化改造,再加上山江的苗王叭咕寨,芷江的侗族風雨橋,隆回的瑤族虎形山……上船下車拍照合影喝酒唱歌,一周的時間,也是目不暇接,身不暇歇。
湘西鳳凰古城
但湘西最為吸引人之處,還在其曆史人文。這裏的大山深處散落著眾多的“少數民族”部落,關於他們的種種傳說,令人神往。由於山水的隔阻,他們得以長久地保持著各自傳統的文化習俗和生活方式,甚為明顯地區別於外界的“漢人”。
近年來,隨著旅遊業成為了當地經濟的主要支柱,經濟邏輯取代了文化邏輯。這些“少數民族”到底是誰、從何處來、經曆了什麽等問題,似乎不再重要,遊客們既然為獵奇和探秘而來,他們也就必須足夠神奇,並且保持神秘。於是,作為“他者”的身份得以進一步自我強化,獨特的風情也特意張揚,以符合遊人的期望。
這一點不難做到。由於他們大多有語無文,沒有文字曆史,也就一直缺乏為自己確認身份的話語權力。
曆史上,麵對中原政權強大且嚴厲的“華夷之辨”,他們無從招架,隻能默默接受加諸於他們身上的“蠻夷”歸類和名稱,包括各種描述和定位。
芷江的侗族風雨橋
例如苗人,其先祖屬於九黎部落,原居河南河北山東一帶,與炎黃二帝同族。但在整個部落戰敗流亡到南方山林中之後,就逐漸失去了其華夏正朔的身份。因為地居中原的正南,按南蠻、北狄、西戎、東夷的分類,開始被改稱為蠻。經考證,今所謂苗,其實就是蠻字之轉音,並無其他含義。
1949年之後,中國照搬了前蘇聯的“民族識別”模式,根據斯大林“民族這個共同體既不是種族的,也不是部落的……民族是人們在曆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於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這一現代思想,政府用了三十多年時間將遍布全國的400多個族群名稱,統一識別確定為55個“少數民族”。
相比於古代的南蠻、北狄、西戎、東夷之分類,“少數民族”這一現代政治概念更加簡化和抽象,各個族群部落的文明起源、曆史演變、血緣和宗族等都被忽略,隻剩下了語言、地域、經濟和文化這幾個表層特征。
隨著諸如“少數民族能歌善舞”、“少數民族熱情好客”、“少數民族淳樸善良”……之類不加區別一概而論的話語大量興起,原本在數千年曆史長河大浪淘沙蝕刻出來的千差萬別,竟逐漸消失於無形。
顯然,在政治上這是正確的,甚至是必需的。但在文化上,卻大可商榷。
大湘西地區的苗、侗、瑤、土家等“少數民族”,追根溯源,其先祖都是中原的古華夏部落。苗人自稱蚩尤後代,蚩尤在黃帝之前稱霸天下,貴為天子,也被今人追認為中華三大人文始祖之一。瑤人則自稱秦人後代,族中的大姓奉姓,即為秦字之變體;在今日的湘西,還有不少瑤人保持著從秦國貴族那裏流傳下來的用膳方式。而侗人則自稱是越人的後代,春秋戰國時期的越國曾占據長江中下遊及整個珠江流域;秦始皇“南開百越”,越人且戰且退,散為流民,自稱“寧更”(防衛者),就是今天侗族的先祖。
這就意味著,至少從文化上講,此“少數民族”非彼“少數民族”,這些其先祖原本也來自中原並且原本就屬於華夏文明一部分的流民部落,與今天的大漢族,有著共同的古華夏祖先,並且以流亡的方式將古華夏的文化片段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他們今天看起來很奇特的服飾、歌舞和風俗,沒有理由認為都是各自獨立發展起來的,隻是大山深處的自然孕育,不是起源於古華夏早有的文化沃土。畢竟,漢族之稱謂,遲至劉邦得天下之後,相距黃帝和蚩尤時代已有兩千五百年之久。而早在先秦時期,華夏文明就達到了一個無以倫比的高峰,後來的漢民族和所有曾為這個文明之一部分的民族,共同享有這一偉大的文化。
特別還要考慮到,一直據有中原大地的漢民族,此後兩千年裏在不斷“漢化”北方遊牧民族的同時,自身也一次次被“胡化”,近一百多年來更是不斷被“西化”,早已麵目全非,再也沒有了古漢族的模樣。相比較之下,反倒是早早就避難於南方深山老林的古華夏部落,經過代代相傳,更為完整地保留了古華夏文明的遺風。
大湘西之所以如此“神奇”和“神秘”,因為在那裏的山野間居然隱約可見我們美麗祖先的些許原貌。
遊客蜂擁而來,在鳳凰聽苗鼓,在懷化喝侗酒,在隆回觀瑤舞……,到底是“漢族”在看“他族”?還是“後代”在看“先祖”?
這就是大湘西,一個隨時都會遭遇古華夏的地方。